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上回,子时,万籁俱寂,天地沉入墨池。
颜良从未感到如此疲惫,尤其是在这深夜时分。他策马驰骋在清河平原上,马蹄包裹着粗布,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铠甲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不得不尽力收紧甲绦,减少响动。月光被薄云遮蔽,只透下朦胧的清辉,勉强照亮前路,却也让铠甲上未干的血迹泛着暗红的光泽,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
文丑紧随其后,沉重的喘息在寒夜中凝成白雾。他脸上的血污已凝结成深褐色的痂,左颊一道箭伤深可见骨,每次呼吸都牵动伤口,带来针刺般的疼痛。两人身后的队伍早已不成建制,万余残兵零零散散地跟在后方,脚步杂乱如败叶飘零。许多士兵丢盔弃甲,只穿着单薄的战衣,在子时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该死...”颜良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他的一只眼睛在攻城时被流矢擦伤,在夜色中肿胀发黑,但另一只眼中却映着月光,燃烧着不甘的怒火。
回想几日血战——
四万精锐兵临清河,本以为可一鼓而下。谁料张辽、高顺早已加固城防,两日猛攻,折损数千,竟寸步难进。
第二日夜,简雪竟敢以八千精兵夜袭大营。他与文丑仓促迎战,被张辽、管亥杀得措手不及,双双负伤。那一夜火光冲天,粮草被焚,军心大乱。
之后连攻数次,皆是无功而返,军粮将尽,只得撤兵。谁料简雪倾城而出,全力追击,从撤退打成溃败,从溃败打成屠杀...
“兄长,我们……真的败了?”文丑驱马赶上,声音嘶哑地问。他左肩的伤口还在渗血,那是昨夜被管亥大刀罡气扫中所致。
“没败!”颜良低吼道,声音在静夜中传出很远,“只是一时受挫。等重整兵马...”
话未说完,他自己也觉无力。四万大军,如今身后能跟上来的不过万余。更重要的是,士气彻底崩溃了。那些士卒看向他的眼神,只剩下恐惧。
“清点人数了吗?”颜良压低声音问道。
文丑沉重地摇头:“黑暗之中难以清点,但能跟上来的恐不足万余。三千铁骑只剩八百……”
颜良一拳砸在马鞍上,胸口那道张辽留下的刀伤剧痛难忍。他强忍痛楚,环顾四周黑暗。
“将军,前方有火光!”亲兵突然压低声音喊道。
北方地平线上,点点火光如星辰般闪烁。不是追兵——追兵在身后南方。
“探子!”颜良急令。
一骑快马融入夜色。等待漫长,子时已过半,月光被乌云遮蔽。士兵们屏息凝神,只有战马不安的响鼻。
约莫一刻钟,探子返回,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将军!前方二十里发现我军旗帜!是吕翔、吕旷二位将军,率军三万前来接应!”
“天不亡我!”文丑几乎要喊出声。
“噤声!”颜良眼中精光一闪,“传令全军,加速前进,保持肃静!”
残军闻讯,士气一振。他们穿过稀疏的杨树林,跨过结冰的小河,几名伤兵落水,低沉的呻吟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快!”颜良回头低喝。
终于,在子时末、丑时初,他们看到了那支庞大的军队。火把如星河铺展,三万大军严阵以待却异常安静。为首的正是吕翔、吕旷。二人见颜良军至,立即挥手示意,军中分出数队,悄无声息接应溃兵。
“颜将军!文将军!”吕翔策马迎上,声音压得极低,火光映照着他刚毅的面容,也照亮了颜良、文丑满身血污的狼狈模样,“怎会如此...”
颜良苦笑一声,翻身下马,却因腿伤一个踉跄。文丑赶忙搀扶。
“说来惭愧。”颜良声音低沉嘶哑,“我们……败了。四万大军攻清河,数日不克,反遭夜袭,溃败至此……”
吕旷下马走来,拍了拍颜良肩膀:“情况如何?主公得知你们攻打清河,特命我等率军接应……”
“进帐再说。”颜良摆摆手,疲惫不堪。
中军大帐内,牛油烛将帐内照得通明。颜良和文丑卸下铠甲,军医迅速处理伤口。颜良胸前刀伤深可见骨,文丑左臂箭伤深嵌骨肉。
“忍着点。”军医低声道,用烧红匕首烫过伤口,猛地拔出断箭。
“呃啊——”文丑咬紧牙关,鲜血喷涌。
吕翔面色凝重:“清河城防竟如此坚固?”
颜良闭目忍痛,包扎完毕才睁眼:“非只城防,是那简雪用兵如神……”
他详细叙述战斗经过,从初至搦战,到两日攻城挫败,再到夜袭惨重损失,直至今日溃败。
文丑补充细节,两人描述让吕翔、吕旷面色越来越沉。
“如此说来,那简雪不仅善守,更善攻心?”吕旷抓住了关键。
颜良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后怕:“最可怕的是她的胆识。四万大军围城,她敢以八千精兵夜袭;我军撤退,她敢倾城追击……张辽、管亥皆万人敌,高顺陷阵营坚不可摧,但最令人畏惧的,是那女子的算计与决断。”
话音未落,斥候掀帐而入:“报!南方十里外发现小股骑兵游弋,似是敌军哨探,但未见大军追击!”
四人交换眼神。吕翔起身,掀帘望向夜空:“简雪不追,是谨慎,还是另有图谋?”
文丑沉吟:“她若乘胜追击,我们虽有四万兵马,但其中万余是新败之师...但她选择固守...”
“说明她并非有勇无谋之辈。”颜良接口,“她知进退,明得失。且更可能……她在巩固清河防务,或另有图谋。”
吕旷一拳砸在案几上:“那我们便驻守东武城,整顿兵马。待天明,立即拔营赴东武城!”
“只能如此了。”颜良叹息。
吕翔转身:“二位将军先稍作歇息。待天明,我们即收拢兵马北上。”
颜良点头,在亲兵搀扶下起身。走出大帐时,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他回头望向南方那片战场。
“简雪……”颜良低声念道,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夜风呼啸,丑时三刻,天快要亮了。
寅时初,清河城头。
简雪素甲按剑,望向北方吕翔大军的营火。晨风吹拂她额前碎发,露出沉静如水的眼睛。
“将军,晨露寒重。”军师陈宫递上披风,这位曾在曹操麾下效力的谋士,在兖州易主后,为简宇和简雪效力,并被彻底折服。
简雪接过披风,却未披上:“公台先生,依你看,颜良、文丑此刻在做什么?”
陈宫捻着长须,目光投向北方黑暗中隐约可见的火光:“必已与吕翔、吕旷会合,正在收拢溃兵。颜良性烈,此败于他而言是奇耻大辱,必不甘心。然新败之师,军心已散,短期之内无力再战。”
简雪微微颔首,目光仍望着北方:“吕翔、吕旷三万生力军,加上颜良万余溃兵,总计四万有余。”
“而我军……”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沉重,“四日血战,虽胜,伤亡亦不小。还能战者,不足一万五千人。”
“然此战已震河北。”陈宫眼中闪过精光,“颜良、文丑乃袁绍麾下头号猛将,四万精锐一朝溃败,消息传回邺城,袁绍必震恐。将军已据清河,扼冀州咽喉之地,西可联吕将军,东可应文远将军,大势已成。”
简雪终于转身,看向这位年长自己许多的谋士:“公台先生,你担心什么?”
陈宫苦笑,清癯的面容在晨光中显得凝重:“两点:其一,颜良虽败,但吕翔、吕旷新至,兵力仍优我军;其二,袁绍在易京虽困于公孙瓒,但若知爱将惨败,必不惜代价来救。届时,我军将两面受敌。”
“所以我们要快。”简雪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在袁绍反应过来之前,巩固清河,分兵西进,与奉先、文远会师。如此,清河、阳平、魏郡连成一线,进可攻退可守,袁绍便是有心回救,也要掂量掂量。”
她缓步走下城头石阶,陈宫紧随其后。城内已逐渐苏醒,士兵们正在晨炊,袅袅炊烟在黎明天空升起,带来谷物的香气。这些士兵大多穿着简朴的皮甲,有些甚至只着布衣,但个个精神饱满,眼神明亮——那是信仰的光,是对“天下大同”、“均田免赋”这一承诺的坚信。
“弟兄们,昨日打得如何?”简雪走到一口大锅旁,笑问正在搅粥的老兵。
那老兵抬头见是主帅,慌忙起身行礼,动作牵动了臂上包扎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回将军,痛快!那颜良号称河北第一名将,不也被将军打得抱头鼠窜!”
周围士兵闻言,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
“就是,张辽将军一马当先,那刀法,啧啧,杀得颜良狼狈不堪!”
“管亥将军也厉害,文丑那厮见了就跑!”
“还是将军厉害,那夜袭的时机,那追击的决断……俺当兵十几年,没见过这么会用兵的主帅!”
简雪笑着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她接过老兵递来的一碗热粥,也不嫌烫,就着咸菜喝了一大口,温热的粥水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仗是大家一起打的,功劳是大家的。等拿下阳平,打通通道,人人有赏!”
“谢将军!”士兵们齐声欢呼,声音中充满信任与爱戴。
陈宫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感慨万千。这位年轻的女将军,自随其兄简宇起兵以来,其实不过数年光景,从最初的散兵游勇,发展到如今数十万部队,控制中原大部,兵锋直指河北。
他们靠的不仅是过人的武略,更是这种与士卒同甘共苦、亲如一家的气度。他们承诺的“天下大同”、“均田免赋”,在这些饱受战乱、赋税之苦的百姓眼中,不是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希望。
翌日,清河郡守府,议事堂。
烛火通明,将堂内众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简雪端坐主位,未着甲胄,只一身玄色劲装,但眉宇间的肃杀之气比甲胄更冷。
她左手边是张辽,这位刚经历血战的将领洗去了满脸血污,换上了干净的里衬和皮甲,坐姿笔挺如松;右手边是军师陈宫,手边摊开着冀州地图,指尖在羊皮上缓缓移动。管亥、高顺、李整、牛盖等将领分列两侧,人人甲胄未卸,身上大多带着包扎的痕迹,堂内弥漫着淡淡的金创药气味。
沉默持续了片刻,简雪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张辽身上。
“文远,”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堂中清晰可闻,“阳平郡,必须拿下。”
张辽抬眼,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沉静的考量:“末将明白。拿下阳平,方能与奉先兄连成一片,将袁绍的冀州拦腰斩断。”
“只是……”他顿了顿,看向简雪,“颜良、吕翔合兵四万,就屯在北边东武城,虎视眈眈。将军若分兵,清河兵力……”
“所以,是我留下,你们去。”简雪截断他的话,语气不容置疑。
众将目光一凝。管亥忍不住道:“将军,那颜良虽败,可加上吕翔的生力军,仍有四万之众!您只留一万多人守城,这太险了!不如让俺老管留下,您和文远去打阳平!”
