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嘉丽猛地仰起头,喉咙里发出一种既不像哭也不像笑的怪异音节。随即,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下去。
幸存的理智堤坝彻底崩溃,大堤之后,是足以淹没一切的疯狂洪流。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笑声尖锐刺耳,如同碎裂的玻璃在金属上刮擦,泪水却还在疯狂地流淌。
她甚至伸出手指,神经质地指向弗林的方向,笑得浑身抽搐。
“哈哈……无用者……生命公式……”她断断续续地重复着疯话,眼尾那颗浅褐色的小痣旁,肌肉剧烈地痉挛着。记录板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屏幕碎裂,数据乱流。
“疯了……她疯了……”一个城防军士兵低声嘟囔,下意识地想松开手。
升降坪的平台开始缓缓上升。维生舱在平台中央,如同祭坛上的牺牲品,被推入外面翻滚灰紫色云海的巨大深渊。
舱门在嘉丽疯狂的笑声和弗林癫狂的喊叫声中,沉重地关闭,将所有的绝望、疯狂和不甘,死死锁在了灯塔冰冷的钢铁心脏之外。
通道口,嘉丽彻底瘫软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抽动着,那尖锐的笑声终于渐渐低弱下去,化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
碎裂的记录板屏幕倒映出她扭曲失焦的脸庞,上面残留的数据乱流,像是她此刻崩坏意识的写照。
沉重的合金门在摩根面前滑开。门后是律政所的核心机密档案库——“世界树”。冰冷的空气带着特殊信息存储介质的微弱臭氧味和纸张陈年的气息。巨大的环形空间内,矗立着一排排高耸入顶的存储阵列柜体,幽蓝的指示灯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德雷克站在中央操作台前,背对着门口。他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深灰色制服,依旧一丝不苟,只是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决绝。操作台的主屏幕上,是那棵枝繁叶茂、承载着灯塔所有人血脉源流的虚拟“世界树”。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家族分支,都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摩根和维克多的脚步声在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德雷克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操作界面上的几个核心加密区图标瞬间亮起刺目的红光。
“亲缘档案核心数据库,物理及逻辑多重加密。”德雷克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面下涌动的暗流,“城主阁下,您来晚了。”
摩根停在几步之外,覆盖装甲的左臂自然垂落,琥珀色的瞳孔锐利如刀,死死锁住德雷克操作台上的屏幕。“德雷克,交出最高权限密钥。灯塔不需要过去,只需要未来。”
“未来?”德雷克缓缓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冰冷如霜,直刺摩根,“一个斩断所有血脉与记忆、将人类降格为基因编码与生存数据的未来?那还是人类的未来吗?红鹭死了!她本可以……”他的声音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波动,随即被他强行压下。
摩根的面部肌肉绷紧,下颌的线条如同刀刻。维克多沉默地向前踏出半步,锐利的独眼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无声地施加压力。空气瞬间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
德雷克的目光在摩根胸前的城主徽章和维克多那道狰狞的伤疤上扫过。他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嗤笑。他猛地抬手,不再看摩根,手指在操作界面上划过一道决绝的轨迹!
“清除指令确认:永久删除‘世界树’核心数据库及所有物理备份。授权码:遗忘之根。”
冰冷的电子女音响彻档案库。
主屏幕上,那棵代表着灯塔人类一切亲情羁绊、文化记忆和血脉源流的巨大“世界树”,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枯木,瞬间被熊熊燃烧的赤红数据流所吞噬。
无数代表个体档案的光点疯狂闪烁,发出最后的光芒,随即如同被狂风卷走的火星,一个接一个地彻底熄灭、湮灭。
存储阵列柜体发出低沉的嗡鸣,幽蓝的指示灯如同垂死的萤火虫,疯狂闪烁后迅速黯淡、熄灭。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摩根瞳孔骤缩,覆盖装甲的右手猛地抬起!维克多魁梧的身影如猎豹般窜出。
德雷克仿佛早已预料。在维克多蒲扇般的大手即将扣住他颈项的瞬间,他猛地从制服内袋中掏出一把造型古典的转轮手枪。没有一丝犹豫,甚至没有瞄准的动作,枪口径直抬起,死死顶住自己的下颌。
枪声在巨大的档案库里炸响,沉闷而决绝,如同最后的丧钟回音。滚烫的鲜血混合着灰白的脑浆,呈扇形喷溅在冰冷的金属控制台上,染红了屏幕上最后一片正在消失的数据灰烬。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在维克多伸出的手背上,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维克多的动作彻底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那道狰狞的伤疤在溅上的血点映衬下,显得更加可怖。
摩根站在原地,看着德雷克的身体如同失去支撑的麻袋,直挺挺地向后倒下,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形成一滩小小的、触目惊心的暗红湖泊。他那双冰冷的眼睛,透过碎裂的镜片,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在质问着这钢铁苍穹。
