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上回,并州信使带来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简宇和众人的心中激起了远比表面看来更为剧烈的涟漪。
只见简宇端坐于上首,面色沉静如水,唯有那双阅尽风浪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凛冽。厅堂内,先前因西川地图而生的些许热烈气氛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等待惊雷落下的沉寂。
烛火将他展开帛书的身影投在身后绘有山川地势的屏风上,那影子随着烛光微微晃动,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简宇的目光落在吕布那熟悉的、略带飞扬跋扈气息的字迹上,一行行地读了下去:
“……今袁本初尽起冀州之兵,号称十五万,实则约十万上下,自去岁冬日起,倾力围攻易京。而今易京内外城郭,自春至今,被攻破、焚烧、摧毁者,十之三四。公孙伯圭收缩兵力,退守内城及高垒,凭坚死守。然城中粮秣,据闻已见底,箭矢滚木,消耗殆尽。袁军掘地道二十余条,日夜不休,守军疲于奔命,伤亡日增。瓒之势,如风中残烛,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简宇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帛书粗糙的边缘。十万兵马,这几乎是袁绍此刻能动用的极限力量了。看来,这位昔日的“关东盟主”,是被逼到了墙角,也急红了眼,非要全力拔掉背后这颗让他寝食难安的钉子不可。
袁绍的根基一直都在冀州,富庶甲于河北,但是连年征战,又接连在黄河沿线、青州等地受挫于自己,实力已然大损。而他此刻的孤注一掷,既是急于摆脱公孙瓒的牵制,恐怕……也未尝没有借吞并幽州残部以恢复元气、重振声威的打算。
一旦让袁绍顺利地拿下公孙瓒,并吞并其残部,尽收幽州未得之地……简宇的眉峰不易察觉地聚拢。到时候,袁绍便可整合幽、冀二州之力,实力将得到可观的恢复。
届时,一个解除了后顾之忧、实力大增的袁绍,必然会对临近的并州、青州、兖州构成巨大威胁,迫使自己投入更多力量防守漫长的北部边境。而方才自己精心策划的西进取蜀大计,将不得不无限期推迟。
绝不能让袁绍得逞!
这个念头如同淬火的铁锥,冰冷而坚硬地楔入他的思绪核心。但紧接着,一股更为灼热、更为大胆的激流,冲散了这冰冷的决断。
等等……这或许……是天赐良机?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帛书,看到了易京城下惨烈而胶着的战场。袁绍十万大军,顿兵坚城之下,已有数月。士卒久战疲敝,士气由盛转衰;粮草转运,千里迢迢,消耗巨大;更要命的是,为了这势在必得的一击,袁绍必然已将冀州腹地、乃至幽州新占之地的兵力抽调一空,后方……必然空虚!而公孙瓒,这头受伤的猛虎,纵然已是穷途末路,其最后的反扑也必然凶悍无比,足以让袁绍流尽最后一滴血。
趁他病,要他命!
一个清晰、果断的战略,在他脑海中瞬间成型,并且越来越亮。趁袁绍与公孙瓒在易京城下拼死拉扯、彼此消耗到最紧要的关头,自己以“援救盟友、共讨不臣”之名,起一支精锐之师,出并州,直插袁绍兵力空虚的冀州腹地,甚至奔袭围攻易京的袁军侧后!公孙瓒在内,自己在侧,两面夹击之下,久战已疲、后方被抄的袁绍大军,极有可能崩溃!
若能一举击溃甚至歼灭袁绍这支主力,则冀州震动,幽州残破的公孙瓒除了依附自己,再无他路。届时,自己将一举夺得幽、冀二州,彻底消除北方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袁绍若此战败亡或一蹶不振,北方将再无堪与自己匹敌的诸侯。
到那时,携大胜之威,挟新得河北之地利人口,再回过头来,从容收拾西川,乃至南下荆州、扬州……天下之势,将豁然开朗!
这条道路,虽然此刻看来充满风险,但其最终的收益,远比先取西川要宏大得多,也快捷得多!这是一场战略豪赌!
他需要做出决断,立刻,马上。
“啪!”
一声并不十分响亮、却异常清晰的拍击声,打断了厅堂内几乎凝固的空气。简宇将手中的帛书,轻轻但坚决地按在了紫檀木的案几之上。那卷承载着北方烽火的丝帛,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紧张、或疑惑、或若有所思的面孔。先前讨论入蜀方略时的热切,已从他们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对未知变故的凝重。
“西川之事,”简宇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暂缓。所有筹备,即刻停止。”
没有解释,没有商讨,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厅中众人心头一凛,他们跟随简宇多年,深知主公如此语气下达的命令,意味着事情已无转圜余地,且极为紧急。
“传令:所有在长安之将军、校尉,及参赞军事之文吏,即刻至白虎节堂等候。延误者,以贻误军机论处。”
命令简洁而冰冷。侍从官凛然应诺,转身疾步而出。简宇不再多言,起身离席。他的步伐稳定而快速,衣袂带风。经过那幅巨大的地图时,他的目光在上面短暂停留了一瞬,手指在地图上“易京”的位置轻轻一点,随即收回,大步流星地走向通往白虎节堂的侧门。那背影,决绝而充满力量。
没过多久,白虎节堂。
森严肃穆的大厅内,甲胄鲜明的将领与身着深衣官袍的谋士们分列左右,空气紧绷。所有人都已从昨夜紧急的召集和此刻的气氛中,嗅到了战争来临的味道。
简宇高踞主位,面沉如水,将吕布军报的内容择要通报。当听到袁绍倾尽全力围攻易京、公孙瓒危在旦夕时,堂下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和低语。
争论随即爆发。以老成持重着称的幕僚钟繇首先出列,眉头紧锁:“丞相,北伐之事,非同小可。袁绍虽顿兵易京城下,然其根基仍在冀州,实力不容小觑。我军若劳师远征,深入河北,粮道漫长,易遭袭扰。且公孙瓒骄横难制,其性反复,即便救下,恐亦难真心归附,反成隐患。不若依原定方略,先定西川,稳固根本,积蓄实力,再图北方,方为万全之策。”
话音未落,左侧将领中一人已按捺不住,越众而出,声如洪钟:“钟公此言,未免过于保守!”众人视之,乃是征北将军麹义。
他面庞坚毅,须发戟张,眼中精光四射,拱手朗声道:“丞相!袁绍,不过土鸡瓦全耳!昔日或许势大,然连番挫败,早已不复当年!今其困兽犹斗,顿兵坚城,师老兵疲,正是天赐良机!末将当年在冀州,深知袁绍虚实。其精锐尽出,后方必然空虚!若我军以精骑突进,直捣其腹心,与公孙瓒里应外合,定可一举破之!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岂可因一味求稳而错失?若让袁绍吞并公孙瓒,缓过气来,则并州、青州、兖州永无宁日,西川之利,亦成画饼!”