“不可。”简雪摇头,指尖点在面前地图的“清河”二字上,“颜良、文丑此败,乃奇耻大辱。他们最恨的是我,最想夺回的是清河。若我离开,他们未必会倾力来攻,反而可能分兵去追截,或稳固东武城。唯有我坐镇在此,才能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这四万敌军。”
她抬起眼,看向张辽和管亥,目光锐利如刀:“而你们,要像一把锥子,以最快的速度,捅穿阳平,打通与奉先的联系。记住,要快!在袁绍从易京反应过来,在邺城的审配调兵支援之前,必须完成合围之势!”
张辽与简雪目光相接,瞬间明白了她的全盘战略——她要以自身为饵,为西线创造战机。这是一招险棋,但也是打破当前僵局最凌厉的一招。他深吸一口气,抱拳沉声道:“末将领命!必以最短时间,拿下阳平!”
“好!”简雪站起身,走到堂中那巨大的冀州沙盘前,众人也围拢过来。“公台先生已探明,阳平郡守朱灵,麾下约有三千郡兵,分守各县。郡治馆陶城坚,强攻难免耗时。文远,你打算如何打?”
张辽凝视沙盘,脑中飞快推演。片刻后,他指向馆陶东南方向:“将军,末将打算,明早即与管亥率四千精兵出发。沿漳水西进,先取鬲国、贝丘这两座小城,肃清外围,对馆陶形成威慑。同时,可遣使劝降朱灵。”
“劝降?”管亥皱眉,“那朱灵是袁绍旧部,肯降吗?”
“正因他是袁绍旧部,且被放置在这不甚紧要的阳平多年,心中未必没有怨气。”陈宫捻须接口,眼中闪过洞察之色,“如今颜良大败,渤海、清河、魏郡接连易主,袁绍大势倾颓。只要陈明利害,许以生路前程,未必没有机会。即便不降,也能乱其军心。”
“先生所言,正是辽所想。”张辽点头,“若能不战而下馆陶,自然最好。若不能……”他眼中寒光一闪,“便以雷霆之势击破之!绝不可在城下拖延。”
“需要多少时日?”简雪问。
“十日。”张辽给出一个确切的数字,“十日之内,无论馆陶是否攻克,末将必控制阳平大部,打通西进通道,遣人联络奉先兄。”
“我给你十五日。”简雪道,“十五日内,我保证颜良、吕翔的四万大军,动弹不得。”
“十五日一过……”她看向北方,眼神冰冷,“他们若还不走,粮草也该吃紧了。”
计划就此定下。堂内气氛肃杀而激昂,每个人都清楚自己肩负的重任。
“李整、牛盖。”简雪点名。
“末将在!”二将出列。
“你二人各率两千兵马,守清河东西二门。高顺。”
“末将在!”一直沉默如铁塔的高顺应声。
“你的陷阵营,为我中军,驻守郡守府周边,随时策应四方。”
“诺!”
分派完毕,简雪看向张辽和管亥:“你二人去准备吧,辰时出发,不必再来辞行。我只要捷报。”
“末将遵命!”张辽、管亥单膝跪地,行以军礼,然后毅然转身,大步走出议事堂。
天色将明未明,张辽和管亥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前往军营点兵。城中很安静,只有巡逻士卒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马嘶。
“文远,”管亥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闷,“把将军一个人留在四万敌军跟前,俺这心里……”
“我明白。”张辽停下脚步,望向郡守府的方向,那里灯火依旧通明,“正因如此,我们才必须更快,更狠。我们早一日打通阳平,将军就少一日危险。我们打得越漂亮,袁绍就越顾不上清河。”
管亥重重一拍胸甲:“俺懂了!他娘的,这次非把那个什么朱灵的屎打出来不可!”
辰时,清河西门悄然打开,吊桥放下。没有壮行的鼓乐,没有送别的喧嚣。张辽一马当先,管亥紧随其后,四千精锐鱼贯而出,马蹄包裹粗布,铠甲紧束,朝着西方薄雾笼罩的平原疾驰而去。
城楼上,简雪独立风中,望着那支迅速消失在晨雾中的军队,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报!”哨探冲来,单膝跪地,“东武城方向有动静!吕翔大军拔营,似要北上!”
简雪快步登上城楼最高处的了望台。果然,北方地平线上,烟尘滚滚,吕翔大军正在开拔,目标直指清河北岸的东武城。队伍绵延数里,旗帜如林,在晨光中缓缓移动。
“传令,全军戒备,弓弩上弦,但不得出击。”简雪目光冷静,下令道,“让他们进城。东武城小,存粮有限,四万大军入驻,不出十日,粮草必尽。届时,看他们是出城决战,还是饿着肚子守城。”
“将军妙算!”身旁众将拜服。
简雪却无喜色,目光仍盯着北方。她看到袁军队伍中,那些互相搀扶的伤兵,看到在晨风中飘扬的、残破的“颜”字旗,也看到队伍中央,那辆由四匹马拉着的、载着重伤将领的马车。
“颜良、文丑……”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可惜了,两员虎将。若愿归顺兄长,必是可造之材。”
晨光完全铺满大地,新的一天开始了。对岸,袁军正缓缓向北移动,如一条受伤的巨蟒,蜿蜒爬向它的巢穴。而在清河城内,简雪的军营中,士兵们已吃完早饭,正在整装备战。虽然主帅下令不出击,但谁都知道,更大的战争,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两日后,已时,阳平郡边境,长乐县以西三十里。
张辽勒住战马,抬手示意全军止步。身后三千精骑——其中一千是自渤海带来的老兵,两千是平原新募的精壮——齐齐停住,动作整齐划一,只有战马偶尔的响鼻和铠甲的轻微碰撞声。
他眯起眼睛,手搭凉棚,望向远处扬起的烟尘——那不是春季常见的风沙,而是大队人马行进时激起的尘土,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金黄的色泽。
“戒备。”张辽声音不高,但久经战阵的传令兵立即挥舞令旗,全军迅速展开战斗队形——前排骑兵下马,以马为障,张弓搭箭;后排骑兵持矛握刀,随时准备冲锋。
管亥策马上前,与张辽并辔,粗犷的脸上带着警惕:“是敌军?从西边来……莫非馆陶守军出城迎战?”
“不像。”张辽摇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看尘土规模,约两三千人,但队形整齐,行进有序,是我军制式。且自西而来,应是魏郡方向...莫非是奉先兄派来的接应部队?”
话未说完,前方一骑斥候飞马回报,马蹄踏起一串烟尘。那斥候在张辽马前勒住,抱拳道:“将军!来军打‘张’字旗,为首者自称张燕,说奉吕将军之命,率两千五百人前来接应!”
“哟呵,居然是张燕兄弟?”管亥咧嘴笑了,露出被崩缺一角的门牙,“这厮来得倒是挺快啊!我记得他不是说他在魏郡扫荡残敌吗?”
张辽也露出笑容,紧绷的神情稍缓:“应该是自己人没错。传令,解除戒备,上前迎接。”
他顿了顿,又接着补充道:“不过,我们仍要保持警惕,派出游骑侦查四周,以防有诈。”
“诺!”
命令迅速传达。全军稍稍放松,但仍保持着可随时应战的阵型。张辽、管亥率数十亲兵,策马向前迎去。
不多时,那支军队出现在视野中。约两千五百人,衣甲虽略显陈旧,有些皮甲上还有修补的痕迹,但整齐划一,均是制式装备。士卒们行进间步伐稳健,队形严整,与昔日黑山军的杂乱无章截然不同。
显然,归顺简宇这些年,在简雪和张宁的整训下,这支曾经的悍匪已脱胎换骨,成为一支纪律严明的正规军。
为首一将,身高八尺,面如黑炭,虬髯戟张,犹如铁塔般端坐马上,正是张燕。他见张辽、管亥,大笑着拍马上前,声如洪钟:“哎呀!文远!管亥!别来无恙啊!”
三人于马上抱拳相见,脸上皆是久别重逢的喜色。
“张燕兄弟,不知奉先兄可好?”张辽笑问,目光扫过张燕身后军容整齐的部队,暗暗点头。
“瞧你这话说的,吕将军那可是好得很啊!”张燕声震四野,引得战马都微微骚动,“吕将军神勇无比,前日已克常山郡治和赵国,斩首万余,俘敌三万有余!现正与成公英先生合攻邯郸!听说你们要打阳平,吕将军特命某前来接应!某在冀州待过多年,熟悉此地一草一木,正好带路啊!”
管亥大笑,用力拍打张燕的肩膀——那力道足以让寻常人踉跄,张燕却纹丝不动:“我说你这厮,当年在太行山窜来窜去,打家劫舍,倒是把冀州地形给摸得门清啊!”
“那是!”张燕不以为忤,反而得意地捻着虬髯,眼中闪过追忆之色,“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自跟随圣女——哦,不对,现在该叫张将军——归顺丞相以来,某早就洗心革面,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官军!”
他挺起胸膛,拍着身上的铠甲:“瞧见没,这可是丞相亲自赏的铠甲!”
张辽正色道:“张燕兄弟来得正好。我军连克渤海、平原,现欲取阳平,打通与奉先兄的联系。然馆陶城高池深,守将朱灵乃是袁绍旧部,颇有勇略,强攻恐伤亡过大,延误时日。兄弟久在冀州,可知此人底细?可有良策?”
张燕收敛笑容,虬髯下的黑脸露出思索之色。他沉吟片刻,道:“朱灵此人,某听说过。原为袁绍部将,后不知何故不为袁绍所喜,被调来守阳平这偏僻之地。此人用兵谨慎,不好勇斗狠,但极擅守城。当年袁绍与公孙瓒相争时,他曾率千人守一小城,抵御公孙瓒五千大军月余而不破。”
“擅守之将……”张辽眉头微蹙,“这就难办了。”
“不过,”张燕话锋一转,眼中闪过狡黠之色,“此人虽擅守,却有一弱点——重名声,好面子。当年因某事得罪袁绍,被闲置多年,心中必有怨气。若能说以利害,或可劝降。”
管亥撇嘴:“劝降?那要等到猴年马月?不如让俺带兵强攻,三日之内,必下馆陶!”
张辽抬手制止管亥,目光仍看着张燕:“张燕兄弟,依你之见,该如何劝降?”
张燕捻须道:“某可修书一封,陈说利害。一则,颜良、文丑四万大军新败于清河,袁绍大势已去;二则,吕将军已克魏郡,兵临邯郸,阳平已成孤城;三则,丞相仁德布于天下,求贤若渴。若他愿降,不但可保身家性命,简公必重用之。”
“此计甚好。”张辽点头,“然书信往来,耗时日久。我军需速取阳平,打通通道。不若这样——我军即刻进军,兵临馆陶城下。届时兄弟可修书射入城中,陈说利害。若他降,自然最好;若不降,再图他法。”
“正合某意!”张燕拍腿,“那便在此稍作休整,一个时辰后出发如何?”
