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方才的表现,固然有失体统,但在那种危急关头,这份市井油滑的“急智”和敢于上前“挡枪”的胆量,却也并非全无用处。
她淡淡含笑开口:“无妨。应对得还算妥当,李兄有急智。”
李贵闻言,如蒙大赦,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他暗自琢磨着,看来这位大人也并非一味讲究清高体面,只要能办成事,有些手段……似乎也是默许的?
马蹄声彻底消失,容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寨门前死一般的寂静才被打破。
压抑的哭泣声、愤怒的低语声响起。
阿普寨老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佝偻着背,对着容与和周乡绅,用土语苦涩地说道:“客人,你们……看到了?不是我们不想,是……不敢啊!黑山老爷的规矩,猛虎寨的刀,我们……惹不起啊!”
他的眼中是深深的绝望和无助。
蜜儿抬起头,看着巴图消失的方向,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泪水无声滑落。
她紧握的双拳,指节已然发白。
容与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猛虎寨的凶焰,土司的淫威,百姓的苦难……如同沉重的画卷,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她走到那个被打伤的年轻寨民阿木身边,蹲下身。
阿木背上鞭痕狰狞,皮肉翻卷,疼得浑身发抖。
“蜜儿。”容与轻声道。
蜜儿强压下心中的仇恨和悲痛,快步上前,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取出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
她动作麻利地为阿木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手法娴熟。她的动作轻柔,眼神却冰冷如霜。
阿木的母亲在一旁连连道谢,用土语说着感激的话。
蜜儿用土语低声安慰着她。
容与看着蜜儿专注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深藏的痛楚与此刻流露的悲悯,心中百感交集。
她站起身,对阿普寨老和周乡绅道:“今日之事,容某亲眼所见。猛虎寨横行乡里,欺压良善,天理难容!朝廷……不会坐视不理!”
阿普寨老闻言,只是苦涩地摇了摇头,显然对“朝廷”早已不抱希望。
周乡绅也叹息一声,欲言又止。
容与不再多言。
她知道,此刻任何豪言壮语都是苍白的,寨民们需要的是行动,是力量。
因这突如其来的风波,加之容与想为阿木的伤势观察两日,也想更深入了解寨子情况,便顺势在周家多住了几日。
这几日,她并未闲着。
在蜜儿的陪同下,她以探视阿木伤势为名,多次进入青竹寨。
蜜儿流利的土语和对土民习俗的熟悉,让她得以与普通寨民深入交谈。
容与倾听着他们生活的艰辛,对猛虎寨的恐惧,对未来的迷茫。
她看到土民们精湛的编织、狩猎和草药知识,也感受到了他们对汉人世界既好奇又防备的矛盾心理。
她也曾数次再拜访陈塾师,不仅送去了几刀竹纸和几斤上好的墨锭,更与陈塾师深入探讨了如何在现有条件下改进教学,比如是否可以尝试教授一些实用的算学、记账方法,或者结合当地物产,教孩子们认识草药、记录物候?
陈塾师深受启发,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容与的到来,如同在青溪镇这潭沉寂的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
她温和的态度、对土民的尊重、对义塾的资助、对伤者的救治,以及那日面对猛虎寨时不卑不亢的气度,都悄然改变了一些东西。
阿普寨老虽然依旧不敢违背土司禁令,但对容与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
他派人悄悄送来了几包寨子里特产的草药,说是给阿木治伤剩下的,请容先生留着备用。
寨民们看到容与和蜜儿,也不再像最初那样充满警惕,眼神中多了几分好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期盼。
第四日清晨,容与一行辞别周家。
周乡绅一家依依不舍地送到镇口。
陈塾师也带着几个学生赶来相送。阿普寨老没有亲自来,但托人送来了一小袋寨子里新收的野山菌。
“容先生,您这一来,虽然只有短短几日,却像一阵清风吹散了瘴气。”周乡绅感慨道,“青溪镇……会记住您的。”
容与拱手:“周翁言重了。教化之路虽艰,然事在人为,容某此行,受益良多。他日若有机会,定当再来叨扰。”
马车驶离青溪镇,将那座笼罩在土司阴影下却又不失生机的边陲小镇抛在身后。
容与坐在车内,看着窗外连绵的群山和缭绕的云雾,眼神深邃。
蜜儿坐在她对面,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包阿普寨老送来的山菌,低声道:“公子……巴图……我认得他。”
容与看向她,目光温和而坚定:“我知道。血债必偿,但不是现在。”
蜜儿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却用力点了点头:“嗯!我明白,蜜儿……也等得起!”
容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知道,这趟宜良之行,收获的不仅仅是几本问题账册的线索,也不仅仅是亲眼目睹的土司阻挠与猛虎寨凶焰。
她更深切地触摸到了这片土地的脉搏,感受到了底层百姓的苦难与坚韧,也看到了在重重压迫下,那如同石缝中顽强生长的小草般的坚韧。
华夏百姓就是这样,无论生活如何困苦,只要有一点希望,就能顽强地生存下去。
这希望之光,源于陈塾师在破庙中的坚守,源于周乡绅在夹缝中的善意,源于蜜儿在血仇中的克制与成长,也源于青竹寨民在绝望中递来的那包带着泥土芬芳的山菌。
滇南的十二月,寒意已深入骨髓。
苍山之上覆着薄雪,滇池水波也透着清冷。
容与一行风尘仆仆,终于在这岁暮天寒之际,回到了昆明城。
一个多月的巡视,跋山涉水,深入边鄙,见惯了破败的义塾、淳朴的寨民,也目睹了土司的傲慢、猛虎寨的凶残,容与心中那份推行教化的蓝图愈发清晰,却也深知前路艰难。
身体是疲惫的,但精神却如同淬炼过的精铁,愈加沉稳坚韧。
学政衙门在张诚的“秉公办理”下,倒是一如离去时的井井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