“麹将军所言甚是!”另一侧,振威将军徐荣沉声接口。他面容冷峻,语气平稳却带着杀伐之气:“兵贵神速,亦贵出奇。袁绍此时,正如伸颈待戮。然正如钟公所言,公孙瓒不可不防。我军北上,需有万全之策,既要破袁,亦需制公孙。末将以为,当以一部精锐,借道并州,速趋易京,解其围而慑其心。同时,另遣一军,出青州,威胁袁绍侧后,使其首尾难顾。如此,公孙瓒得救,必感恩戴德,即便其心叵测,亦在我掌控之中。”
“二位将军之论,甚合我意。”刘晔闻言,于是立刻出言支持,他言语犀利而敏锐,“此次北伐之要,在于‘快’与‘名’。快则袁绍不及反应,名则使我师出有名,收河北人心。‘救援公孙瓒,共讨袁绍’,此大义名分,正当其时。关键在于,需有熟悉北地、且在公孙瓒处说得上话之人,为我联络向导,确保消息畅通,不至为敌所乘,或为公孙所误。”
“联络之人……”简宇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堂外。就在这时,节堂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和侍卫的低声禀报。
“启禀丞相,左将军刘备,于府外求见,言有幽州故人,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
简宇眼中精光一闪:“请。”
片刻,刘备引着一人疾步而入。刘备依旧是一副谦和持重的模样,但眉宇间带着明显的忧急之色。而他身侧之人,年约三旬,身材挺拔,虽穿着普通百姓的深色粗布衣袍,满面风霜,发髻散乱,眼中布满血丝,嘴唇干裂,但那挺直的脊梁和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却透着一股行伍中人的精悍与决绝。
他一进大堂,目光便迅速扫过两侧文武,最后牢牢锁定在主位的简宇身上,那目光中混合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绝境求援的急切,以及一丝审视与期待。
“玄德,此位是?”简宇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刘备深深一揖:“丞相,此乃豫之故交,幽州公孙将军麾下骑都尉,田豫,田国让。国让不避艰险,穿越袁军封锁,千里南下,有生死攸关之事,恳求面陈丞相!”
田豫!堂中知道北方情势的人心中微动。公孙瓒麾下有名的年轻骁将,以忠勇果敢、熟知边事着称。他竟然亲自来了!
田豫没有半分犹豫,在刘备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向前一步,在距离简宇案前数步之遥,推金山,倒玉柱,以最庄重的军礼轰然拜倒。他的额头重重叩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堂中格外清晰。
“败军之将,幽州田豫,拜见丞相!”他的声音嘶哑,仿佛被北地的风沙和连日的焦虑灼伤了喉咙,但那嘶哑中却迸发出一股孤注一掷的力量,“袁绍逆贼,背反朝廷,荼毒河北,今更尽起冀州之兵,围我主公孙将军于易京绝地!易京城中,粮尽援绝,析骨而炊,易子而食!然我主与幽州将士,感念汉恩,宁死不降,犹自血战,拖住袁贼豺狼之师,使其不得南顾一步!”
他略略抬头,赤红的双目如同燃烧的炭火,直直望向简宇,那目光几乎要穿透堂中的距离与光影:“丞相明察万里!袁绍,虎狼之辈,野心滔天。今虽困顿,然若使其吞并我幽州残余,整合兵马,恢复元气,来日其獠牙所向,必是丞相所辖之并、青,乃至司隶、兖豫!此贼不除,河北不宁,天下难安!此非独幽州一隅之祸,实乃朝廷心腹之疾,天下之大患也!”
田豫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众人心头,尤其是他对于袁绍一旦吞并幽州后可能带来的威胁的分析,与麹义、徐荣等人的判断不谋而合,甚至更为尖锐直接。
见简宇依旧面沉如水,不言不语,田豫心中焦急如焚,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他再次以头触地,声音因激动和悲愤而颤抖:“丞相!我主公孙将军,昔日或有不当之处,然其镇守北疆,抵御乌桓、鲜卑,保境安民,十数年如一日,没有功劳,亦有苦劳!今陷绝境,犹不忘汉室。豫此来,非仅为求生,更为诛除国贼之大义!袁绍,背反朝廷,妄称大将军,实乃汉贼也!讨伐汉贼,匡扶社稷,天下忠义之士,岂可坐视?”
说到最后,他猛地仰起脸,那张饱经风霜、沾满尘土的脸上,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在脸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这泪水,并非软弱,而是一个铁汉在绝境中对家国君主的忠诚,对同袍百姓的悲悯,以及那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决绝。
“丞相!”田豫的声音哽咽着,却用尽全力喊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挤出来的血,“我主有言,若丞相能念在同为大汉臣子,秉持大义,出兵相救,解易京之围,共诛国贼袁绍,则……则事成之后,幽州军民,愿听朝廷号令!我主公孙将军,亦愿……亦愿听从朝廷与丞相调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八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在空旷的节堂中激起阵阵回响。这不仅是承诺,更是公孙瓒在生死关头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和效忠誓言。堂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田豫这悲壮激烈的陈情和公孙瓒这近乎投降的承诺所震撼。
刘备此时也撩衣跪倒,恳切道:“丞相,国让所言,字字泣血,句句属实。袁绍暴虐,人所共愤。公孙伯圭虽有前愆,然其守边之功,不可抹煞。今其愿悔过效顺,共讨国贼,于朝廷威信,于河北安定,于天下大局,皆有大益。备虽不才,亦知其理。恳请丞相,念在北疆将士百姓正在血火中煎熬,速发义师,救民于水火,诛灭国贼!”
简宇的目光,缓缓从涕泪交流、满脸期盼的田豫脸上,移到神色凝重恳切的刘备脸上,再缓缓扫过堂下文武。钟繇眉头紧锁,似在权衡;麹义、徐荣等人眼中则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刘晔等人则露出思索之色。
他需要表现出深思熟虑,需要表现出这是为天下大义、为朝廷安危而做出的艰难抉择。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节堂内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能听到田豫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简宇最终的裁决。
终于,简宇缓缓地、似乎带着千钧重量地,站起了身。他没有说话,只是绕过沉重的紫檀木案几,一步一步,走向依旧跪伏于地的田豫。他的步伐稳定而有力,黑色锦袍的下摆轻轻拂过光洁的地面。
他在田豫面前停下,并未像寻常对待将领那样只是虚扶,而是做了一个让堂中不少人略感意外的举动——他微微弯下腰,伸出双手,不是去扶田豫的手臂,而是稳稳托住了田豫的手肘,用力而诚挚地将这位远道而来、肩负重任的幽州使者从地上搀扶起来。
“国让,”简宇的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传入田豫耳中,也传入堂中每一个人耳中,“快快请起。一路艰辛,穿越险阻,为国为民,忠义可嘉,何须行此大礼?”
田豫浑身一震,在简宇有力的搀扶下站起身。他身高与简宇相仿,此刻却觉得眼前这位名震天下的丞相,身形格外高大。他感受到对方手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也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郑重与赞赏。
这份超乎寻常的礼遇,让一路饱经风霜、看尽世态炎凉、心中忐忑的田豫,鼻头猛地一酸,几乎再次落泪。这不仅仅是礼节,更是一种认可和尊重。
简宇扶起田豫后,并未立刻松开手,而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田豫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臂,目光诚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道:“袁本初,僭越不臣,欺凌州郡,围攻朝廷命官,其行径,与国贼何异?公孙将军为国家戍守边疆,使胡虏不敢南下牧马,功在社稷。今为逆贼所困,危在旦夕。我简宇,既为汉臣,身受国恩,统御一方,若坐视忠良陷于绝境,坐视逆贼逞凶肆虐,而坐视不理,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有何颜面见先帝于九泉?”
他松开手,后退半步,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全场,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决心:“这兵,我出了!不仅要出,还要快出,要打出朝廷的威风,要救易京于水火,要斩袁绍这国贼于城下!”
“丞相!”田豫听到这确凿无疑的承诺,巨大的激动和如释重负瞬间淹没了他,他喉头哽咽,再次躬身,深深一揖到地,“豫……豫代我主,代幽州十数万将士百姓,叩谢丞相大恩大德!丞相高义,幽州军民,永世不忘!”