“好。”张辽环视四周地形,“此地开阔,宜扎营。传令,全军休整一个时辰,埋锅造饭,喂饮战马。一个时辰后,进军馆陶!”
命令传下,两军合兵一处,约五千五百人,在开阔地带扎下简易营寨。张辽选了一处背靠土丘的高地,既可了望四周,又易守难攻。士卒们卸下马鞍,拿出干粮,就着皮囊中的清水啃食。战马被牵到河边饮水,发出惬意的响鼻声。
中军大帐内,张辽、管亥、张燕围坐在地图前。地图是自平原郡府库中缴获的冀州详图,上面标注着山川河流、城池关隘。
张燕粗壮的手指重重点在“馆陶”二字上:“从此地到馆陶,约八十里。快马半日可到,大军行进需一日。沿途有鬲国、贝丘两座小城,守军不过三五百,可传檄而定。”
“朱灵主力皆在馆陶。”张辽目光在地图上移动,“约三千人。此外,阳平各县尚有零星守军,总计不过千余,不足为虑。”
管亥盯着馆陶的位置,眼中凶光闪烁:“三千人守城……若强攻,俺只需两千精兵,五日必下!”
“不可不可。”张辽摇头,“强攻伤亡必大,且延误时日。袁绍虽在易京,但若知阳平危急,必派援军。我军需速战速决。”他看向张燕,“兄弟那封劝降信,现在就写如何?我派快马先送至馆陶,我军随后进军。若朱灵有意,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好!”张燕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当即唤来文吏,口述书信。
那文吏是个中年书生,面黄肌瘦,但写得一手好字。他铺开绢布,研墨提笔,听张燕口述:
“阳平太守朱灵将军台鉴:在下张燕,昔曾纵横太行间,今为简公麾下裨将军。闻将军坐镇馆陶,威震一方,本欲提兵拜会,然思及刀兵无情,徒伤生灵,故先致书以陈利害……”
张燕虽出身草莽,但这些年随张宁读书习字,竟也能文绉绉说出一番道理。信中先陈述天下大势,言袁绍外宽内忌,任用亲私,致使颜良、文丑四万大军新败,河北震动;次说简宇、简雪兄妹仁德布于天下,百姓归心,豪杰景从;再言吕布已克魏郡,兵临邯郸,阳平已成孤城;最后许诺,若朱灵愿降,必保其官职,厚待其家小。
“将军乃是明达之士,当知天命有归,人心所向。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则大军一至,玉石俱焚。何去何从,唯将军裁之。张燕顿首再拜。”
文吏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张燕接过书信浏览,虽有不识之字,但大意无误,满意点头。他用印后,将信交给张辽。
张辽细看一遍,赞道:“兄弟这信写得甚好,情理兼备,软硬兼施。”他唤来亲兵队长,“选两名机敏善骑的弟兄,持此信先行,送至馆陶。若朱灵有回信,速速带回。”
“诺!”
两名精悍骑兵领命而去,马蹄声渐远。
一个时辰后,大军拔营出发。五千五百人马,旌旗招展,盔明甲亮,沿着官道向西行进。张辽率一千骑兵为前锋,管亥、张燕各率本部居中,辎重车队随后。队伍虽不算庞大,但军容严整,杀气隐现,沿途百姓见之纷纷避让。
申时末,大军抵达鬲国城下。这鬲国乃是古国名,现为阳平郡一县,城小墙矮,守军不过三百。县令早在城头望见大军旗号,又闻渤海、平原已失,吓得面如土色。张辽只派一使者至城下喊话,那县令便开城请降。
张辽入城,安抚百姓,取出府库中部分粮草补充军需,留百人守城,大军不作停留,继续西进。
次日午时,大军兵临贝丘城下。此城比鬲国稍大,守军五百。守将倒是硬气,闭门不纳。管亥大怒,便要攻城。张辽制止,只命大军在城外扎营,做出长期围困之势。那守将在城头观望一日,见敌军军容鼎盛,又闻馆陶被围,心中动摇。当夜,便派心腹缒城而下,至张辽营中请降。
第三日清晨,贝丘城门大开。至此,馆陶以东屏障尽失。
而此刻的馆陶城中,已是一片恐慌。
太守府大堂内,朱灵来回踱步,眉头紧锁。他年约四旬,面白微须,身材中等,穿一身半旧官服,看似文弱,但眼中精光内敛,显是久经沙场之辈。
“太守,张辽大军已至城东三十里,最迟明日午时便可兵临城下!”郡尉声音发颤,“鬲国、贝丘皆已失守,我军……我军……”
“慌什么!”朱灵停步,厉声喝道,“馆陶城高池深,粮草足支半年,守军三千皆百战老卒。张辽不过五千余人,急切岂能下之?”
话虽如此,他心中亦是沉重。几日前收到张燕劝降信时,他已犹豫不决。想来,袁绍待他确有不公——当年他随袁绍讨伐公孙瓒,屡立战功,却因性情刚直,得罪了郭图等谋士,被调来这偏僻的阳平郡,一待就是五年。如今颜良、文丑四万大军竟败于清河,河北震动,袁绍大势,似乎真的去了……
可是,投降?他朱灵世受袁氏恩惠,虽不得志,但背主求荣,岂是大丈夫所为?
“报——!”一名哨探冲入大堂,气喘吁吁,“禀太守,西方发现大军!旗号……旗号是‘吕’字啊!”
“什么?!”朱灵大惊,“吕布?他不是在攻邯郸吗?怎会来此?”
“不……不是吕布主力。”哨探喘息稍定,“约两千人,还打‘张’字旗,似是那张燕的部队。他们自魏郡方向来,已至城西二十里!”
东西夹击!朱灵心中一沉。张辽自东来,张燕自西来,馆陶已成瓮中之鳖!
“太守!”郡丞上前,低声道,“而今之势,外无援军,内有强敌,死守无益啊。那张燕信中说得明白,若降,可保身家官职;若战,则玉石俱焚啊……”
“住口!”朱灵怒喝,但声音中已无底气。他环视堂下,郡尉、郡丞、各级属官,个个面如土色,眼中尽是恐惧。他知道,这些人已无战心。
长叹一声,朱灵跌坐椅上,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他望向堂外天空,夕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
“罢……罢了……”他喃喃道,“传令,四门守军不得妄动。明日……明日便开城投降……”
第四日清晨,辰时。
馆陶东门缓缓打开,吊桥放下。朱灵率城中官吏,身着素服,手捧印绶、户籍图册,步行出城。至张辽军前百步,朱灵跪地,双手举印过顶:“败军之将朱灵,愿降。但求将军保全城中百姓,勿伤无辜。”
张辽策马上前,下马扶起朱灵:“朱将军深明大义,辽钦佩。我家主公仁德布于天下,最重人才。将军既降,必得重用。”他接过印绶,转身交给亲兵,又对朱灵道,“还请将军传令各县,开城纳降,免动刀兵。”
朱灵苦笑:“各县闻将军兵至,早已胆寒。灵这便修书,传檄而定。”
当日,张辽率军入城,接管城防,出榜安民,秋毫无犯。府库钱粮登记造册,分毫未动。城中百姓见军纪严明,逐渐安心,市井渐复。
午后,张燕率军自西而来,与张辽会师馆陶。两军在城中校场合兵,总计七千五百人,军威大振。
太守府内,张辽设宴款待朱灵及城中降官。酒过三巡,张辽道:“朱将军,阳平已定,然我军尚有要务。需速与吕将军会师,共图邯郸。这阳平防务,就托付将军了。”
朱灵一怔:“将军信我?”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张辽正色道,“我家主公常言:既纳人降,当推心置腹。将军既已归顺,便是自家弟兄。这阳平郡,就请将军暂代太守之职,整饬防务,安抚百姓。”
朱灵感动,离席拜倒:“辽将军如此信任,灵敢不效死力!必保阳平无虞,以待简公大军!”
“好!”张辽扶起朱灵,又看向张燕,“兄弟,我军休整三日,之后便需西进,与奉先兄会师。你久在冀州,可知最佳进军路线?”
张燕早已准备,取来地图铺开,粗壮的手指划过一道道山川:“自此西去,有两条路。一是走官道,经清渊、平恩,至曲梁,此路平坦,但需经过数座小城,恐有耽搁。二是走北路,经沙丘、广平,直插邯郸东南。此路稍僻,但可避开设防城池,出其不意。”
张辽凝视地图,沉吟片刻:“走北路。兵贵神速,出其不意。不过...”他看向张燕,“需兄弟为向导。”
“某义不容辞!”张燕拍胸脯。
“好。”张辽起身,目光扫过众人,“三日后,大军出发。管亥率两千人为前锋,张燕兄弟率本部为向导,我自统中军。朱将军守好阳平,巩固后方。此去,定要打通通道,与奉先兄会师邯郸!”
“诺!”众将齐声应命。
宴散后,张辽独坐堂中,就着烛光给简雪修书,详禀阳平已定,即将西进会师吕布。信中最后写道:“如今阳平既下,通道将通。然颜良、吕翔等四万大军仍在东武城,虎视眈眈。请将军务必小心,保重贵体。辽,顿首再拜。”
信使连夜出发,直奔清河。
而此刻的清河,简雪独立城头,望向西方。她知道,张辽已下阳平,通道将通。但她也知道,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四月初九,辰时,邯郸城外。
吕布立马于城外三里处的一处缓坡之上,方天画戟斜插身侧,戟尖在晨光中泛着冰冷的寒光。他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内衬蜀锦战袍,头顶束发紫金冠,两根稚尾在晨风中微微颤动。坐下嘶风赤兔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似是感受到主人胸中的焦躁。
已是四月末、五月初的时节,冀州平原上草木葱茏,野花点缀其间,本是一年中最富生机的时刻。然而此刻的邯郸城外,却弥漫着一股凝重的肃杀之气。连绵的营寨如黑色潮水般环绕着这座古城,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却掩不住那股久攻不下的疲惫。
吕布眯起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座巍峨的城池。邯郸,战国时赵国都城,历经数百年风雨,城墙以青石砌就,高达四丈有余,城楼巍峨,箭垛如齿。护城河宽约三丈,河水引自漳水,在晨光下泛着幽深的绿意。城头“袁”字大旗在晨风中飘扬,守军甲胄鲜明,往来巡防的士卒步伐沉稳,显然早已严阵以待。
“第二十三日了。”吕布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压抑的烦躁。他抬起右手,那只戴着铁护腕的手缓缓握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自三月廿三攻克常山郡治真定以来,他率两万并州铁骑,在熟悉地形的张燕三千黑山旧部引导下,一路势如破竹,连克常山、赵国等地,兵锋直指邯郸。那时士气如虹,士卒们高唱战歌,马蹄踏破春泥,何等意气风发。本以为可一鼓作气拿下这座河北重镇,可谁料……
“将军。”身侧传来沉稳的声音。谋士成公英策马上前,与吕布并辔。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髯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青灰色文士袍,外罩轻甲,腰佩长剑,既有谋士的儒雅,又有军师的干练。原是韩遂麾下首席谋士,韩遂死后,感于简宇胸襟气度,转投麾下,现暂为吕布军师,深受倚重。
“成公先生。”吕布未回头,目光仍锁定邯郸城,“高览这厮,倒是沉得住气。”
成公英顺着吕布目光望去,缓声道:“高览,字元伯,河间鄚县人。早年随袁绍讨伐黄巾,以勇猛善战着称,后镇守邯郸,至今已有数月。此人用兵谨慎,不喜冒险,尤擅守城。观其守城之法,深沟高垒,多设弩炮,日夜巡防严密,确是劲敌。”
“劲敌?”吕布冷笑,眼中闪过桀骜之色,“某自随兄长起兵以来,会过多少名将?高览不过一守户之犬,也配称劲敌?”
