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瞥了岳山一眼,面色微冷:“自有旁人招待,不劳你费心。先随我回房,莫在此处久留。”
见岳山颔首,香菱方随二人离去。
不多时,几名壮硕护院进来,对岳山道:“家主在正堂备茶,请阁下移步。”
岳山淡然道:“带路。”
常言眼见为实,可此番所见,却令岳山心生疑虑。
沈家礼数周全,却透着一丝异样。耕读之家,何来这般多护院?从门房到庭中仆役,皆似身怀武艺。若非行家,绝难察觉。
不巧,岳山正是行家。
正堂内,一儒袍中年人执茶相候。见岳山入内,他笑容温煦:“恩公,请上座。”
岳山拂袖落座,与沈家家主隔案相对。
沈逸书细细打量岳山,见他眉目清朗,神色便缓和几分:不知少侠祖籍何处,家中可还有亲眷?
岳山轻啜茶汤:本是京畿人士,家中虽有几口人,却少有往来。既无父母牵挂,便浪迹江湖。途中偶遇小莲儿,也算一段缘分。
沈逸书微微颔首:小女得遇少侠,实乃幸事。不知二位相伴多久了?
岳山答道:自救她那年起,她方七岁,至今已九载。
沈逸书闻言慨叹:九年间跋山涉水只为寻亲,少侠高义令人钦佩。请再品这茶,是今春新采的碧螺春,若非贵客临门,老夫也舍不得取出。
岳山拱手:沈老爷厚爱。
闲谈数句后,沈逸书终是转入正题:此事着实难以启齿。拙荆疼爱英莲,欲收作义女留在身边。至于少侠......江湖漂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你二人情谊深厚,但江湖中人,不都讲究来去无牵挂
英莲本是寻常女子,安稳度日方是正途。少侠何必执着?
你与英莲既有夫妻之实,我们也不便多言。但念在少侠侠义,愿赠些盘缠,数目但凭少侠开口。
岳山轻叹:江湖中人,钱财不过身外物。重情重义方为根本,沈家主何必以铜臭相污?
沈逸书摇头叹息。
忽闻门外传来喧嚷:不是说有个天仙似的表妹来了?快告诉小爷在哪,定要好好瞧瞧!
岳山眉头紧蹙,恍若置身荣国府,撞见了那位宝二爷......
沈府内院,
香菱随姨母与生母步入厢房,心中渐生忐忑。
虽已认亲,那声多半是情急所致。此刻冷静下来,眼前二人终究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香菱素来讷言,此刻更不知如何应对。
英莲,这些年流落在外受苦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沈家大 ,先拨几个丫鬟婆子伺候着。住处就安排在这院里,也好与你娘亲多亲近。
香菱望了望擅作主张的姨母,又见生母满眼殷切,终究不忍推拒。何况她本就不懂拒绝。
轻咬朱唇,香菱低声问道:那我相公......
沈封氏闻言蹙眉:我们本分人家,离了田地便如浮萍。难道你还要随他浪迹天涯?
从前无人管教,做些糊涂事也罢了。如今既已归家,岂能眼睁睁看你再入火坑?
封氏瞥见香菱低垂着头,神情委屈,连忙劝解道:“他们既已私定终身,怎好再赶人走?何况他对我们母女确有恩情。”
沈封氏拧眉道:“莫听她胡言,连正经礼数都未走,何来终身之说?恩情自然记得,老爷自会厚赏银两,保他日后衣食无忧。”
封氏寄人篱下,对女儿之事难有主张,再看香菱,却见她缓缓抬头,眼中透着倔强。
“英莲,你与他可曾同房?”
香菱面无羞色,干脆答道:“已有夫妻之实。”
沈封氏脸色骤变:“不知羞耻!未过门便委身于人,他岂会珍视?定会弃你而去!”
“罢了,凭沈家声望,即便非完璧之身,也能许你一门好亲事,日后不至受苦。”
香菱连连摇头:“相公绝不会抛下我。我来认亲,却不愿与他分离。姨母与娘亲的好意,女儿心领,但这非我所愿。”
沈封氏沉声道:“他自身漂泊无依,能给你什么好日子?若他有正经生计,我未必不通融。”
香菱斩钉截铁道:“纵使他身无恒产,我也愿随他浪迹天涯!”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谁也想不到这柔弱女子竟有如此烈性。
香菱字字真心。她曾在绝望之际遇见岳山,免遭薛蟠 。与他相处日久,渐觉人生尚有光亮。此番母女重逢,亦是岳山一手促成。
她不过是被拐卖的丫头,比不得林黛玉、薛宝钗之流,可岳山待她始终如一。昨夜他还用烧酒为她擦拭身子——这世上,还有谁更值得托付?
香菱木讷,却不愚钝。
即便抛开岳山身份,她亦会毫不犹豫选择他。
本以为是欢喜认亲,未料竟要分离。香菱悔意顿生,早知如此,何必前来?