“玄德,快快请起。”简宇又对刘备示意,然后目光重新落回田豫身上,眼神中多了几分亲近与器重,“国让,你冒死前来,忠勇可嘉,更难得的是见识深远,言辞切中要害,实乃难得之才。如今国事维艰,正需你这等忠义智勇之士效力。”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此番北伐,非比寻常。我军虽强,然北地情形,毕竟生疏。我意,此番北上,就请国让暂且屈就,在我中军参赞军事,兼为大军向导,并负责与易京联络之事,如何?待平定袁绍,安定幽州,我必上表天子,为国让及幽州有功将士,请功封赏!”
这番话,不仅是将田豫纳入麾下,委以联络向导的重任,更是明确表达了战后对其乃至幽州系人马的安置态度——必有封赏,予以重用。这既是对田豫个人能力的肯定,也是对公孙瓒及其部众的一种安抚和承诺。
田豫闻言,心中激荡不已。他此来只为求救,未曾想得到如此礼遇和看重。他虽是边地武将,却非不通时务。简宇此言此举,气度恢弘,思虑周全,既有救难扶危之义,又有招揽英才之明,更暗含平定北方的雄心,比之他旧主公孙瓒的刚愎与困守一隅,高下立判。乱世之中,能得遇如此明主,实乃幸事。
当下,田豫再无犹豫,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身上破损的衣袍,以最标准的军礼单膝跪地,昂首朗声道:“豫,本边地一武夫,蒙丞相不弃,授以重任,敢不尽心竭力,以效犬马之劳!北伐之事,豫必肝脑涂地,以报丞相知遇之恩,救旧主于危难!”
“好!好!我得国让,如得北地之向导,破袁之先锋也!”简宇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再次亲手将田豫扶起,转身对堂下众人道,“诸位,今日又得一大将,北伐之事,更添胜算!”
这番对田豫的礼遇和招揽,堂中众人看在眼里,心思各异。刘备面露欣慰,为故交得遇明主而高兴。麹义、徐荣等将领见主公如此重视熟悉北地的田豫,对北伐信心更增。钟繇等人见木已成舟,且田豫已表效忠,对联络公孙瓒的担忧也稍减。
简宇安顿好田豫,转身,重新走向主位。当他再次面对堂下文武时,脸上已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统帅千军万马的果决与冷峻。
“诸君!”他的声音回荡在白虎节堂的每一根梁柱之间,“袁绍,国贼也,必须伐之!公孙瓒,汉臣也,不能不救!此乃大义所在,亦是我等安定北疆、消除后患的良机!自即日起,全军转入战时,一切以北伐为先!”
他不再给任何人质疑或讨论的机会,一条条清晰而迅捷的命令,如同战鼓般敲响:
“钟繇、国渊听令!总揽全军后勤粮秣、军械调拨,民夫征发。三日之内,我要看到详尽的转运方略与第一批粮草起运的准确时间!并州、河东诸郡仓廪,优先供给北伐大军!”
“赵云、黄忠听令!点验长安及周边可机动之精锐,特别是骑兵与强弩兵,整备军械马匹。五日之内,我要一支三万人的前锋整装待发!”
“张合、麹义听令!你二人昔日久在河北,熟悉地理,即刻着手,会同国让,拟定详细的进军路线与作战方略,明日此时,我要在案头看到!”
“斥候营全部出动!我要知道从长安到易京,每一条道路、每一处关隘、每一条河流的详情!我要知道袁绍大营的准确位置、兵力分布、粮道走向!三日一报,不得有误!”
“其余各营将领,各归本部,整顿兵马,检查军械,厉兵秣马,随时听候调遣出征!”
一道道命令,精准而高效地分配到具体的人头上。整个庞大的战争机器,随着简宇的一声令下,开始隆隆启动,每一个齿轮都开始疯狂运转。节堂内的气氛,从之前的凝重争论,瞬间转变为一种紧绷而高效的备战状态。
田豫站在刘备身侧,看着眼前这位一言可决天下的丞相,看着他麾下文臣武将闻令而动、雷厉风行的模样,看着整个中枢机构为了救援他的故主、他的家乡而高效运转起来,心中感慨万千。
他原本只是抱着万一的希望前来求救,却不曾想,不仅求得了救兵,更似乎为自己和幽州的未来,找到了一条真正的出路。他悄悄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坚定的光芒。
简宇下达完最后一道命令,目光再次投向堂外,仿佛已穿越重重宫阙,越过黄河太行,看到了那座在烽烟中飘摇的孤城。他的眼神深邃而坚定。
北伐,已成定局。一场决定北方命运的大战,就此拉开序幕。而他,即将亲手按下这历史的扳机。
长安城内的气氛,因北伐的决策而彻底转向肃杀与繁忙。原本因西川来使和西进筹备而涌动的暗流,瞬间被来自北方的、更为汹涌澎湃的战争洪流所取代。
丞相府前的大街,昼夜都有身着不同颜色号衣的传令兵策马狂奔而过,蹄声如急雨敲打石板,扬起一路烟尘。各营驻地的方向,隐约传来集结兵马的号角与金鼓,沉闷而有力,穿透坊市的喧嚣。
满载粮秣的牛车、骡车,在持戟士兵的押送下,排成长龙,吱吱呀呀地驶出城去,车轮深深碾入黄土。空气中弥漫着草料、皮革、铁锈与汗水的混合气味,那是战争机器启动时特有的味道。
街市上的百姓,虽然生活依旧,但脸上多少添了些凝重与揣测。茶楼酒肆中,压低声音的议论多了起来。
“听说了吗?丞相又要打大仗了!”“是北边吧?袁绍和公孙瓒打得不可开交……”“咱们的兵,好像要往并州那边开……”“唉,这世道,何时是个头啊……但愿丞相能打赢,咱们关中也安稳些。”贩售刀伤药、麻布、干粮的行商,生意明显好了不少。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笼罩在这座帝王之都的上空。
丞相府内,更是枢机重地,气息凛然。往来吏员个个步履匆匆,面色紧绷,怀抱文卷,低声交谈着粮秣、民夫、器械、路线等词汇。昔日较为清静的院落,如今不时有顶盔贯甲的将领被引入,甲叶铿锵作响,靴声囊囊。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火漆、以及从议事厅飘散出的、略带辛辣的提神香料的味道。
简宇已连续数日未曾好眠。眼下的淡青色阴影略显深重,但那双眼睛,却因高度专注和无数战略推演而异常明亮,锐利如鹰隼。他案头堆积的文书,分门别类,高矮不一,有北方吕布派人送来的、补充的最新军情,有并州、河东等地郡守呈报的粮储、民力数字,有赵云、黄忠所部兵马的点验清单,有张合、麹义初步拟定的进军方略草图,还有来自青州、徐州、豫州等地的各种文书——或表示支持,或委婉探询,或暗藏机锋。他需要在这些海量信息中,迅速抓住关键,做出判断,下达指令。
这一日午后,窗外秋阳正烈,光线透过高窗,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浮尘在光柱中缓缓舞动。简宇刚与张合、田豫、麹义等人再次推演了一条可能的进军路线,正对着沙盘上标注的几处黄河渡口沉吟。
沙盘上山川起伏,代表各方兵力的小旗密密麻麻,尤以“易京”周围的黑白两色旗帜最为触目惊心。田豫手指着沙盘,详细解说着易京外围几处可能被袁绍忽略的薄弱点,声音沙哑但清晰。麹义则在一旁补充着袁绍军可能的反应和几种应对之策。张合默默倾听,偶尔插言,指出地形上的细节。
就在简宇俯身,准备在沙盘上移动一枚代表己方前锋的红色小旗时,书房外传来刻意放轻但仍然急促的脚步声。亲卫统领在门外低声道:“主公,益州别驾张松,在府门外坚决求见,已等候近一个时辰,言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面陈主公,神色……颇为激动,几近失仪。”
简宇动作微微一顿,目光从沙盘上“葭萌关”、“剑阁”的方向扫过,随即直起身。张松……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位益州使者此刻焦灼如热锅蚂蚁的模样。西进骤停,对他那炙热的立功之心和已然展开的“从龙”幻梦,不啻于一盆冰水。此刻求见,必是来质问,来寻求保证,或许,也是一个进一步稳固、利用这颗棋子的机会。
“知道了。”简宇声音平静,对张合等人道,“今日暂且到此。儁乂、国让、麹义,方才所议进军路线,尤其是粮道掩护与前锋接敌节奏,还需细化。明日早间再议。”
“诺!”三人抱拳领命,知道主公另有要事,便行礼告退。田豫在退下前,目光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门外方向,他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益州使者并无了解,但直觉告诉他,此人此时出现,或与西川之事有关,而西川的稳定,间接影响着北伐的后方。