话音中满是不屑,但成公英听出了其中压抑的焦躁。他太了解这位主将了——勇冠三军,天下无双,却也心高气傲,最不耐久战。这二十余日顿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克,对吕布而言无异于一种折磨。
“将军,”成公英温言劝道,“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我军兵力不过两万三千,而邯郸守军万余,城高池深,粮草充足。急切难下,也在情理之中。不若……”
话音未落,邯郸城头突然战鼓齐鸣!那鼓声沉闷如雷,穿透清晨的薄雾,震得人心头发颤。紧接着,城门缓缓打开,吊桥“嘎吱嘎吱”放下,一队骑兵如黑色洪流般涌出,在城前列阵。约千余人,清一色的玄甲黑马,阵型严整,杀气森然。
当先一将,身高八尺有余,肩宽背厚,面如淡金,眉似卧蚕,目若朗星。头戴镔铁虎头盔,盔缨猩红如血;身披鱼鳞玄铁甲,甲叶在晨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外罩皂罗战袍,袍角绣着暗金色的虎纹。手持一杆浑铁点钢枪,枪长丈二,枪尖狭长,寒光凛冽。坐下一匹黄骠马,马身肌肉虬结,四蹄如碗,端的是匹良驹。
正是邯郸守将高览。
“吕布——!”高览声如洪钟,在空旷的原野上炸响,竟压过了战鼓之声,“尔不过一介边地武夫,仗着坐骑快、兵器利,便敢犯我冀州疆界!今日高元伯在此,可敢与某一战?!”
挑战之言,掷地有声。身后千余骑兵齐声呐喊:“战!战!战!”声浪如潮,震得远处树上的乌鸦惊飞而起。
吕布眼中精光暴涨,嘴角扬起一丝残忍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猛地一提缰绳,赤兔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嘶鸣,前蹄在空中虚踏,仿佛要踏碎这片天地。吕布单手持戟,戟尖遥指高览,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千军呐喊:
“高览!某今日便让你知道,何为天下无敌!”
说罢便要催马出战。
“将军且慢!”成公英急忙策马挡住去路,声音急促,“高览突然出城挑战,恐有诈!观其阵型,骑兵在前却阵型松散,步兵在后而城门未闭,显是诱敌之计!城头弩炮已撤去遮布,炮手就位!将军若贸然出击,恐中其埋伏!”
吕布勒住战马,赤兔马前蹄重重落下,溅起一片尘土。他眯眼细看,果然如成公英所言——高览所率骑兵虽列阵于前,但队形松散,可进可退;后方城门处,隐约可见重步兵身影,刀枪如林;城头之上,数十架床弩已撤去油布,粗如儿臂的弩箭在晨光中泛着冷光,炮手皆已就位,只等令下。
更让吕布心头一凛的是,高览本人虽在阵前叫骂,却始终未离城门过远,始终保持在床弩射程的边缘。这分明是精心计算的陷阱!
“哼,雕虫小技。”吕布不屑地嗤笑,但握戟的手却松了松。他虽桀骜,却非无谋。这些年随简宇南征北讨,在简宇、简雪兄妹潜移默化下,在一次次血与火的教训中,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知逞匹夫之勇的飞将了。他学会了看阵型,辨虚实,懂得了“为将者,不怒而兴师”的道理。
只是……他胸中那股躁动的火焰,终究难平。
“成公先生以为该如何?”吕布问道,语气中带着压抑的尊重。他对这位谋略过人的军师是信服的——成公英曾助韩遂纵横凉州十余载,用兵老辣,眼光毒辣,这些日子若非他屡次劝阻,自己怕是已中了高览数次诡计。
成公英捻须沉吟,目光在高览军阵与城头弩炮间来回扫视,脑中飞快计算着距离、角度、时机。片刻,他眼中精光一闪:“将军,可遣偏将率数百精骑佯攻,诱其弩炮齐发。待其炮矢耗尽,装填不及之际,将军再亲率主力猛攻,或可破敌!”
“好计!”吕布眼睛一亮,随即却又皱眉,“然则……谁人可去也?”
这诱敌之任,危险至极。需在敌军弩炮射程内来回挑衅,引诱其发射,一个不慎便是万箭穿心。更需沉着冷静,不惧生死,否则见箭雨袭来便仓皇撤退,必被高览看破。
“末将愿往!”一员将领策马出列。此人年约三旬,面皮微黑,浓眉虎目,正是吕布麾下骁将魏续。他是吕布妻弟,自吕布在丁原麾下时便跟随左右,历经百战,勇猛忠诚。
吕布看着魏续,眼中闪过复杂之色。这妻弟虽勇,却并非统兵大才,平日多任冲锋陷阵之职。此等需精细计算的诱敌任务……
“将军,末将定不辱命!”魏续抱拳,眼中满是决绝。
吕布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好。魏续,率五百精骑,上前挑战。记住,只诱敌,莫真战。若敌弩炮发射,立即撤回,不可恋战!”
“诺!”魏续抱拳,转身点齐五百并州铁骑。这些骑兵皆是跟随吕布多年的老兵,一人双马,马术精湛,见主将点兵,立即整顿装备,检查弓矢,无一人面露惧色。
“出击!”
魏续一声令下,五百铁骑如离弦之箭,呼啸而出。马蹄踏地,声如闷雷,卷起滚滚烟尘。
高览在阵前看得分明,见吕布只派偏将出战,心中冷笑,但面上不露声色。他抬起右手,城头令旗立即挥舞。传令兵奔走呼喝,床弩炮手调整角度,弓箭手张弓搭箭,所有动作整齐划一,显是训练有素。
魏续率军冲至距城一里处,勒住战马,举起长矛,厉声喝道:“高览鼠辈!可敢出阵,来与我魏某一战!”
高览面色不变,只冷冷看着。他目光扫过魏续军阵,又望向远处吕布本阵,心中计算着距离、角度。他在等,等魏续军再近些,等他们进入床弩最大杀伤范围。
“高览!你这厮莫非怕了不成?”魏续继续叫骂,声音在空旷原野上回荡。
城头守军有些骚动,士卒们看向高览,眼中满是战意。高览却依旧沉稳,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就是现在!
高览右手猛地握拳,厉喝:“放!”
“崩!崩!崩!崩!”
三十余架床弩同时发射,弓弦崩响之声震耳欲聋!粗如儿臂的弩矢撕裂空气,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啸,在空中划出数十道死亡的轨迹!与此同时,城头千余名弓箭手万箭齐发,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撤!”魏续早有准备,见状毫不犹豫,调转马头便走。
五百骑兵训练有素,几乎在魏续下令的同时便已开始后撤。然而床弩射速虽慢,威力却极大,射程远超寻常弓矢。数十支弩矢如闪电般射至,其中三支正中最前方的骑兵!
“噗嗤!”
一支弩矢直接将一名骑兵连人带马贯穿!人马惨嘶,鲜血狂喷!另一支弩矢射中一名骑兵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带离马背,倒飞数丈,重重砸在地上,胸膛已是一个血窟窿。第三支弩矢擦着魏续头盔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头盔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
箭雨紧随而至,笼罩了后撤的骑兵。虽然大部分骑兵举盾格挡,但仍有数十人中箭落马,惨叫声、马嘶声、箭矢破甲声混成一片。更有数人被射成刺猬,连人带马扑倒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春草。
“呃啊——!”魏续左肩中了一箭,箭头贯穿皮甲,入肉三分。他咬牙折断箭杆,继续狂奔。
吕布在本阵看得分明,目眦欲裂。那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并州老卒!自九原起兵,转战并州,南征北战,每一个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他亲眼看着一名老卒被弩矢贯穿,那是曾为他挡过刀的老兄弟;他亲眼看着一匹战马中箭倒地,那是他亲自从羌人手中夺来的宝马...
“高——览——!”吕布从胸腔中迸发出一声怒吼,那吼声如受伤的猛虎,充满了暴戾与杀意。他猛提画戟,双腿一夹马腹,赤兔马长嘶一声,就要冲阵而出。
“将军不可!”成公英死死拉住吕布马缰,声音因急切而嘶哑,“此乃高览激将法!将军若去,正中其下怀!那些弟兄就白死了!”
吕布胸膛剧烈起伏,握着画戟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看着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士卒,看着城头高览冷峻的面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咬碎满口钢牙。赤兔马感受到主人的杀意,不安地踏着蹄子,喷出的白气灼热如火。
但他终究没有冲出去。
他想起了简宇。那个总是温和笑着,却能让天下英雄折腰的兄长。想起他拍着自己肩膀说:“奉先,你勇冠三军,天下无双。然为将者,当知进退,明得失。遇事需冷静,不可逞一时之勇。你要记住,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更是数万将士的,是天下百姓的。”
他想起了简雪。那个清冷如雪的女子,在战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奉先啊,邯郸难攻,切莫急躁。兄长常说,用兵如水,水无常形。若强攻不下,便缓一缓,换个法子。”
他还想起了那些并州老卒。出征前,他们跪在地上,以头触地:“将军,此去河北,必为丞相打下江山!将军保重,我等愿为前驱!”
那些面孔,那些声音,在吕布脑中交织。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狂暴的杀意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撤兵。”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调转马头。
“将军有令——撤兵——!”