泪珠如雨坠落,她哽咽难言。
“姐姐,实在不好硬赶人走啊……”封氏心疼不已。
沈封氏却端坐如钟:“小孩子懂什么?过几日便忘了。”
香菱突然转身冲出厅堂,众人拦之不及。
“这丫头怎如此烈性?半点不像你!”沈封氏愕然。
封氏急道:“快追!莫让她做傻事!”
……
院外忽传来少年清朗之声,岳山只觉耳熟——倒像是贾宝玉的腔调。
时光流转,林黛玉与薛宝钗早已抵达京城,再度踏入荣国府时,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岳山心中不免忧虑。
林黛玉年岁渐长,面对旧景应能从容应对,加之薛宝钗心思缜密,岳山这才稍感宽慰。
但愿林妹妹平安顺遂,安稳归来苏州便好。
片刻后,一名少年踏入厅堂,身着天水碧绫罗大袄,松绿撒花绫裤若隐若现,脚踏小朝靴,竟与贾宝玉的装束如出一辙。
不知是巧合,还是纨绔子弟皆这般作派,岳山看得眉头紧皱,心生厌恶。
见厅上有人,少年连忙躬身行礼:父亲,今日未去集市?
沈逸书眉头紧锁:成何体统!回房抄写百遍,未完不得用膳!
少年顿时蔫了,垂头丧气地退了出去。
沈逸书尴尬一笑:让少侠见笑了,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岳山略作思忖:在下柳湘莲,江湖人称冷面郎君,略有薄名。
沈逸书依旧赔笑:我等乡野村夫,不谙江湖之事。先前所言,句句属实,望柳少侠三思。
岳山摇头:心意已决,绝不会与小莲儿分离。况且见了令郎品性,更不放心留她在此。
沈逸书愕然:柳少侠此言何意?
岳山直言:我会带她离开。
沈逸书面色骤变:她刚认亲,你忍心让她们骨肉分离?
道德束缚对岳山毫无作用,他毫不避讳:一切皆为她的前程着想。若沈家主真为她考虑,以您的声望,在苏州乃至江南寻人,并非难事。
更何况,她额间胭脂痣如此醒目。
二人僵持之际,门外又传来声响,这次却是女子的惊呼。
岳山一听便知是香菱,当即剑眉倒竖,按剑疾步而出。
只见香菱瑟缩后退,那少年却步步紧逼。
表妹何必惧怕?我可是你表哥。这府中与你亲近之人,怕是不多吧?
话说回来,表妹姿容出众,比城中聚星楼的花魁更胜一筹。
表妹闺名为何?让兄长为你取个字可好?
香菱素来怯生,面对轻浮之言更是惶恐,只盼岳山速来相救。
睁眼间,岳山已至身前。香菱不由扑入他怀中,双臂紧箍其腰,不肯松开。
岳山单手环护,轻抚其发以作安抚。
转而怒视少年,未及开口,对方却先发难:你是何人?快放开表妹!
我是她夫君。
“夫君?这不可能!”
少年的心仿佛被撕裂,目睹两人亲密无间,更是痛不欲生。
“哪来的混账东西,竟敢诱骗我清白的表妹!来人,给我好好教训他,让他见识沈家的手段!”
少年拽着身旁的护院,催促他们上前对付岳山。
岳山一把将香菱护在身后,冷眼盯着逼近的众人,却发现护院们对少年的命令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忙碌,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当着外人的面,你们好歹给我留点颜面!宋二哥,你收拾他,我给你一两银子!”
被点名的魁梧汉子瞥了岳山一眼,摇头伸出五根手指。
“五两就五两!我要你打断他的腿,再丢出院子!”
汉子却道:“不是五两,是五十两。这人是个练家子,还带着剑,绝非泛泛之辈。”
“五十两!你怎么不去抢?”
“爱给不给,你看他们谁愿意接这差事?你没练过武,看不出这人的底细,他浑身杀气,手上起码有几十条人命。”
少年又仔细打量岳山,仍看不出端倪,但咬牙道:“五十两我没有,先打欠条!你把他解决了再说!”
汉子活动手腕:“行吧,反正你爹在这儿,你也赖不掉。”
他踱到岳山面前,摆出苍龙出海的架势:“阁下是哪条道上的?若有渊源,不如给这蠢货赔个不是,五十两咱们对半分?”
少年气得差点吐血:“我让你教训他,你倒当着我面和他串通,算计我的银子!”
汉子回头嗤笑:“你懂什么?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能和平解决,何必动刀动枪?”
话音刚落,汉子身形骤动,如疾风般逼近岳山,招式山厉。
江湖还有一句话:先下手为强。汉子玩的就是这手突袭。
可惜,他的对手是岳山。
岳山始终未放松戒备,实则也不必紧张。这类江湖把戏,他在沧州见多了,大多不堪一击。
只是香菱在身后,他不得不谨慎。
汉子斜刺里突进,短兵直取岳山要害,却见岳山抬手一记贯耳,将他当场击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