简宇没有立刻去偏厅,而是先走到铜盆前,用微凉的清水净了面,接过侍从递上的布巾擦拭,借这短暂的片刻,理了理思绪。张松是能士,是谋身之辈,有才而急切,可用,但需以利导之,以势慑之,以情动之。
他既要安抚其焦虑,又要将其牢牢绑定在自己的战车上,使其在益州发挥更大的作用。此番见面,需刚柔并济,既要展现自己决策的无可动摇与深谋远虑,又要给予其新的、更诱人的希望。
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袍袖,简宇对镜中那个眼神坚定、略带疲惫但威严自生的自己微微颔首,这才转身,不疾不徐地向安排会面的东偏厅走去。
东偏厅不如白虎节堂宏大,也不如正堂庄重,但布置清雅,光线充足,常用于非正式但重要的会见。此刻,厅内却弥漫着一股与陈设格格不入的焦躁气息。
张松根本坐不住。他背着手,在铺着精致蜀锦的地衣上来回疾走,脚步凌乱。他那身为了觐见而特意换上的、象征益州使者身份的绯色官袍,此刻穿在他矮小瘦削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更因他急促的动作而袍袖翻飞。
他面色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原本就不甚端正的五官,因焦虑和激动而微微扭曲,嘴唇不时无声地开合,仿佛在准备着什么说辞。
那双不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不甘、愤怒,以及深深的惶恐——他恐惧自己押上一切的赌博,还未开始便已落空;恐惧那近在咫尺的“首功之臣”、“从龙元勋”的荣耀,如镜花水月般消散。
窗外的日光透过蝉翼纱窗,变得柔和,在他脚前投下晃动的光斑。厅角鎏金博山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散发着宁神的檀香,但这香气丝毫无法平复他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听到了一些风声,看到了兵马调动的迹象,这与他预期的“挥师入川”截然不同!他感觉自己像个傻瓜,像个被戏弄的赌徒。他必须问个明白!必须争上一争!
脚步声终于从厅外廊下传来,平稳,沉着,一步步靠近。张松猛地停住脚步,转向厅门方向,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
简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并未穿正式的朝服或铠甲,只是一身玄色深衣,腰束革带,除了腰间一枚寻常玉佩,别无饰物。他脸上带着连日辛劳的淡淡倦色,但眼神清明,步伐沉稳,自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度。他踏入厅中,目光平静地扫过张松,仿佛没看到对方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焦灼神态。
“子乔先生,久等了。军务冗杂,怠慢之处,还望见谅。”简宇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波澜,走到主位安然坐下,抬手示意,“请坐。”
这平静的态度,反而像一勺热油,浇在张松焦灼的心火上。他哪里还坐得住?勉强按捺着,走到客位,却只是虚沾了坐榻边缘,身体前倾,双手紧紧攥住膝上的袍服,指节发白。
“丞相!”张松的声音因极力压抑激动而显得尖锐,甚至有些变调,他几乎没等简宇的客套话说完,便急急开口,语速快得像连珠弩箭,“松冒死求见,实因心中惶惑,如坠冰窟,五内俱焚!敢问丞相,前次宴间,丞相得我西川图本,曾言‘巴蜀之地,国之股肱’,宾主尽欢,言犹在耳!为何……为何短短数日,风云突变,关中大军,不向西南险固之天府,反要劳师动众,远征河北不毛之地,去救那已是瓮中之鳖的公孙瓒,去碰袁绍那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他越说越激动,脸颊涨红,呼吸粗重,死死盯着简宇,仿佛要从对方脸上找出答案:“吾意诚心向献,君何踌躇不前? 丞相!西川四十一郡,户口百万,沃野千里,盐铁之利,冠绝天下!更有剑阁之险,夔门之固,实乃高祖兴王之基,光武中兴之所凭!今刘季玉暗弱,政令不一,贤能遭嫉,百姓思治,此天赐良机也!取之,则大业之基稳固,顺江而下,荆扬可图!丞相……丞相却舍此易如反掌之唾手大功,转而北上,涉千里之遥,犯矢石之险,与强敌争锋于中原……松,愚钝不堪,实实不解!莫非是松所献图册有误,不堪大用?亦或是……丞相疑松之诚意,以为刘璋使诈,松乃其诱敌之饵耶?”
最后两句,已是带着悲愤与委屈的质问。他为了献图,冒了多大的风险?押上了全部的身家名誉!如今简宇战略转向,在他看来,不仅是否定了西川的价值,更是对他个人价值与诚意的巨大否定与伤害!
简宇静静听着张松这连珠炮似的、夹杂着激动、质问、自辩乃至些许怨怼的陈述,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眸,越发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直到张松说完,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他等待回应,厅内只剩下张松粗重的呼吸声和博山炉中香炭轻微的噼啪声时,简宇才缓缓开口。
他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息声不大,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是肩负天下者面对艰难抉择时,那种无可奈何却又必须勇往直前的沉重。
“子乔先生,”简宇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放慢,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敲在张松焦躁的心上,“先生满腔热忱,献图投效,其心可嘉,其诚可感。西川地理图本,详实精妙,乃无价之宝,助我洞察巴蜀形势,功莫大焉。先生之情,宇,铭感五内,岂有疑窦?”
他先肯定了张松的价值和诚意,稳住了对方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果然,张松听到“无价之宝”、“铭感五内”等语,紧绷的脸色稍霁,但眼中的疑惑与不甘依旧浓重。
简宇话锋随即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而严肃,他站起身,并非走向张松,而是走向偏厅一侧墙壁上悬挂的那幅略小些的、但涵盖范围更广的天下形势概图。他的手指,先精准地点在地图上益州的位置,那是一片被层峦叠嶂包裹的、用靛青色清晰勾勒的区域。
“子乔先生请看,”简宇的声音在安静的厅中回荡,“此乃先生欲献于我之西川,富庶险固,确为王业之基,宇,心向往之。”
他的手指并未停留,而是缓缓地、坚定地向上移动,划过代表秦岭的粗重墨线,越过黄河的蜿蜒曲线,最终,重重地、几乎要戳入绢布般,点在了“易京”那两个刺目的小字之上!那一点,仿佛带着北地烽火的灼热与金铁交击的铿锵!
“然,此地!”简宇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此地之火,已燃眉睫!袁本初,尽起冀州十万之众,顿兵易京城下,日夜猛攻,已逾数月!公孙伯圭困守孤城,粮尽援绝,覆亡只在旦夕之间!”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视着已被他话语和动作吸引全部注意力的张松,抛出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假设:“子乔先生,我且问你,若我此时,尽起关中精锐,如先生所愿,大举入川,与刘璋相持于剑门、葭萌等天险之下。蜀道艰难,攻守易势,战事必然迁延,一年?两年?抑或更久?”