号角声响起,苍凉悠长。并州军如潮水般退去,井然有序,虽败不乱。士卒们扶起伤员,拖回同袍遗体,缓缓撤回大营。
高览在城头看着吕布退去,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凝重。他本以为吕布会暴怒冲阵,那样他便可借城头弩炮重创之,甚至有机会阵斩这天下第一猛将。谁料...吕布竟忍住了。
“这猛虎……倒是学会忍耐了。”高览喃喃自语,心中警铃大作。一个勇猛无双的吕布已足够可怕,若是再加上这份忍耐与克制……
“收兵回城。”高览下令,声音沉稳,“严加戒备,吕布必不甘心。”
“诺!”
邯郸城门缓缓关闭,吊桥升起。城头守军欢呼胜利,但高览脸上无半分喜色。他望着远处吕布大营中升起的炊烟,心中沉甸甸的。
又是几天过去了,回到大营,吕布卸甲解剑,重重坐于虎皮椅上。那虎皮是去年冬猎时亲手所获,白虎皮,额上“王”字清晰可见。此刻他却觉得这椅子如针毡,坐立难安。
营帐内气氛压抑如铅,众将肃立两侧,无人敢言。魏续跪在帐中,左肩伤口已简单包扎,鲜血仍从布条中渗出。他低着头,不敢看吕布。
“七日了。”吕布打破沉默,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砂石摩擦,“七日猛攻,折损士卒两千余,竟未能撼动邯郸分毫。某自随兄长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未尝有此败绩!”
他猛地起身,一脚踢翻身前案几!案上地图、令箭、笔墨散落一地。众将悚然,头垂得更低。
“高览……高览……”吕布来回踱步,铠甲叶片碰撞,发出冰冷的“咔咔”声,“某誓要亲手斩下你的首级!”
“将军还请息怒。”成公英上前,躬身劝慰,“将军不必自责。邯郸乃是河北重镇,战国时赵国都城,历经数百年修缮加固,城高池深,守军万余,粮草足支一年。高览又非庸才,用兵谨慎,擅于守城。我军虽勇,然兵力相当,急切难下,也在情理之中。”
他走到散落的地图前,蹲身拾起,小心铺开,手指点着邯郸周边:“将军请看,我军虽暂受阻于邯郸城下,然已下魏郡全境,切断袁绍东西联系。更兼张辽将军已取阳平,简雪将军坐镇清河,我军战略目的已达大半。不若暂缓强攻,改为围而不打,深沟高垒,断其粮道,待其粮尽自乱。”
“围而不攻?”吕布皱眉,走回地图前,凝视着邯郸的位置,“兄长命我西进,是为牵制袁绍主力,与简雪东西呼应,为兄长主力北上扫清障碍。若顿兵坚城之下,空耗时日,岂不误了大事?”
“不然。”成公英摇头,手指划过邯郸周边地形,“将军请看,邯郸虽坚,然其西、北两面,皆为我军所控。只需分兵扼守漳水渡口、井陉要道,阻断袁绍援军与粮道,邯郸便成孤城。届时,城中粮草耗尽,军心自乱,不攻自破。而我军主力可分兵东征,取广平、巨鹿,与张辽将军会师,连成一片,对邺城形成合围之势。”
吕布凝视地图,陷入沉思。赤红的烛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明暗交错。帐外传来士卒巡逻的脚步声、战马偶尔的响鼻、远处伤兵压抑的呻吟,这一切声音混在一起,构成军营夜晚特有的氛围。
良久,他缓缓抬头,眼中闪过决断:“公英先生所言有理。然分兵……我军现只两万三千人,若分兵围城,恐兵力不足。高览若趁机出城反击,如之奈何?”
“可向简雪将军求援。”成公英道,“听闻张辽将军已下阳平全境,正整顿兵马。或可请其西进,共图邯郸。张辽将军用兵严谨,高顺将军陷阵营坚不可摧,若得此二人相助,何愁邯郸不下?”
吕布眼睛一亮:“着啊!文远若至,高览何足道哉!”
他当即唤来文吏:“修书两封,一封致简雪,言明邯郸战况,请其命张辽西进;一封致文远,邀其共取邯郸。要写明,若得邯郸,冀州门户洞开,邺城指日可下!”
“诺!”文吏铺开绢布,研墨提笔。
吕布沉吟片刻,又补充道:“再修书一封,致兄长。禀报战况,请求指示。要写明...某无能,久攻邯郸不下,请兄长责罚。”
最后一句,他说得艰难。成公英闻言,眼中闪过欣慰之色——这位骄傲的飞将,终于学会了低头。
书信当日送出,三匹快马分别驰向清河、阳平、兖州方向。然而等待是漫长的。接下来十余日,吕布依成公英之计,改变战术。
他命魏续率五千人,在邯郸城外三里处挖掘壕沟,构筑土垒,设置鹿角拒马,建起连绵的营寨,将邯郸围得如铁桶一般。又命副将侯成率三千骑兵,巡视漳水沿线,凡是可疑船只,一律扣押;所有渡口,皆派兵把守。宋宪率两千人,扼守交通要道,阻断邯郸与邺城的联系。
高览数次派兵出城试探,小股部队袭扰,试图破坏围城工事。吕布不与之纠缠,只命弓弩手固守营垒,以箭雨击退。双方你来我往,死伤虽不大,却让士卒精神紧绷,疲惫日增。
这十余日,对吕布而言,是煎熬。他每日立于高坡,望城兴叹。看着城头“袁”字大旗飘扬,看着守军巡防的身影,胸中那团火越烧越旺,却又无处发泄。赤兔马似也感受到主人的焦躁,时常昂首长嘶,蹄子将地面刨出深坑。
并州军士卒们则开始出现疲态——自二月出井陉,转战千里,连克城池,人困马乏。如今又被困在这坚城之下,日复一日地挖壕筑垒,精神与肉体双重折磨。更兼春末夏初,天气渐热,营中开始出现疫病征兆,虽不严重,却让军心浮动。
四月廿五,黄昏,吕布巡视营垒归来,卸甲后独坐帐中。亲兵端来饭食——粟米饭,腌肉,野菜汤,与士卒同食。他食不知味地扒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帐外传来脚步声,成公英掀帘而入,手中端着药碗:“将军,该换药了。”
吕布左臂有一道箭伤,是五日前高览夜袭时留下的。当时一队敢死队趁夜缒城而下,突袭营垒,吕布亲率亲兵反击,混战中左臂中箭。伤口不深,但天热易溃,需每日换药。
吕布默默伸出左臂。成公英小心解开染血的布条,露出伤口——约两寸长,皮肉外翻,边缘已有些发红。他用烧酒清洗伤口,吕布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那手臂不是自己的。
“成公先生,”吕布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说,某是不是让兄长失望了?”
成公英手上动作不停,温声道:“将军何出此言?常山已下,邯郸被围,袁绍南北联系已断。此等大功,简公必欣慰。”
“可是邯郸未下。”吕布盯着摇曳的烛火,“兄长命我东进,是为打开局面。如今困守城下,空耗钱粮,还损兵折将……”
“将军,”成公英包扎完毕,正色道,“用兵之道,贵在审时度势。邯郸之坚,天下皆知。强攻不下,非战之罪。将军能及时改弦更张,围而不攻,分兵控扼要道,已是名将之风。假以时日,邯郸必下。”
吕布沉默。帐外传来更鼓声,已是二更天了。
“报——!”亲兵急促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将军,军师,有紧急军情啊!”
“进来!”
亲兵掀帘而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卷帛书,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喜色:“广平细作急报!”
成公英接过,快速浏览,眼中精光暴闪!他猛地抬头看向吕布,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将军,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吕布霍然起身:“何事乎?”
“张辽将军已下阳平全境,现正率军西进,已至广平郡斥丘!更妙的是,张燕将军率部北上,连克广平数县,已兵临易阳!两军不日便可会师,直扑邯郸而来!”
“你说什么!”吕布一把夺过帛书,就着烛光细看。帛书是潜伏在广平的细作以密语写成,经成公英方才翻译。上面详细记载了张辽、张燕连战连捷的战报——
张辽自馆陶出发,率四千精兵西进。于斥丘大破广平太守耿文三千守军,斩首八百,俘敌千余。耿文率部撤走,很快被灭。
张燕自魏郡北上,率两千五百黑山旧部,连克肥乡、广年,现正围攻易阳。易阳守将不战而降,广平郡东部门户洞开。
更关键的是,张辽已遣使与张燕联系,约定于易阳会师,随后合兵一处,直取邯郸,与吕布夹击高览!
“好!好!好!”吕布连说三个好字,多日阴霾一扫而空!他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烛火剧烈跳动,“文远用兵,果然神速!张燕这厮,也不含糊!”
他大步走出营帐,仰天大笑,笑声穿云裂月,惊得营中战马长嘶,士卒纷纷探头观望。
“高览啊高览!”吕布戟指邯郸方向,眼中杀意沸腾,“看你能守到几时!”
笑声未落,吕布眼中精光一闪,转身对成公英道:“成公先生,立即派人,将此事散播出去!要让邯郸城中人人皆知,张辽、张燕两路大军已破广平,不日即至!邯郸已成孤城,外无援军,内无粮草,破城只在旦夕!”
“将军高明!”成公英会意,抚掌赞叹,“此消息一传,城中军心必乱!高览便是铁打的,也镇不住惶惶人心!”
“不止如此。”吕布嘴角扬起一抹残忍的笑意,那笑意终于抵达眼底,带着猛兽即将扑食的兴奋,“传令全军,今夜加餐,酒肉管够!明日……全军猛攻邯郸!某定要亲登城头,斩下高览首级!”
“诺!”成公英躬身领命,匆匆而去。
消息如野火般在军中传开。原本低迷的士气瞬间高涨,士卒们欢呼雷动,奔走相告。火头军连夜杀猪宰羊,营中肉香四溢。久违的笑声、歌声、划拳声重新响起,仿佛节日一般。
而成公英派出的细作,已混入邯郸城中。他们扮作商贩、难民、游方郎中,在茶肆、酒馆、市井间,用惊恐的语气散播着“可怕的消息”——
“听说了吗?张辽已破广平,大军十万,不日即至!”
“何止张辽!张燕那煞星也来了!当年在黑山时,一人屠一城!”
“完了完了,邯郸被围得铁桶一般,外面援军进不来,里面粮食吃一天少一天……”
“我听说,吕布已下令,破城之后,三日不封刀啊……”
谣言如瘟疫般蔓延。起初守军还将信将疑,但见城外吕布军突然加餐庆贺,士气大振,又联想到近日确实未见援军踪影,心中便信了七八分。恐慌如潮水般在城中蔓延,军心浮动,百姓惶恐。
四月廿六,清晨,寅时三刻。
天还未亮,东方天际只透出一丝鱼肚白。邯郸城头,守夜士卒抱着长矛,倚着垛口打盹。连日的紧张戒备,已让他们疲惫不堪。
突然,城外响起震天动地的战鼓声!
“咚!咚!咚!咚!”