档案库陷入了绝对的死寂。只有存储阵列散热风扇最后的哀鸣,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摩根缓缓放下抬起的右手,覆盖装甲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琥珀色的瞳孔深处,映着地上那滩迅速冷却的鲜血和屏幕上彻底熄灭的黑暗。
那里曾有一棵枝繁叶茂的世界树,如今只剩一片虚无的焦土。维克多沉默地退回到摩根身后一步的位置,低垂着头,锐利的独眼死死盯着地面那滩刺目的血迹,那道凝结的伤疤在阴影下微微抽动。
摩根最终什么也没说。他转过身,覆盖装甲的沉重军靴踏过冰冷的地面,踩在德雷克尚未冷却的鲜血边缘,留下半个模糊的暗红色脚印,大步走出了这片埋葬了灯塔过去的坟墓。
合金门在他身后无声滑闭,将浓烈的血腥和彻底的死寂,连同德雷克最后的质问,统统锁在了黑暗之中。
资料室d-17的门锁发出轻微的电子解锁声,滑开一道缝隙。里面没有窗户,只有一排排高耸至顶、塞满纸质档案和古老数据存储盘的金属架子,像一片钢铁的丛林,散发着灰尘、油墨和潮湿纸张混合的霉味。
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中央一盏昏暗的应急灯,投下惨淡而摇晃的光晕,将架子间的阴影拉扯得更加幽深。
弗林被两个城防军士兵粗暴地推了进来,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他那件标志性的白大褂沾满了油污和不明污渍,此刻皱巴巴地裹在身上,乱蓬蓬的深黑色卷发像一团被暴风雨蹂躏过的鸟窝。他凸出的眼球在昏暗光线下疯狂转动,扫视着这片书架的坟场。
“老实待着!”士兵冷冰冰地丢下一句,合金门随即在弗林身后重重关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随后是电子锁重新咬合的细微“咔哒”声。死寂瞬间降临,只有弗林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在巨大的书架间回荡。
“哈哈…哈哈哈哈哈……”
弗林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层层叠加,扭曲变形,如同夜枭的啼鸣,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和亢奋。
他踉跄着扑向最近的一个书架,手指颤抖着,近乎贪婪地抚摸着那些覆满灰尘、颜色发黄的档案盒边缘,又猛地抽出一卷边缘磨损的旧蓝图,纸张在他手中发出簌簌的呻吟。
“你们这群狗东西!摩根的走狗!”他对着空荡荡的资料室嘶吼,唾沫星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飞溅,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刺耳,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在一张桌子下面发现了一个类人的东西,“ASh?居然在这!”他把那类似于人类的机器人从桌下拉了出来,“看来,我只能勉强跟这个美丽的小姐共处一室了!等着吧,摩根这个老东西迟早会为今天的选择后悔的。”
弗林在书架间踉跄穿行,他时而抓起一本厚重的理论手册,胡乱翻动着,沾着污渍的手指在泛黄的书页上留下肮脏的指印;时而对着某个黑暗的角落神经质地低语脸上交替着狂喜和扭曲的狰狞。
他走到资料室中央那盏摇晃的应急灯下,仰起头。惨白的光线勾勒着他扭曲的面容,乱发在额头投下凌乱的阴影。
“来吧…让我好好研究你…”弗林的声音变成一种怪异的、近乎祈祷的呓语,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操作守则,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目中无神的ASh。
他忽然一阵更加癫狂、更加失控的狂笑声。那笑声在塞满历史尘埃的钢铁书林中久久回荡,撞向冰冷的墙壁,最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只留下一个在昏暗灯光下手舞足蹈、彻底沉沦于钢铁意志的疯狂剪影。
薛逍遥站在中央升降坪边缘的阴影里,黑色风衣的下摆被高处不断灌入的冷风吹得猎猎作响,“现在就等马克长大的。”
摩根就站在平台对面的指挥台上,胸前的暗金徽章在探照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他按部就班地主持着这冰冷的仪式,声音透过扩音器传遍整个空间,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物资清单。
薛逍遥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地扫过下方平台灰暗的金属表面,扫过摩根在强光下显得更加疲惫而冷硬的脸庞。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近乎于一种洞悉了所有荒谬与必然的……嘲讽。
这艘名为“灯塔”的钢铁巨轮,正被它的新船长,亲手凿穿自己的龙骨。摩根在权力与责任的绝壁上越陷越深,每一步挣扎,都只是在加速那无可挽回的崩塌。
三大法则的锁链,在勒紧所有人心灵的同时,也将他自己牢牢捆缚在冰冷的王座之上。
薛逍遥的视线投向指挥台下方。维克多如同沉默的磐石,矗立在摩根的光影之外。那道从眉骨撕裂至下颌的狰狞伤疤在阴影里蛰伏,像一道凝固的、未曾流干的旧血。
而更远处,资料室合金门的背后,弗林那癫狂的笑声似乎穿透了层层钢铁隔阂,隐隐传来,如同这座钢铁堡垒在重压下发出的、精神失常的呻吟。薛逍遥的感知远超常人,他能清晰“听到”那笑声中的每一个癫狂的颤音,每一个扭曲的音节。
这笑声,是疯狂在钢铁囚笼中找到了最扭曲的温床,正汲取着绝望与高压的养分,在黑暗中悄然滋生、膨胀。
风暴远未平息。它只是换了一种形态,在这座隔绝了天空与大地的钢铁孤岛内部,在每一个被割裂的心灵深处,积蓄着更加毁灭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