他不需要张松回答,继续用更快的语速,更重的语气说道:“就在我军于巴蜀群山之中,与刘璋苦苦纠缠、师老兵疲、粮饷转运维艰之际——北方骤变!袁绍攻破易京,吞并公孙瓒残部,尽收幽州之地,整合兵马,实力复振!其挟大胜之威,以逸待劳之师,会如何?”
简宇的手指猛地从“易京”向南划下,直指关中、河东!“他必遣上将,出井陉,下壶关,寇略并州,威胁河东!或自河内渡河,窥伺司隶,直逼雒阳、长安!届时,我军主力远在西南,关陇空虚,腹心受敌,粮道断绝,首尾难顾!是时,西川未得,根本已摇! 袁绍绝非庸碌之辈,其势若成,必为我心腹大患,其祸更在刘璋、张鲁百倍、千倍之上!”
他向前一步,逼近张松,目光灼灼,仿佛要将他所说的可怕图景烙印在对方脑海中:“故,此时若先取西川,看似得利,实则是授袁绍以柄,自陷于南北夹击、进退失据之死地!是贪小利而忘大患,慕虚名而处实祸! 子乔先生熟读史册,通晓兵略,岂不闻‘唇亡齿寒’、‘未虑胜先虑败’之理?宇,非是踌躇不前,更非疑先生之诚,而是大势所迫,不得不先北后南,先急后缓,先除心腹之疾,再图股肱之利!此乃为全局计,为根本计,不得不为之举!”
这一番话,如同冰水混合着雷霆,浇在张松头上。他原本只想着益州的富庶和易取,想着自己的不世之功,何曾如此深入、如此冷酷地推演过全局战略,尤其是北方巨变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
他被简宇描绘的那种“西川未得,根本已摇”、南北受敌、陷入绝境的可怕前景震慑住了。冷汗,不知不觉浸透了他内层的衣衫。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简宇的推理严丝合缝,那种危险确实存在,而且一旦发生,便是万劫不复。
他献图是为了立功,可不是为了把看来有望夺取天下的新主公推向绝境,那样自己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可是……丞相……”张松的气势已泄了大半,语气软了下来,但仍带着不甘与忧虑,“北伐河北,千里迢迢,袁绍虽顿兵坚城,然其根基犹在,冀州富庶,未必可速胜。若战事迁延,旷日持久,岂不更错过了取川良机?刘璋暗弱,然其麾下亦有能战之将,若其趁我北方用兵,整顿武备,加固关防,或与张鲁、荆州刘表有所勾连,将来再取,岂不更难?且……且松在益州,恐日久生变啊。”
最后一句,才是他最大的隐忧,他害怕时间拖得太久,自己在刘璋那里的特殊作用下降,甚至被怀疑。
听到张松语气转变,开始考虑实际问题,简宇心中微定。知道对方已被说动,至少意识到了先北后南的必要性。他脸上的肃穆稍稍缓和,重新走回座位,但并未坐下,而是站在案几旁,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子乔所虑,亦是老成之言。”简宇的语气变得舒缓,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意味,“北伐之事,我自有周密筹划,务求速战速决,不会旷日持久。至于西川……”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的益州,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在彻底解决袁绍之前,西川方向,需得稳住,尤其是,绝不能让张鲁感到压力减轻,从而生出南下侵袭益州之心,打乱刘璋,也打乱我们的步骤。”
“丞相之意是?”张松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眼睛重新亮起。
“我会即刻派遣大将,率久经战阵的西凉精锐铁骑,出陈仓,走武都,直抵汉中边境!”简宇的手指在地图上汉中一带划过,动作果断,“不必真个全力攻取汉中,那样反而可能将张鲁逼急,或迫使刘璋与张鲁暂时联合。只需大张旗鼓,频繁袭扰,做出欲攻汉中之强势姿态。西凉铁骑来去如风,剽悍善战,张鲁疑惧,必不敢分兵南下图谋益州,只能将兵力收缩,全力自保,甚至向刘璋求援。而刘璋,见张鲁被牢牢牵制,北门无忧,只会庆幸采纳了你‘结联于我,共御张鲁’之策,对你更加信重依赖。”
他看向张松,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此一来,岂非一举两得?既震慑了张鲁,使其不敢妄动,又安了刘季玉之心,巩固了子乔你在益州的权位与话语权?这,不正是子乔先生当初在刘璋面前所献之策的完美实现吗?你在刘璋眼中,便是算无遗策、保境安民的能臣干吏!此等局面,岂不胜过我军即刻入川,使你在刘璋处顷刻失去‘桥梁’作用?”
张松听着,心中的不甘和焦虑如同阳光下的积雪,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甚至隐隐的兴奋。
对啊!简宇出兵,哪怕只是佯攻牵制汉中,打击张鲁,这不正是自己当初说服刘璋的核心逻辑吗?此计若成,自己在刘璋面前便是立下大功的能臣,地位必将更加稳固,权力也可能更大!这简直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巩固益州地位的妙计!
“妙!妙啊!”张松忍不住抚掌,脸上阴霾尽扫,露出笑容,“丞相此计,真是一石三鸟!不,一石数鸟!既解我北伐后顾之忧,又压服张鲁,更成就了松在益州之功!高,实在是高!”
但简宇接下来的话,让张松刚刚平静下去的心潮,再次掀起了更高的巨浪,那是对未来更大功业的炽热渴望。
“然,子乔先生,”简宇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任与一种沉重的托付,“此仅权宜之计,是为你我争取时间,稳固后方。真正的不世之功,不在此刻,而在将来。”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缓慢而清晰,仿佛重锤敲打在张松的心坎上:“待我平定袁绍、袁术,稳定北方,挟大胜之威,率百战精锐回师之时,西川,便是我下一个,也是势在必得的目标!而届时,我需要有人在益州之内,非仅为向导,更要作为关键之内应!”
“内应”二字,让张松呼吸一滞,心脏狂跳起来。
“先生回到成都后,”简宇继续道,声音轻而有力,如同最隐秘的耳语,却带着决定命运的魔力,“当借此刻之功,竭力巩固权位,甚至谋取更紧要的职司。要结交豪杰,洞察刘璋军政虚实,尤其是……那些对刘璋不满,或心向朝廷、愿求明主之人。先生可暗中联络,积蓄力量,绘制更详尽的要害布防、粮仓武库、兵力调遣之图。但切记,需谨慎隐秘,如履薄冰,勿打草惊蛇。待到时机成熟,我军南下之日,你我里应外合,则益州大门,将为你我洞开!可传檄而定!”
他目光炯炯,如同燃烧的火焰,直视张松已然激动得有些发红的眼睛:“届时,首倡大义,开城迎师,底定巴蜀之首功,非先生莫属! 封侯拜将,裂土酬功,名垂竹帛,光耀门楣,岂是如今区区一介别驾,或将来在刘璋手下所能企及之万一?”
“首功之臣”、“裂土酬功”、“名垂竹帛”!
这些词汇,如同世间最醇香的美酒,最炫目的珍宝,让张松头晕目眩,热血上涌,方才那点关于时间拖延的担忧,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所有的等待,所有的风险,在如此清晰、如此巨大的功业前景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站在成都城头,亲手打开城门,简宇的大军如潮水般涌入,而他,将接受新主的褒奖,万民的瞩目,从此跻身于开国元勋之列!