鼓声如雷,一声紧似一声,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上。紧接着,是低沉悠长的号角声,是万千士卒齐声呐喊,是战马嘶鸣,是铠甲碰撞——所有声音混在一起,汇成一股恐怖的声浪,将整个邯郸从沉睡中惊醒!
“敌袭——!敌袭——!”
城头守军慌乱地敲响警锣,奔走呼号。士卒们从睡梦中惊醒,手忙脚乱地披甲持兵,涌上城头。
高览在睡梦中被亲兵叫醒,他披衣登城,极目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城外吕布大营,火把如星河般铺开,照亮了半边天空。无数士卒正在集结,一队队,一列列,如黑色的潮水,缓缓向城墙涌来。云梯、冲车、井阑、抛石机...各种攻城器械被推出营寨,在火光下显出狰狞的轮廓。
更让高览心惊的是,今日的吕布军与往日截然不同——士卒们眼中燃烧着狂热的光芒,步伐坚定有力,呐喊声震天动地,那是一种必胜的信念,一种压抑已久后爆发的疯狂!
“吕布……”高览喃喃道,手心渗出冷汗。他知道,今日必是一场血战。
“传令,全军戒备!”高览厉声喝道,声音因紧张而嘶哑,“弓弩手上城!滚木礌石就位!猛火油准备!今日,便是决死之时!”
“诺!”众将轰然应命,匆匆而去。
辰时初,天光渐亮。
吕布立马于阵前,赤兔马人立而起,他高举方天画戟,声音如雷霆炸响:“弟兄们!张辽将军、张燕将军已破广平,大军不日即至!今日,某要亲登邯郸城头,斩将夺旗!第一个登城者,赏千金,官升三级!杀——!”
“杀——!杀——!杀——!”
万余并州军齐声呐喊,声浪如海啸般扑向邯郸城墙!那声势,竟让城头守军为之一窒!
“随我进攻!”
吕布一马当先,赤兔马如一团燃烧的火焰,直扑东门!身后,五千精锐如影随形。这些皆是并州老卒,身经百战,此刻主将身先士卒,更是激发了骨子里的凶性。他们嘶吼着,挥舞着刀枪,迎着城头箭雨冲锋。
城头,箭如飞蝗。高览亲自督战,令旗挥舞,床弩、弓箭轮番发射。然而今日的吕布军,仿佛疯了一般,竟不惧箭雨,前赴后继。
云梯架上城墙,悍卒口衔钢刀,一手持盾,一手攀援。滚木礌石砸下,热油浇下,火焰腾起,不断有人惨叫着跌落,但后面的人立即补上,仿佛无穷无尽。
吕布已冲至护城河边,方天画戟横扫,将数名试图放箭的守军拦腰斩断!鲜血喷溅,染红了他的战袍,他却恍若未觉,眼中只有那座城门。
“撞门车,上!”
数十名壮汉推着巨大的撞门车,冒着箭雨冲向城门。那车以巨木为架,前端装着包铁的撞槌,需二十人合力才能推动。
“放箭!射那些推车的!”高览急令。
箭雨集中射向撞门车旁的士卒,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但立即有人补上。撞门车在血泊中艰难前进,终于抵达城门。
“一,二,撞——!”
“咚——!”
巨响声震耳欲聋,包铁的木门剧烈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再来!撞——!”
“咚——!咚——!”
每一次撞击,都让城门后的守军心惊胆战。门闩在呻吟,门板在开裂。
高览在城头看得分明,脸色发白。他知道,若让撞门车继续撞击,城门必破!他急令:“猛火油!浇下去!烧了那车!”
“不可啊太守!”副将急道,“城门下还有我军士卒!”
“顾不得了!”高览咬牙,眼中闪过狠厉,“浇!”
滚烫的猛火油自城头倾泻而下,城门下顿时响起凄厉的惨叫——不仅有推撞门车的并州军,也有来不及撤退的守军。火焰随即燃起,将城门化作一片火海,撞门车在火焰中熊熊燃烧,推车的士卒在火中翻滚惨叫,焦臭味弥漫开来。
吕布在远处看得目眦欲裂。那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卒!他怒吼一声,竟要纵马冲入火海!
“将军不可!”亲兵死死拉住马缰。
就在这时——
“报——!报将军——!”一骑快马自西方狂驰而来,马上骑士浑身浴血,声音因激动而变调,“西面!西面发现大军!旗号...旗号是‘张’!”
“哪个张?!”吕布急问。
“两个‘张’!一杆‘张辽’,一杆‘张燕’!已至城西十里!”
吕布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狂喜与杀意:“天助我也!弟兄们,援军已至!破城就在今日!杀——!”
“杀——!”
并州军士气大振,攻势更猛。而城头守军,则陷入了恐慌。
高览冲到城楼西侧,极目远眺。此时天已大亮,视野清晰。只见西方地平线上,烟尘蔽天,旌旗如林。两支大军,一自西南,一自西北,正如两支利箭,直插邯郸而来!当先两杆大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正是“张辽”、“张燕”!
“完了啊……”高览喃喃道,身躯晃了晃,被亲兵扶住才未跌倒。他看向城外,吕布已重整兵马,准备再次进攻。看向城内,守军面露惶恐,军心已乱。看向西方,张辽、张燕大军滚滚而来...
东有吕布,西有张辽、张燕,邯郸已成瓮中之鳖。
副将、郡丞、各级将领围拢过来,个个面如土色,眼中尽是绝望。
“太守,怎么办?”
“守不住了……真的守不住了……”
“吕布勇猛,张辽善战,张燕悍勇……这,这可如何抵挡啊?”
高览环视众人,从他们眼中看到了恐惧、绝望,还有...对生的渴望。他想起这些年在袁绍麾下,虽以勇猛闻名,却因性情刚直,不善逢迎,不为郭图、逢纪等谋士所喜。
虽镇守邯郸重镇,实则被排挤在权力核心之外。如今袁绍大势已去,颜良、文丑四万大军新败于清河,自己困守孤城,外无援军,内无粮草...
又想起家中老母、妻儿。若战死于此,他们该如何?袁绍可会抚恤?郭图、逢纪那些人,怕是要落井下石吧...
“罢了……罢了……”高览闭目,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血污,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声道:“开城……速速开城请降。”
“太守!”众人惊呼,有人面露不甘,有人如释重负。
“不必多言。”高览摆手,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传令,四门守军不得妄动,收起兵器。派人出城……去请降。”
“诺……”郡丞声音发颤,匆匆而去。
巳时三刻,邯郸东门缓缓打开。吊桥“嘎吱嘎吱”放下,砸在护城河岸,溅起一片尘土。
高览率城中官吏、将领,卸甲弃兵,身着素服,步行出城。他走在最前,步履沉重,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身后众人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至吕布军前百步,高览停步,缓缓跪地。这个动作,让他身后一些将领忍不住低声啜泣。高览双手举印过顶,那方邯郸太守铜印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败军之将高览,愿降。”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战场,“但求将军保全城中百姓,勿伤无辜。所有罪责,览一人承担。”
说罢,他以头触地,长跪不起。
整个战场鸦雀无声。只有风吹旌旗的猎猎声,战马偶尔的响鼻声,以及远处乌鸦的啼叫声。
吕布策马上前,赤兔马蹄声“得得”,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只见他在高览面前勒马,居高临下看着这位曾经的劲敌。高览跪在地上,身躯因紧绷而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屈辱。这位以勇猛着称的河北名将,如今却要向这个曾被他骂作“三姓家奴”的人屈膝请降……
吕布沉默着,时间仿佛凝固。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等待他的决定——是受降,还是……要杀降?
良久,吕布缓缓下马。这个举动让所有人一怔。他走到高览面前,伸出双手——那双曾斩无数名将、染满鲜血的手,此刻稳稳托住了高览举印的双手。
“高将军请起。”吕布的声音出奇地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敬意,“将军深明大义,免去一场兵灾,保全无数生灵,布钦佩。”
高览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吕布。他看到的不是嘲讽,也不是得意,而是……真诚。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度。
“我家兄长常言:天下纷争,百姓何辜?为将者,当以保全生灵为要。”吕布扶起高览,将那方铜印推回他手中,“将军今日之举,乃大仁大义。布必禀明兄长,厚待将军。”
高览握着那方印,手在颤抖。他看着吕布,看着这张曾被无数人诋毁、畏惧、咒骂的脸,忽然明白了,为何简宇能让这样的绝世猛将甘心效命,为何并州军能战无不胜。
那不是单纯的武力,不是残暴的镇压,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气度。
“吕……吕将军……”高览喉头哽咽,再度跪地,这次是以军礼单膝跪地,“高览,拜谢。自此之后,愿为丞相、为将军效犬马之劳,虽死无憾!”
“高将军请起。”吕布再次扶起高览,转身对身后众将道,“传令,全军入城,不得扰民,违令者斩!成公英先生,劳你安民布告,开仓赈济。魏续,接管城防,清点府库。高将军……”
他看向高览,目光诚恳:“邯郸防务,仍暂由将军负责,如何?”
高览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将军……你信我?”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吕布微笑,那笑容竟有几分简宇的影子——坦荡,真诚,带着一种能让人心安的力量,“此乃兄长教导。高将军既已归顺,便是自家弟兄。这邯郸,就托付将军了。”
“览……敢不效死力也!”高览以头触地,声音哽咽,这次是真正的感动。
当日,吕布、张辽、张燕三军会师邯郸。张辽、张燕率军自西门入城时,见城中井然有序,百姓虽惶恐却无骚乱,守军已卸甲归营,不由赞叹吕布处置得当。
太守府内,众将齐聚。张辽见高览,拱手道:“高将军深明大义,免去无数死伤,辽钦佩。”
张燕更是大笑着拍高览肩膀:“高元伯,早该如此!跟着袁本初那老儿有什么前途?丞相仁义,必不亏待你!以后咱们就是自家兄弟,并肩作战!”
高览见众人真诚相待,心中最后一丝芥蒂也烟消云散。他原本以为,降将必受轻贱,谁料吕布、张辽、张燕皆以诚相待,这让他既感动又惭愧。
四月廿七,太守府大堂,众将齐聚。
吕布坐于主位,张辽、成公英分坐左右,张燕、高览、魏续、侯成、宋宪等将依次而坐。堂中架起巨大的冀州沙盘,上面插满了各色小旗——红色为袁绍军,黑色为简宇军。
“诸位,”吕布开口,声音洪亮,“邯郸已下,高将军归顺,此乃大幸。然战事未歇,袁绍仍据幽州、冀州大部,颜良、吕翔四万大军屯于东武城,虎视眈眈。我军下一步,当作何打算?”
