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晒谷场的边缘,麦穗的手指还停留在那张被风吹起的药方残页上。她将纸角压回石台,掌心重新合拢那根银针——昨夜月光下只看得出尾部刻纹细密,如今对着初升的日头细看,才发觉那些纹路并非装饰,而是极小的符号,排列如字非字,似图非图,像是某种记法。
她起身朝药庐走去,脚步未停。徐鹤倚在门框边,背篓沉得几乎压弯了他的脊梁。他抬眼看见麦穗,喉头动了动:“你来了……正好。”
话音落时,他从袖中取出另一根银针,与麦穗手中那根一般长短,针尾同样刻着密纹。“这是‘五色丹’全方。”他声音低哑,像砂石磨过枯木,“我活不过这个月。此技若断,陇西再无人能解匈奴毒箭之患。”
麦穗没接,只盯着他的脸。老人眼窝深陷,唇色发青,呼吸间带着湿重的杂音。她终于伸手接过,指尖触到针身的一瞬,冷意直透皮肉。
屋内,赵王氏跪坐在陶炉前,正用石杵捣碎干草药。听见动静抬头,目光落在徐鹤手中的针上,整个人猛地一颤,手下一滑,石杵砸在炉沿,发出一声脆响。
“师父……”她嗓音发紧。
徐鹤走进来,把针递到她面前:“持之如命,用之救人。你学了三年辨药、五年配剂,该担得起这个。”
赵王氏双手抬起,却不敢碰。她的指节粗大,掌心布满裂口,那是常年揉搓药材留下的痕迹。她看着那根针,像是看着一口井,深不见底,却又映出自己模糊的脸。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男人冲进来,是赵王氏的丈夫,肩上还沾着灶灰,显然是从里厨直奔而来。他一眼盯住银针,劈手夺过:“哪来的邪物?插进人身还能活?”
“这是医方!”赵王氏扑上去抓,“不是邪术!是救命的东西!”
“啪!”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她跌向墙角,额头撞上药架,几包粉末簌簌落下。但她立刻撑地爬起,再次伸手:“还给我!”
男人冷笑,举起银针对着光:“就凭你一个烧火做饭的妇人,也配管这等大事?这要是出了事,谁担得起?”
麦穗站在门口,声音不高:“你说它害人,那我来验。”
她转身从陶罐里取出一枚褐色药丸,放在掌心。“这是我依‘五色丹’简方制成的解毒丸,你说它有毒,那你现在吞下去。若半个时辰后腹痛身亡,我当众焚针谢罪。”
屋里静得连炉火噼啪都听得清楚。
男人盯着药丸,又看看麦穗。他不信她敢拿自己的命赌,更不信这女人真有胆让他试。他嘴角一扯,仰头吞下。
众人屏息。赵王氏扶着墙,嘴唇微微抖动。
片刻后,男人忽然蹲下身,捂住肚子。有人惊叫起来。麦穗不动。阿禾悄悄靠近炉边,手里握紧了一根木棍。
须臾,男人抬起头,竟笑了:“肠子通了……好久没这么利索。”原来药中配有润腑之材,他误以为毒性发作,实则是积滞排出。
麦穗走上前,从他手中取回银针,走到徐鹤的药篓旁。竹篓底部贴满褪色药签,最中央空着一个小孔,显然是预留的位置。她将银针稳稳插入其中,针尾纹路朝外,清晰可见。
“要拿走它,”她说,“先问我答不答应。今日起,这针就挂在共食灶旁,谁要用,谁来学。但凡动它一下,就是跟全村的活命之道作对。”
赵王氏慢慢走过来,脸上还带着红痕,嘴角渗血未干。她望着药篓中的银针,久久不语。忽然,她解下腰间的小布袋,倒出几粒晒干的艾叶,轻轻撒在篓底四周。
“驱虫。”她低声说,“不能让蛀虫坏了药性。”
麦穗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徐鹤靠在门边,喘息渐重。阿禾不知何时已候在外头,见状立即上前搀扶。他摆摆手,目光扫过药篓,又落在赵王氏身上,终是闭上了眼,轻声道:“好……交给你了。”
当天午后,麦穗召集了几名常在共食灶轮炊的妇人,在灶台旁支起一张矮桌。她将药篓挂于木架之上,银针居中,两侧贴上几张新写的条目:
“凡习医者,可每日申时来此听讲。”
“药材由专人登记,损耗记账。”
“误用致伤,自负其责;救治得力,记功加分。”
一名年轻妇人怯生生问:“我能来吗?我娘说女子学医会冲撞祖灵。”
麦穗反问:“你弟弟发烧时,是你端水喂药,还是祖灵来救?”
妇人低头,不再言语。
又有老妇嘀咕:“赵王氏平日连祠堂祭品都不得经手,如今倒让她管起救命的方子?”
麦穗转头看向她:“那你告诉我,去年冬瘟死了六个娃,是因为没人拜神,还是因为没人会治?”
人群沉默。
赵王氏一直站在角落,手里攥着一块旧布,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药篓。她没再往前站,也没再说话,但每当有人靠近药篓,她的眼睛就会跟着转动,手指也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口。
傍晚收工时,一名里正差役路过,瞥见药篓,皱眉道:“这玩意儿谁准挂的?”
麦穗正在清点药材清单,头也不抬:“我准的。”
“你知道私藏秘方是什么罪吗?”差役语气加重。
“这不是秘方。”她放下笔,拿起炭笔在陶片上划了一道,“这是记录。每一味药,每一分量,都写得清清楚楚。你要查,我可以一字一字念给你听。”
差役愣住,还想说什么,却被身后一声咳嗽打断。赵德站在不远处,拄着铜杖,脸色阴沉。他没走近,也没开口,只是站着看了片刻,最终转身离去。
夜风渐起,吹动药篓上的布条。麦穗最后检查了一遍银针是否稳固,确认无误后,退后一步。
赵王氏提来一盏油灯,放在药篓旁的石台上。灯火摇晃,映得银针尾部的刻纹忽明忽暗,像是某种无声的回应。
麦穗正欲离开,忽觉袖口一紧。回头,是赵王氏。她嘴唇动了动,终于挤出一句话:“明天……我还来守着。”
麦穗看着她脸上的掌印,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走出共食灶,身后灯火未熄。银针静静立于药篓中央,针尖微斜,指向屋外漆黑的山路。
远处,一道人影背着行囊缓缓走来,脚步稳健,衣角沾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