他再也抑制不住激荡的心情,猛地从坐榻上站起,因为动作太急,甚至微微踉跄了一下。他撩起绯色官袍的前摆,推金山倒玉柱般,以最庄重、最恳切的姿态,轰然拜倒在简宇面前,额头重重触地。
“丞相!”张松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狂热,“丞相深谋远虑,洞烛万里,松拜服!五体投地!丞相既以如此不世之功业、托孤之重信相付,松虽愚钝粗鄙,敢不竭尽心力,肝脑涂地,以报丞相知遇厚恩于万一?松在此对天立誓,回到成都,必恪遵丞相之命,外示忠诚于刘璋,内结英豪,阴蓄力量,详察山川险隘、兵马虚实,只待丞相王师南指,雷霆一击之时,松定为内应,打开关门,迎丞相入主西川,奠定不世基业!若有违此誓,天人共戮!”
“好!”简宇脸上露出欣慰而赞许的笑容,再次亲手将张松扶起,勉励道,“我得子乔,如高祖得子房,光武得邓禹!有益州在彼,有子乔为内应,我取西川,确如探囊取物耳!” 他特意用了张松之前话语中的“易如反掌”,但此刻听来,含义已截然不同,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不过,”简宇神色一正,叮嘱道,“此事关系重大,千系非轻。在益州,你明面上仍是刘璋的忠臣,是我与益州友好之桥梁。一切暗中经营,需用最可靠之人和最隐秘之法。联络渠道、暗号印记,稍后我会让人与你细商。记住,稳为上,忍为高,切不可操之过急,露了行迹。”
“松明白!必当慎之又慎!”张松用力点头,随即又想起一事,低声道,“丞相,松在益州,有至交好友二人,皆怀不世之才,且对刘璋多有不满。一为法正法孝直,谋略深远,有陈平、贾诩之奇;一为孟达孟子敬,勇略兼备,熟知兵事,麾下亦有可用之力。此二人,松可信也。回去之后,可先与此二人密议,结为同心,共图大事。有他二人暗中相助,则事半功倍,把握更大!”
法正、孟达!简宇心中一动,此二人之名,他亦有耳闻,尤其是法正,传闻才高而性傲,确是不凡。张松能主动提出联络此二人,可见其用心,也说明他在益州并非孤立无援,已有一定的人脉基础。这无疑是好事。
“法孝直、孟子敬,我亦闻其贤名,乃益州俊杰。”简宇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授权,“子乔可放手施为,暗中结纳,以诚相待,但同样需注意方式,勿使其过早暴露。待时机至,我必不吝高官厚禄,以待贤才。凡有功者,皆与我麾下旧臣一体封赏,绝无偏私!”
“丞相英明!松,代孝直、子敬,先行拜谢丞相知遇之恩!”张松再次躬身,心中大定,只觉前途一片光明,所有环节都已贯通,只剩下回去大展拳脚。他又与简宇密议了一些联络的暗号、可能的渠道、回成都后对刘璋及众人的说辞,以及如何利用“张鲁被牵制”这件事进一步巩固自身地位等细节,直到窗外日影西斜,廊下传来侍从请示是否掌灯的声音,方才告辞离去。
离开丞相府时,张松步履轻快,几乎要踏歌而行。秋风拂面,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火热。他抬头看了看长安城高阔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又回头望了望那森严巍峨的丞相府,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来时那焦躁惶恐的别驾,此刻已然变身为一个肩负重大秘密使命、憧憬着辉煌未来的“潜伏者”。他紧了紧怀中被简宇私下再次赠予的一些珍玩和那枚作为信物的玉佩,感觉那不仅是财物,更是未来功业的凭证和沉甸甸的期待。
汉中,南郑。
五斗米道教主张鲁,近来心情颇为不佳。北方的袁绍公孙瓒大战,他隔岸观火,本觉得与己无关。谁知烽烟未息,西边又传来警讯:长安的简宇,竟派大将引西凉兵马来犯!
探马流星般报来:张济前锋已出散关,游骑掠过河池;樊稠部出现在沮县一带,哨探深入;更有张绣率领的大股骑兵,在汉中西部边境频繁出没,掳掠边境屯田,剿杀斥候,摆出了一副随时可能大举进攻的架势。
“师君!西凉兵剽悍,来去如风,杨昂将军在阳平关外与之接战,小挫一阵,折了百余弟兄,敌军旋即便退,不知踪迹!”
“报!杨任将军在沮水沿岸发现敌军大队马蹄印迹,似有迂回南乡之意!”
“师君,边境诸屯皆惊,百姓恐骇,请求增兵!”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张鲁头戴道冠,身着绛衣,此刻却眉头紧锁,在铺着地图的案几前踱步。
他麾下大将杨昂、杨任,虽也算勇猛,但面对张济、樊稠、张绣这些当年董卓麾下就纵横凉并、如今又久经战阵的西凉宿将,以及他们麾下那些悍不畏死、骑射精良的西凉铁骑,显然有些力不从心。野战连连吃亏,只能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勉强周旋,损兵折将。
“简宇……他究竟意欲何为?”张鲁喃喃自语。是真要取我汉中,还是虚张声势?若是真要来取,为何主力又不堂堂正正压上,只是派骑兵骚扰?可若是佯攻,这架势也未免太大,西凉铁骑的锋镝,可是实实在在见了血的。
谋士阎圃沉吟道:“师君,简宇此刻重心,必在北方袁绍。此时分兵来我汉中,恐非为全力攻取,而是牵制,使我不能趁其北上,南下图谋刘璋,或袭扰其侧翼。然,西凉兵凶悍,若我应对不力,彼等假戏真做,亦未必不能酿成大祸。眼下之计,当以稳守为上,勿与之争锋野外。可令杨昂、杨任二位将军,收拢兵力,依托阳平关、南乡、黄金戍等险要,深沟高垒,严密防守。再广布斥候,探查敌军虚实。只要我军不出,据险而守,西凉铁骑再利,也难撼动我汉中根基。待其师老兵疲,或北方有变,其兵自退。”
张鲁听罢,缓缓点头。这确是老成持重之策。与来去如风的西凉骑兵在开阔地带纠缠,实为不智。既然简宇的主要目标不是汉中,那自己也没必要去硬碰硬,徒耗实力。
“便依你之言。”张鲁下定决心,传令道,“命杨昂、杨任,即刻放弃边境零星据点,收兵回撤,全力巩固阳平关、南乡、黄金戍一线防线!多备滚木礌石,强弓硬弩,没有我的命令,严禁出战!其余各处关隘,亦需加强守备,严防死守!我倒要看看,简宇能有多少兵马,在我汉中群山之外,空耗钱粮!”
于是,汉中军一改先前试图阻击的态势,全线转入固守。张济、樊稠、张绣等人见状,也不强攻险关,只是将骑兵的机动性发挥到极致,时而集结佯攻某处关隘,时而分散袭扰粮道、焚毁周边林木,时而大张旗鼓巡行,鼓噪呐喊,将疑兵之计用得淋漓尽致。
汉中边境,终日风声鹤唳,张鲁军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却始终未见敌军真正大举攻关。如此一来,张鲁更加确信简宇意在牵制,更不敢有丝毫分兵南下的念头,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防守汉中本土上。所谓的“五斗米道乐土”,一时也笼罩在战备的紧张阴影之下。
成都,州牧府。
相比起汉中边境的紧张,益州腹地却是一片“祥和”。刘璋得知张松归来,并带回简宇“结好共御张鲁、愿保边境安宁”的明确答复,以及长安已出兵汉中方向、屡败张鲁军的消息后,不禁抚掌大笑,连日来的担忧一扫而空。
议事厅内,刘璋高坐上位,面皮白净,体态略显富态,此刻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对着阶下恭敬而立的张松赞不绝口:“子乔真乃吾之陈平、张良也!前番献联简抗张之策,已是高明。此番出使,不辱使命,不仅结好简宇,更果然说动其出兵汉中,挫张鲁锐气,解我北顾之忧!若非永年,我益州焉得如此安宁?”