张辽起身,走到沙盘前。他今日未着全甲,只穿一件半旧皮甲,但身姿挺拔,目光沉静,自有一股大将之风。手指划过沙盘上邯郸周边:
“我军现控常山全境、广平大半,”他的声音平稳有力,“与简雪将军所据清河、阳平已连成一片。然诸位请看——”
他拿起几面黑色小旗,插在几个关键位置:“邯郸有我,馆陶有朱灵,清河有简雪将军,阳平有牛盖。各处兵力分散,多则万余,少则数千。而袁绍在冀州,仍有大军十万有余。若其集中兵力,攻我一点,恐难抵挡。”
成公英捻须点头:“文远将军所言极是。我军连月征战,士卒疲惫。且袁绍虽在易京与公孙瓒相持,然若知邯郸已失,必不惜代价来夺。届时大军压境,我军兵力分散,危矣。”
张燕嚷嚷道:“怕他个鸟!袁绍那老儿被公孙瓒缠在易京,脱身不得!要俺说,趁胜进军,一举拿下巨鹿、安国,再直逼邺城!拿下邺城,冀州就是咱们的了!”
高览此时开口,声音沉稳:“张将军勇猛,然用兵需谨慎。袁绍虽在易京,然邺城仍有守军三万,由审配亲自坐镇。此人乃是智谋之士,审配虽刚而犯上,却也多谋善断,不可小觑。且颜良、文丑、吕翔、吕旷四万大军在东,我军西进,其必袭我后路。届时腹背受敌,危矣。”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点着几个位置:“颜良、文丑、吕翔、吕旷屯于东武城,距清河不过百里而已,朝发夕至。审配则是在邺城,拥兵三万余,可随时出战。”
堂中一时沉默。众将凝视沙盘,面色凝重。张燕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他虽悍勇,却不傻,高览所言,那算是句句在理。
吕布听着众人议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良久,他缓缓道:“高将军所言有理。我军兵力不足,确不宜再进。”
他看向张辽:“文远,你部还有多少可战之兵?”
张辽略一沉吟:“自阳平而来,历经数战,现可战者约四千。”
“某还有两千。”张燕接口。
“某并州军,除去伤亡,尚有万五。”吕布道,“加上高将军部降卒,约五千。总计不过两万六千。而袁绍在冀州,仍有不下十万大军。”
堂中一片寂静。两万六对十万,纵是吕布、张辽这等名将,也感压力如山。
“看来,只能等兄长大军了。”吕布长叹一声,眼中闪过不甘,但更多的是清醒。这些年,他学会了审时度势,学会了忍耐,学会了“有所为有所不为”。
“报——!”传令兵冲入大堂,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书信,“简雪将军急信!”
吕布接过,快速浏览,脸上渐露笑容,那笑容越来越盛,最后化为朗声大笑:“好!好!简雪信中说,兄长已率主力五万,自兖州出发,不日将至清河!命我等巩固已得之地,整军备战,待其会师,共图大业!”
“太好了!”众将欢呼,多日压抑一扫而空。
吕布起身,环视众人,眼中重新燃起斗志:“诸位,兄长将至,大战在即。这最后时日,我等需整饬军备,操练士卒,囤积粮草。高将军。”
“在。”
“邯郸防务,仍由你负责。广平郡新下,需一良将镇守。你可有推荐?”
高览沉吟道:“末将麾下有一校尉,名马延,河间人,沉稳干练,可守广平。”
“好,就命马延暂代广平太守,整饬防务。”吕布又看向张燕,“张燕兄弟,你熟悉冀州地形,劳你巡视常山、广平,清查残敌,安抚地方。”
“得令!”
“文远,你与成公先生,负责整编降卒,操练新兵。某亲统并州军,坐镇邯郸,以应万变。”
分派已定,众将各领其命。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河北大地悄然酝酿。而邯郸这座古城,在历经二十余日血火后,终于迎来短暂的平静。
夕阳西下,余晖如血。城头,“吕”字大旗与“简”字大旗并肩飘扬,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城下,士卒们正在修补城墙,清理战场。百姓们试探着走出家门,见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市井渐渐恢复生机。
吕布独立城楼,望向东方。那里,是东武城的方向,颜良、吕翔的四万大军就屯在那里。更东,是清河,简雪正独守孤城。而南方,兄长简宇正率大军前来。
四月廿五,黄昏,易京城外,袁军大营。
残阳如血,将连绵数十里的营寨染成一片暗红。旌旗在晚风中无力地垂着,辕门两侧的哨兵拄着长矛,眼皮沉重。营中飘荡着炊烟与血腥混合的气味——那是连月攻城后特有的死亡气息。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晚春的寒意。袁绍端坐于主位之上,身披紫貂大氅,内衬蜀锦袍服,头戴进贤冠,面如冠玉,三缕长髯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年近五旬,身形微胖,但双目炯炯有神,顾盼间自有上位者的威严。只是此刻,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帐下,文武分列左右。文臣以郭图、逢纪、沮授为首,皆衣冠整肃,神情肃穆。武将以淳于琼、眭元进、韩莒子、赵睿等为首,甲胄在身,杀气未散。众人刚刚结束一场持续整日的军议,正在稍作歇息。
“主公,”沮授上前一步,这位以刚直敢谏着称的别驾,此刻眉宇深锁,声音沉稳中带着忧虑,“易京围攻已两月有余,我军伤亡逾万,粮草消耗巨大。公孙瓒龟缩城内,凭坚城深垒死守,急切难下。而今简宇已遣三路偏师犯我冀州,后方空虚。不若...暂缓攻势,分兵回援,巩固根基,方为上策。”
袁绍端起案上温酒,轻啜一口,眼皮都未抬:“沮别驾多虑了。公孙瓒困守孤城,粮草将尽,军心涣散,破城只在旦夕。此时退兵,岂不前功尽弃?”
逢纪立即附和,这位相貌清瘦的谋士捻着山羊须,眼中闪过精光:“主公明鉴。公孙瓒枭雄也,若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当一鼓作气,毕其功于一役!”
“至于简宇麾下三路偏师……”他轻笑一声,满是不屑,“吕布,反复小人;简雪,女流之辈;张辽,无名之徒。以颜良、文丑诸位将军之能,足以破之。”
郭图也点头,他面容白净,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声音温润:“元图(逢纪字)所言极是。审正南(审配字)坐镇邺城,麾下三万精兵,足可保后方无虞。待主公剿灭公孙瓒,尽得幽冀之地,届时南向以争天下,简宇又何足道哉?”
帐中众将纷纷附和,唯有沮授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袁绍见众人赞同,心中大畅,重新坐直身体,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本将军已遣颜良、文丑、高览、韩猛、朱灵,分路迎击。后又遣吕旷、吕翔率军三万接应。以我河北精锐,对付这三路偏师,足矣!”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轻蔑:“吕布,三姓家奴,反复小人,勇则勇矣,不过一匹夫;简雪,女流之辈,深居闺中尚可,岂能统军?她能当兖州牧,不过是简宇任人唯亲罢了;张辽,无名之辈,此前未闻其名,能有多大本事?”
帐中响起一阵附和的笑声。淳于琼粗声道:“主公说得是!那简宇小儿,不过仗着天子软弱,侥幸得势。若他敢亲来,未将愿为先锋,斩其首级献于帐下!”
“好!”袁绍抚掌大笑,“淳于将军豪气!传令,明日卯时,全军攻城!本将军要亲临阵前,督战破城!”
“诺!”众将轰然应命,杀气腾腾。
军议散后,袁绍独坐帐中,就着烛火批阅文书。他心情颇佳,甚至哼起了河北小调。的确,他有理由自信——坐拥冀、幽二州,带甲二十万,麾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公孙瓒已是瓮中之鳖,而简宇那三路偏师,在他看来不过是螳臂当车。
“主公,夜已深了。”亲兵队长轻声提醒。
袁绍放下笔,伸了个懒腰:“是啊,该歇息了。明日,还要破城呢。”
他正要起身,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急报——!”
一名斥候掀帘而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卷帛书,声音带着喘息:“邺城审别驾急报!”
袁绍眉头一皱,接过帛书。是审配的笔迹,字迹略显潦草,显是匆忙写成。他展开细看,起初神情轻松,随即眉头渐锁,最后脸色沉了下来。
“主公,何事?”沮授去而复返,见状问道。
袁绍将帛书掷于案上,冷哼一声:“韩猛败了。简雪突破黄河防线,已据清河。”
“什么?”沮授一惊,快步上前拾起帛书细看,越看脸色越凝重,“黄河天险……如何能破?韩猛麾下可是有万余精兵……”
“说是中计了。”袁绍起身踱步,语气中带着不满,“简雪佯攻延津,暗渡平丘,韩猛那蠢货竟将主力调至延津,被其偷袭侧后……一战而溃,本人被擒。”
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怒意:“废物!堂堂河北名将,竟败于一女子之手!还被生擒,简直丢尽我河北脸面!”
沮授沉吟道:“简雪此计,虚实相生,正奇并用,确是高明。主公,此女不可小觑啊。”
“不可小觑?”袁绍嗤笑,“不过是仗着诡计,侥幸得胜罢了。若正面交战,韩猛岂会败?”他摆了摆手,“无妨,清河虽失,然颜良、文丑已率四万大军前往,不日便可夺回。届时,定要生擒那简雪,让她知道,战场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
话虽如此,他眉宇间那抹轻松已荡然无存。重新坐回主位,袁绍沉默片刻,对亲兵道:“传令,明日攻城照常。另,修书审配,命他严守邺城,不得有失。再修书颜良、文丑,命他们速取清河,擒拿简雪!”
“诺!”
这一夜,袁绍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他看见黄河水赤红如血,看见韩猛跪地请降,看见一女子白马银甲,在万军之中冷冷望着他。
四月廿八,清晨。
袁绍被帐外喧哗声惊醒。他皱眉起身,披衣出帐,只见数名斥候被亲兵拦在帐外,个个狼狈不堪,有的带伤,有的衣甲残破。
“何事喧哗?”袁绍不悦道。
“主公!”一名斥候扑跪在地,哭道,“渤海……渤海丢了!”
“什么!”袁绍浑身一震,睡意全无,“你说清楚!”
“四月十一,张辽突袭南皮!大公子与辛评、汪昭将军出战……全军覆没!大公子被擒,辛评投降,汪昭将军力战被俘!渤海全郡……皆已沦陷啊!”
仿佛一记重锤砸在胸口!袁绍踉跄后退,被亲兵扶住。他瞪着那名斥候,眼中满是血丝:“张辽?张辽是谁啊?无名之辈,如何能破我渤海,擒我长子啊!”
“那……那张辽用兵如电,自南皮破城后,不做停歇,直扑平原而去……平原守军不战而降……如今渤海、平原皆已失陷啊!”
“谭儿……谭儿啊……”袁绍喃喃自语,胸口一阵绞痛。袁谭是他长子,虽非嫡出,却聪慧勇武,深得他喜爱。镇守渤海,本是想让他历练,可谁能料……
“废物!都是废物!”袁绍暴怒,一脚踢翻身前的火盆,炭火四溅,“辛评、汪昭,误我大事!该杀!该杀!”
