昊文兰立刻放下手中的勺子,脸上瞬间堆满了慈爱宠溺的笑容,那笑容像阳光般照亮了她有些疲惫的脸庞。
“好好好!娘的乖海儿能吃是福!多吃点,长得高高壮壮的!”
她毫不犹豫地拿起饭勺,直接伸进锅里,用力地往永海碗底又沉甸甸地压上好几块金黄的南瓜,那分量,足以让对面三个女孩碗里的内容显得更加寒酸。
巧女猛地低下头,几乎把脸埋进了碗里,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
死死掩盖住眼底瞬间翻涌起来的委屈和酸涩,只听见自己碗里那稀汤寡水随着动作发出的、轻微而空洞的晃荡声。
几天后,连日的阴云似乎终于耗尽了力气,天气难得地放晴。
惨白的日头挣扎着穿透稀薄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弱的暖意,勉强驱散了些许刺骨的寒意。
永英挎着个用细柳条编成的、孔隙疏密不一、显得有些简陋的小探网,兴冲冲地跑到灶屋门口,朝着院子里喊:“
永海!走!去河边探鱼去!日头好,鱼兴许肯动!”
姬永海正蹲在院子角落的柴火堆旁,全神贯注地拿着小木棍拨弄他爹新给他削的一只木头小鸟,试图让它在地上“走路”。
他头也不抬,兴致缺缺地嘟囔:“不去!河边风大,冻死个人!有啥好玩的!”
“去吧去吧!”永英不放弃,跑到他身边蹲下,眼睛里闪着热切的光,努力描绘着诱人的前景。
“你看这天儿多好!说不定真能探到鲫鱼板子呢!
手指头那么长!回来让娘熬汤!白白的鱼汤,可鲜可香了!”
熬鱼汤的诱惑,带着鲜香的热气和暖意,显然比冷冰冰的木头鸟要大得多。
姬永海歪着小脑袋想了想,终于丢下木棍,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
“中!走!要是探不着,下回可别叫我了!”
南三河边,景象依旧萧瑟。
寒风像长了眼睛,贴着浑浊的、缓缓流动的水面刮过,带着刺骨的湿气和河底淤泥的腥味,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岸边大片枯黄的芦苇丛在风里此起彼伏,发出连绵不断的“唰拉唰拉”声,如同无数人在低声呜咽、叹息。
家英挽起那补丁摞着补丁、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裤腿,毫不犹豫地赤着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发青的小脚,小心翼翼踩进岸边冰冷的浅水里。
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来,激得她打了个哆嗦,牙齿轻轻磕碰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身体,屏住呼吸,双手紧握着探网那细长的、被磨得光滑的竹柄,眼睛像最敏锐的鹰隼,死死盯着浑浊的水下。
她动作轻巧而缓慢,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将网口贴着水底滑腻的淤泥,极其耐心地向前一寸寸推进,然后手腕猛地一翻,迅速而有力地将网抄起!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存的、神圣而庄严的仪式。
姬永海则百无聊赖地蹲在稍高一点、干燥些的泥岸上,随手捡起几块扁平的碎瓦片,朝着河心漫无目的地“嗖嗖”打着水漂。
瓦片在浑浊的水面上无力地跳跃两三下,便如同被无形的巨口吞噬,悄无声息地沉入幽暗的水底,只留下几圈迅速扩散又迅速消失的涟漪。
“哈!有了!”永英突然惊喜地低叫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兴奋!
只见她手腕灵巧地一抖,如同舞者一个优美的手势,迅速将探网提出水面!
浑浊的水珠顺着网眼淅淅沥沥地滴落回河里,网底,一条巴掌大小、鳞片在灰暗天光下闪着黯淡银光的鲫鱼正在拼命地扭动、挣扎!
鱼尾拍打着网兜,发出“啪啪”的声响。
“永海!快!篓子!拿篓子来!”
永英兴奋地喊着,声音都变了调。
她小心翼翼地将探网拖回岸边,倾斜着网口,想把这条来之不易的收获倒进放在岸边的鱼篓里。
就在网口即将对准篓子的一刹那,那条鱼仿佛预感到了末日,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挣!
湿滑的身体竟从网沿的孔隙中滑脱出来。
“啪嗒”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蹲在岸边、正百无聊赖捡瓦片的姬永海脚旁!
鱼儿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疯狂地扭动、蹦跳,如同离水的精灵在做最后的舞蹈。
鱼鳃急促地开合着,像破旧的风箱,尾巴拼命拍打着泥泞,溅起点点浑浊的水珠和泥点。
它离姬永海的脚边不过半尺远,那绝望的挣扎清晰可见,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
姬永海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了一下,他低头,好奇地看着那条在死亡边缘徒劳挣扎的鱼。
它每一次扭动,每一次蹦跳,在泥地上留下的湿痕,都显得那么无助而可笑。
他伸出一根手指,悬在空中,似乎想去戳戳那滑腻冰冷的身体,感受一下那生命的律动,但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黏液时,又嫌恶似的猛地缩了回来,在衣襟上擦了擦。
他就那么蹲着,歪着脑袋,饶有兴味地看着,像一个冷漠的观众欣赏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悲剧。
看着鱼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鱼尾猛地一摆,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弱的银弧。
“噗通”一声,重新落回浑浊冰冷的河水中,尾巴剧烈摆动了几下,便迅速消失在幽暗莫测的水深处,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
岸上,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浑浊的水洼,和几片沾着黏液、在泥地里微微反光的鱼鳞,像散落的银屑,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惊魂一刻。
永英脸上的兴奋和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煞白,如同被抽干了血液。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探网网兜,又看看蹲在岸边、一脸漠然无动于衷的弟弟,再看看河面上那圈渐渐平复、最终消失不见的涟漪,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像火山熔岩般猛地冲上头顶!
连日来的隐忍、被忽视的酸楚、此刻到手的收获化为乌有的心痛,瞬间爆发出来!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滚落,混合着脸上被寒风吹出的皴裂和溅上的泥水,在小脸上冲出几道泥沟。
.“你!姬永海!”永英指着弟弟,因为激动、愤怒和刺骨的寒冷,她的声音尖锐而颤抖,像绷紧到极致的琴弦。
“你就仗着爹娘、奶奶、全家都拿你当个宝!
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啥活都不干,啥事都依着你!喂鸡扫院子嫌脏,割草拾柴嫌累!
你……你看你长大了能成个啥样!好吃懒做,四体不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她越说越激动,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有本事……有本事把你丢到河西荒埂、烂泥沼里去!让你也尝尝捞鱼摸虾、挖芦蒿根子、啃草籽过活的滋味!
看你还神气不神气!离了爹娘,你就得喝西北风!饿死你个没用的!”
她将心中积压的所有不平,如同连珠炮般倾泻而出。
姬永海被二姐这突如其来的、劈头盖脸的哭骂惊得愣住了,他从未见过永英如此激动。
随即,一股被冒犯的恼怒涌上心头,小脸也沉了下来,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他猛地站起身,用力拍掉手上的泥巴,小胸脯一挺,那神情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被宠溺惯了的孩子所特有的傲慢和理所当然,声音又脆又响,像一颗冰冷坚硬的小石子,狠狠砸在冰封的河面上:
“哼!我是爹娘生在河东的宝贝疙瘩!是姬家的根苗!
你呢?”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残忍的天真。
“你是在河西讨饭被爹娘捡回来的野丫头!咱俩虽然一个娘胎爬出来,可根儿不一样!
我是河东的根,正根儿!你是河西的苗,野地里捡来的!”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毒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