阶下文武,如黄权、王累等人,虽对结好简宇有所疑虑,但眼见北面威胁暂时消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而如法正、孟达等与张松交好,或本就对刘璋心怀不满者,则纷纷出言附和,称赞张松之功。
张松立于堂中,身形虽矮,此刻却觉得格外挺拔。他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与自得,朗声道:“主公谬赞了。此全赖主公英明决断,信任于松,松方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那简宇。简宇虽有雄略,然其势在北,亦需安定西侧。与我益州结好,共御张鲁,于他乃是两利之事。今其遣西凉悍将出击汉中,张鲁疲于应付,不敢东顾,我益州北门,可保无虞矣。此皆主公洪福,上天庇佑我益州!”
这番话,既将功劳归於刘璋的“英明”,又点明了自己的关键作用,听得刘璋更是心花怒放。
“好!好!子乔有功,不可不赏!”刘璋大手一挥,“赐张别驾黄金五百斤,蜀锦千匹,加俸禄百石!另,准其参赞军政机要,所陈之事,可直接报于吾知!”
“谢主公厚赏!松必竭尽驽钝,以报主公知遇之恩!”张松深深下拜,低下头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得意与野心的光芒。他知道,自己在益州的地位,通过这次“成功”的外交使命,变得更加稳固,也更加接近权力核心了。而这,正是他执行简宇“内应”计划的最好基础。
退朝之后,张松回到自己愈发奢华气派的府邸。他并未沉浸于受赏的喜悦太久,而是屏退左右,于密室之中,展开了那卷他早已烂熟于胸的西川地理图,目光在地图上的关隘、城池、粮仓、驻军之地一一扫过,心中盘算着哪些人可以拉拢,哪些关节需要打通,哪些情报需要进一步核实。
“法孝直,孟子敬……”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脸上露出一丝深沉的笑意,“是时候,与你们好好谈一谈了。这益州的天地,终究是太小了……”
窗外,成都的夜晚依旧宁静,巴山蜀水笼罩在迷蒙的雾气之中。但在这宁静之下,一股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北方的战鼓已然擂响,汉中的边境烽烟时起,而这天府之国的腹地,一张无形的大网,也正由一双野心与机心并存的手,悄然编织开来。东、北、西三个方向的局势,如同三盘相互关联的棋局,而执棋者简宇,正落子如飞,试图将整个天下的脉络,逐渐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
成都的春日,与长安的肃杀截然不同。天空是蜀地特有的、带着湿润水汽的灰白色,阳光透过云层,变得柔和而慵懒。城内的街巷依旧繁华,商贩叫卖声、茶馆喧嚣声、锦江上舟楫往来声,交织成一幅安逸的画卷。
然而,在这安逸的表象之下,州牧府内外,却因北方的战事与汉中的警讯,而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暗流。
张松的府邸位于城西,虽非最显赫的地段,但自从他出使“成功”归来,备受刘璋赏赐后,门庭便日渐煊赫起来。高墙深院,朱门铜环,庭院内移栽了名贵的蜀葵与秋菊,奇石点缀,颇有几分意趣。但府邸的主人,此刻却无暇欣赏这些。
密室之内,门窗紧闭,厚厚的锦帘垂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与声音。墙壁上特意加装了毡毯,以消弭回声。室内只点着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雁鱼灯,灯火如豆,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围坐在一张紫檀木圆几旁的三个人影。
张松坐在主位,已换下了白日里庄重的官袍,只着一身深青色常服,更衬得他身形瘦小。但在摇曳的灯火下,他那张并不出众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闪烁着混合了兴奋、野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光芒。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温润的玉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荡漾。
他的对面,左侧坐着法正。法正年约三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眉眼细长,看人时目光常常微微下垂,似乎总在思索着什么,给人一种深沉难测之感。他穿着朴素的灰布长衫,坐姿端正,手指轻轻搭在膝上,神情平静,仿佛只是在参加一次寻常的夜谈。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偶尔快速转动的眼珠和轻抿的嘴角,看出他内心的波澜。
右侧则是孟达。孟达比法正年轻几岁,身材挺拔,相貌英武,眉宇间带着一股勃勃英气与些许傲然。他不像法正那样内敛,此刻虽也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中那份跃跃欲试却掩藏不住。他穿着一件裁剪合体的箭袖劲装,腰间束着革带,显得精干利落,手指不时轻叩桌面,显出其内心的不平静。
几上除了一壶温酒、几样精致却不张扬的佐酒小菜,还摊开着一卷帛书,上面是张松凭记忆勾勒的、简化的益州北部与汉中接壤的地形示意图,以及一些只有他们三人能看懂的符号标记。
“……情况便是如此。”张松将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很快,将长安之行、简宇的战略转向、对其的承诺、以及简宇已派西凉兵牵制张鲁等事,择其要害,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最后,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在法正和孟达脸上来回扫视,声音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力度:“孝直,子敬,如今大势已然明朗。简丞相雄才大略,志在天下。其暂缓西进,非不欲取川,实乃要先除北方大患袁绍,以绝后顾之忧。此乃老成谋国之道!待其平定袁氏,挟百战精锐南下,这益州……”
他冷笑一声,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的“成都”位置,接着道:“刘季玉闇弱无能,只知守成,赏罚不明,亲小人而远贤臣。黄权、王累之辈,固然忠直,却不知变通,只知一味固守。以此辈御简公虎狼之师,何异于以卵击石?”
他顿了顿,观察着二人的反应,继续道:“丞相已对我明言,待其南下之日,需有内应。届时里应外合,益州可传檄而定!他许我……”
张松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首功之臣!封侯拜将,名标青史,岂是屈居于这益州一隅,看着刘璋庸碌度日,看着张鲁在侧虎视,终日惴惴不安所能比拟?”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法正:“孝直,你满腹韬略,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在此只能做些文书琐事,屈居下僚,常受掣肘,心中难道就无半点郁结?就不想觅一明主,一展平生所学,建不世之功业?”
他又看向孟达:“子敬,你勇略兼备,熟谙兵事,麾下亦有些许敢战之士,难道就甘心在这成都城内,做一闲散军吏,看着那些碌碌之辈尸位素餐,而自己一身本领无从施展?”
孟达听到此处,早已按捺不住,眼中精光爆射,低声道:“子乔兄不必多言!刘季玉确非明主!我自随父入蜀以来,多遭排挤,空有报效之心,却无进身之阶。前番东州兵与本土人士之争,我亦受牵连,至今不得重用。那简宇……哦,应该是丞相,真如子乔兄所言,有如此气度雄心,又许以如此重诺,达,愿效犬马之劳!但有所命,无所不从!”
他话语铿锵,显然这番话憋在心中已久。
张松面露喜色,用力点头,然后殷切地望向法正。他知道,三人之中,法正心思最为缜密,眼光最为毒辣,也最为谨慎。孟达的勇武和部属确实是重要力量,但真正的谋划决断,他更倚重法正的智慧。
法正一直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直到孟达表完态,张松的目光再次投来,他才缓缓抬起眼帘。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幽深,如同古井寒潭。
“子乔,”法正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力,“简公之心,昭然若揭。其志绝不止于河北,更在天下。其暂缓西进,先北后南,确是高瞻远瞩。刘璋……确实非拨乱之主。”他毫不避讳地直呼其名,显见心中早已不将刘璋视为值得效忠的明君。
“然,”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兹事体大,关乎身家性命,乃至宗族存续。仅凭永年一面之词,与那‘首功之臣’的许诺,便要我二人将身家性命、前途命运,尽数押上,未免……过于轻率。”
张松心中一紧,忙道:“孝直有何疑虑,但讲无妨!”