沮授、逢纪、郭图闻讯赶来,见状大惊。沮授急道:“主公息怒!事已至此,当速谋对策!”
“对策?什么对策?”袁绍喘着粗气,双目赤红,“渤海丢了,平原丢了,谭儿被擒获……你们说,什么对策?!”
逢纪道:“主公,当立即撤围,回师邺城。渤海、平原乃冀州东部门户,此二郡一失,邺城以东屏障尽去。若是张辽西进……”
“撤围?”袁绍猛地转身,死死盯着逢纪,“公孙瓒未灭,此时撤围,岂不前功尽弃?!颜良、文丑四万大军已赴清河,不日便可夺回!张辽不过偏师,能掀起多大风浪?!”
郭图小心翼翼道:“主公,渤海失陷,大公子被擒,此事非同小可。不若...暂且缓和攻势,分兵回援?”
“不可!”袁绍断然拒绝,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几口气,“传令,攻城照常!另,修书审配,命他加强邺城防务,监视张辽动向。再修书吕旷、吕翔,命他们加速进军,与颜良、文丑会合,务必夺回清河,剿灭简雪!”
“诺……”
命令虽下,但袁绍心中已蒙上一层阴影。他回到帐中,独坐良久。案上摊着地图,他目光在渤海、平原的位置停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
“张辽……哼!”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杀意,“不管你是谁,敢动我儿,我必让你碎尸万段!”
五月初二,午时。
袁绍正在用膳,粟米饭,腌肉,菜羹,食不知味。忽然,帐外又传来喧哗。
“报——!常山急报——!”
一名斥候冲入,浑身是血,左臂齐肩而断,草草包扎的布条已被血浸透。他扑倒在地,声音嘶哑:“主公,不好了!常山……常山全境失陷!吕布已克真定,兵锋直指邯郸!”
“哐当!”
袁绍手中的饭碗掉落在地,摔得粉碎。他缓缓起身,看着那名斥候,声音出奇地平静:“你说……常山已全境失陷?”
“是……吕布自井陉出,以张燕为前导,连克数县……常山守军……全……全军覆没……”
“高览呢?朱灵呢?”袁绍问,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
“高览将军固守邯郸,朱灵将军死守馆陶……然吕布势大……”
袁绍沉默。帐中死寂,只有那名斥候粗重的喘息。良久,袁绍缓缓坐回,挥了挥手:“带他下去治伤。厚赏。”
“谢……谢主公……”斥候迅速被扶了下去。
袁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饭菜已凉,他浑然不觉。常山……真定……那已是冀州腹地。虽然审配在邺城还有三万守军,高览在邯郸也还有万余守军,但常山全境失陷,意味着邺城已陷入危险。
“吕布……还有张燕……”袁绍低声念着,手缓缓握紧,指节发白。
“主公,”沮授闻讯赶来,见状急道,“常山失陷,邺城危矣!当立即撤围,回师救援!”
逢纪、郭图也匆匆赶来,皆面色惨白。
袁绍抬头,看着他们,眼中布满血丝:“撤围?公孙瓒未灭,此时撤围,他必追击。届时前有公孙瓒,后有简宇军,我军危矣。”
“可是邺城……”郭图急道。
“邺城有审配,有三万精兵,城高池深,粮草足支一年。”袁绍缓缓道,仿佛在说服自己,“吕布虽勇,急切难下。待我剿灭公孙瓒,回师南下,与审配内外夹击,必可破之。”
“主公!”沮授跪地,“邺城乃根本之地,不可有失啊!公孙瓒已是困兽,暂缓攻势无妨。然邺城若失,我军根基尽去,大事去矣!”
袁绍看着沮授,看着这位以刚直敢谏着称的谋士,眼中闪过挣扎。良久,他咬牙道:“再等三日。三日内,若破易京,立即回师。若不能……再做打算。”
“主公!”
“不必多言!”袁绍拂袖起身,背对众人,“传令,明日全力攻城!本将军要亲临阵前!”
“诺……”众将无奈应命。
这一夜,袁绍彻夜未眠。他站在帐外,望着易京城头零星的火光,望着北方星空。春夜的风还带着寒意,吹得他紫貂大氅猎猎作响。
谭儿被擒,渤海失陷。
韩猛兵败,清河丢失。
常山全境陷落,邺城危在旦夕。
这一连串消息,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但他不能退,不能撤,不能示弱。他是袁绍,四世三公之后,天下楷模,河北之主。若此时退兵,天下人会如何看他?麾下将士会如何看他?
“再等三日……”他喃喃自语,仿佛在给自己打气,“只要攻破了易京,只要我破了易京……”
五月初五,拂晓。
袁绍顶盔贯甲,亲临阵前。他站在高高的望楼上,看着下方如潮水般涌向易京的袁军。云梯如林,冲车如兽,箭矢如蝗。喊杀声、战鼓声、惨叫声混成一片,震耳欲聋。
他已经三天没合眼了,眼中布满血丝,脸色苍白,但腰杆挺得笔直。不能倒,不能倒...他在心中默念。
“主公,”淳于琼策马上前,浑身浴血,“东门已破,我军已攻入瓮城!”
“好!”袁绍精神一振,“传令,全军压上!今日必破易京!”
“诺!”
战事进入白热化。袁军如疯虎般扑向城墙,守军则如困兽死斗。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染红了城墙,染红了大地。
午时,就在袁绍以为胜利在望时——
“报——!邺城急报——!”
一骑快马自南方狂驰而来,马上骑士几乎是滚落下马,连滚爬爬冲上望楼:“主公!阳平...阳平丢了!”
袁绍猛地转身:“你说什么?!”
“简雪遣张辽、管亥西进,已破阳平全境!朱灵将军……朱灵将军献城投降!阳平郡……已非我军所有!”
“朱灵他……也降了?”袁绍喃喃道,身躯晃了晃。阳平若失,邺城东南门户洞开,与清河连成一片……
“报——!东武城急报——!”
又一骑驰来,骑士滚鞍下马,声音带着哭腔:“主公!颜良、文丑二位将军……攻打清河受挫,折损过半,现已与吕旷、吕翔将军退守东武城!”
“你说什么?!”袁绍一把抓住那骑士衣领,“四万大军,折损过半?!如何受挫?说!”
“简雪守御有方,张辽、高顺、管亥悍勇……我军攻两日不克,反遭夜袭,粮草被焚……退兵时又遭敌追击……”
“废物!都是废物!”袁绍暴怒,将那骑士狠狠掼在地上!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主公!主公!”沮授、逢纪等急忙上前。
袁绍推开众人,死死盯着易京城。城头,公孙瓒的旗帜还在飘扬。城下,他的士卒正在浴血奋战。而南方,一个又一个郡县失陷,一个又一个将领兵败、被擒、投降……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这样……”
“主公!”淳于琼浑身是血冲上望楼,脸上却带着喜色,“西门已破!我军已攻入城内!”
破城了……终于要破城了……
袁绍却没有丝毫喜色。他缓缓转身,看向南方。那里,是他经营多年的冀州,是他四世三公的基业。可是……如今,渤海、清河、常山、阳平……这些地方一个个丢失。邺城已经危在旦夕,长子被擒,爱将或败或降……
“传令……”他声音嘶哑,“停止攻城……撤军……”
“主公?”淳于琼愕然。
“我说撤军!回师邺城!”袁绍厉喝,声音中带着绝望的疯狂。
“诺……诺!”
鸣金声响起,正在攻城的袁军愕然回头,不明所以。但军令如山,只得如潮水般退下。
袁绍走下望楼,翻身上马。他最后看了一眼易京城,看了一眼那座他围攻三月、付出无数代价的坚城。然后,他调转马头,向南而去。
身后,是未破的易京,是浴血的士卒,是未竟的功业。
前方,是烽烟四起的冀州,是危在旦夕的邺城,是未知的命运。
五月初六,黄昏,袁军大营。
撤军的命令已传遍全军,营中一片混乱。士卒忙着收拾行装,拆除营帐,装运粮草。将领们奔走呼喝,试图维持秩序。伤兵的呻吟,战马的嘶鸣,军官的呵斥,混成一片。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如铅。
袁绍坐在主位,盔甲未卸,战袍染血。他低着头,看着案上的地图,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沮授、逢纪、郭图、淳于琼等文武分列两侧,无人敢言。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帐前戛然而止。
“报——!邯郸急报——!”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名斥候冲入,扑跪在地,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主公!邯郸...邯郸丢了!”
袁绍缓缓抬头,眼中布满血丝:“高览呢?”
“高……高览将军……也降了……”
“广平郡呢?”
“张辽、张燕自阳平西进,连克数县……已经与吕布合兵,已取广平大部……”
袁绍沉默。帐中死寂,只有炭火噼啪作响,以及众人粗重的呼吸。
一步,两步,三步……袁绍缓缓站起身。他走下主位,来到帐中。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沉重如山。他走到那斥候面前,低头看着。
“还有吗?”他轻声问,声音平静得可怕,“还有哪里丢了?一并报来。”
斥候浑身颤抖,伏地不敢言。
“说。”
“没……真的没了……”
袁绍缓缓点头。他转过身,看向帐中众人。目光从沮授脸上扫过,从逢纪、郭图脸上扫过,从淳于琼等将脸上一一扫过。每一个人触到他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渤海、清河、常山、阳平、广平……”袁绍缓缓说着,每说一个郡名,声音就冷一分,“颜良、文丑折损过半,已经退守孤城……韩猛被擒投降,朱灵投降,高览也降了……”
他停住,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说什么。
但就在这一瞬间——
“噗——!”
一口鲜血,如箭般从袁绍口中喷出!鲜红的血雾在烛光下绽开,溅在紫貂大氅上,溅在蜀锦袍服上,溅在他苍白的脸上。那血中带着暗色,显然已郁结多时。
“主公——!”
“主公!”
帐中顿时大乱!沮授、逢纪、郭图急步上前。淳于琼等将惊呼出声。亲兵冲入帐中,却不知所措。
袁绍身躯摇晃,他瞪大眼睛,看着空中飘散的血雾,看着众人惊恐的脸,看着摇曳的烛火...然后,他缓缓向后倒去。
“主公——!”
沮授扑上前,扶住袁绍倒下的身躯。那具曾经威严、自信、傲视天下的身体,此刻轻得像一片落叶。
“医官!快传医官!”逢纪嘶声大喊。
“封锁消息!严禁外传!”郭图对亲兵厉喝。
帐中乱作一团。炭火仍在燃烧,发出噼啪的响声。地上,那摊鲜血在烛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像一朵凋零的花。正是:
旌旗折处山河裂,六郡烟寒霸业空。
欲知袁绍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