法正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酒杯,浅啜一口,仿佛在品味酒液,又仿佛在整理思绪。“其一,简公北伐,胜负如何?若其败于袁绍,或两败俱伤,实力大损,则其南下之期,恐怕遥遥无期,甚至自身难保。届时,我等在益州暗中所为,一旦泄露,便是灭门之祸。此乃最大风险,不得不虑。”
“其二,即便简公北伐成功,其挥师南下,需要多久?一年?三年?还是五载?在此期间,益州局势会如何变化?刘璋虽庸,但其麾下并非全是庸才。黄权、王累、张任、严颜等人,或忠直,或能战,且手握实权。我等暗中经营,能发展到何种程度?能否在关键时刻,真正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若准备不足,时机未到,贸然发动,恐画虎不成反类犬。”
“其三,”法正的目光直视张松,“简公许诺虽重,然其为人如何?是否真能信守承诺,善待功臣?尤其是我等……乃背主来投之人。自古降臣,善始善终者几何?此事,需有更确实的凭据,或更深入的了解。”
法正提出的三个问题,个个尖锐,直指核心。孟达脸上的兴奋之色也稍稍收敛,露出思索的神情。张松却是心中一定,他了解法正,既然提出这些问题,说明他已然心动,只是在做最审慎的评估。
“孝直所虑,句句在理。”张松放下玉杯,正色道,“关于第一点,丞相之能,你我虽未亲见,然观其数年之间,占豫州,收吕布,灭董卓,据关中,收并凉,破刘表,败袁术,伏曹操,制袁绍,其势如日中天,绝非侥幸。袁绍困守冀州,顿兵坚城,师老兵疲,丞相以逸待劳,与公孙瓒内外夹击,胜算至少在七成以上!此乃我与丞相麾下谋臣武将暗谈,以及观察其整军备战时之气象,所得之判断。退一步讲,即便战事不顺,以其根基之厚,也断不致一败涂地。而我等暗中准备,本就是长期之事,并非立刻就要发动,有充足时间观察北方战局。”
“至于第二点,”张松手指点在地图上,“这正是需要孝直与子敬鼎力相助之处!刘璋麾下,黄权、王累固然是绊脚石,然其人性情,你我皆知。黄权刚而褊狭,易怒;王累迂阔固执,不识时务。此辈可设法离间,或使其失权。张任、严颜,虽是良将,然张任矜傲,严颜老迈,且皆远离成都中枢。关键在于成都,在于州牧府,在于兵马钱粮之权!我如今得刘璋信重,可参赞机要,这正是天赐良机!孝直你才智超群,可助我谋划,如何结交军中实权校尉、司马,如何笼络掌管仓廪、武库的官吏,如何探听各方动静,甚至……如何在必要时,影响刘璋的决策!”
他越说越兴奋,目光转向孟达:“子敬,你与东州兵旧部,以及一些不得志的军中豪杰素有往来。这正是绝佳的力量!无需立刻让他们知晓全部图谋,可先以保境安民、不满现状为由,暗中结纳,施以恩惠,积蓄一股听命于你的可靠武力。这股力量,平日潜伏,关键时刻,或可控制城门,或可震慑宵小,其用大矣!”
“至于第三点,”张松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佩,色泽温润,雕工精细,上面有一个古篆的“简”字,“此乃丞相临别时所赠私印信物之一。他曾言,日后若有紧要信息传递,或需证明身份,可凭此物为信。这虽不足以完全担保未来,但足见其诚意。况且,孝直,子敬,我且问你们,以刘璋之能,益州可能长久?即便没有丞相,他日张鲁、荆州刘表,乃至其他野心之辈,就不会觊觎这块肥肉吗?与其届时城破身死,或被迫投降于不知底细之人,何不早早择一明主,博一个开国功臣、从龙元勋的前程?丞相能重用吕布、田豫等降将,能对我这等貌丑狂生礼遇有加,许以重诺,可见其气量恢弘,有容人之量。此等主公,值得一搏!”
法正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良久,又缓缓抬起,与张松充满期待的目光对视。密室中一片寂静,只有灯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法正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极淡、却极为深沉的笑意。那笑意驱散了他眉宇间惯有的阴郁,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明亮了些。
“子乔啊子乔,”法正轻轻摇头,似在感慨,“你这张嘴,果然能说动死人。也罢……”他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眼神已变得无比坚定和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
“刘璋,确非我主。益州困守,终非良局。丞相既有大志,又能识人,许以如此前景……我法孝直,便陪你赌上这一把!不为一世之苟安,但求青史留名,功业彪炳!”
他目光扫过地图,声音冷静而清晰,开始进入谋士的角色:“既已决意,便需周密筹划。当前要务,并非急于扩张势力,引人猜忌。首要在于情报与渗透。”
他伸出三根手指:“一,需详尽掌握益州兵力布防图,尤其是成都、涪城、雒城、葭萌关、白水关、剑阁等要害之地的守将、兵力、粮草、军械情况,以及换防规律。此事,子乔你身在机要,有机会接触文书,需留心抄录。子敬可借军中关系,核实补充,尤其是关隘戍卒的实际情况。”
“二,需留意刘璋身边近臣、宠妾、宦官的动向喜好。彼等虽无大才,却可影响刘璋视听。或可适当结交,施以小惠,埋下棋子,关键时刻或能传递假消息,或影响其决策。”
“三,联络同道,需极其谨慎。当前只限于我三人知悉全盘计划。对外,可借‘忧心国事’、‘不满现状’、‘同乡联谊’等名目,小范围结交志趣相投、对刘璋有怨言的中下层官吏、军中不得志的军官、乃至地方豪强。但绝不可直言反叛,只需隐约透露对现状不满,对‘明主’的期待即可。待北方局势明朗,简公确有大胜之威,再逐步向核心人员透露实情,届时响应者必众。”
法正的分析条理清晰,瞬间将模糊的“内应”想法,变成了可操作的行动计划。孟达听得连连点头,眼中满是钦佩。张松更是大喜过望,有法正加入谋划,他心中底气顿时足了十倍。
“孝直此言,真乃拨云见日!”张松抚掌道,“便依孝直之策!我负责从州牧府内获取文书情报,留意刘璋动向。孝直你心思缜密,负责总体谋划,并分析各方情报,制定详细步骤。子敬,你则利用军中关系,结交豪杰,核实军情,并暗中积蓄一支可靠的小股武力,以为奇兵。”
“正当如此!”孟达拍案道,随即又压低声音,“我麾下现有心腹死士数十人,皆是当年随我从扶风入蜀的旧部子弟,绝对可靠。此外,与我有旧的军中校尉、司马亦有数人,皆对刘璋赏罚不公心怀怨望,可慢慢引为臂助。”
三人又就一些细节密议了许久,如何传递消息,如何应对可能的怀疑,如何利用简宇北伐、西凉兵扰汉中这些外部事件在益州内部制造或引导舆论等等。直到铜灯内的灯油将尽,灯火愈发昏暗,三人才结束了这次决定未来益州命运的密谈。
离开密室时,窗外已是夜深人静,唯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在远处幽幽传来。张松亲自将法正和孟达从后门悄悄送出。望着二人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张松站在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气。秋夜的凉意让他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下来,但胸膛中那股躁动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抬头望向北方,那是长安的方向,也是烽火连天的河北方向。“丞相,你可要速战速决啊……”他在心中默念。然后,他又回头,望向州牧府那在夜色中轮廓隐约的巍峨楼阁,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正是:
良禽择木栖明主,士死酬知定蜀川。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