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丈距离的成功,虽然令人振奋,但也仅仅只是一个概念验证而已。要想将电报真正投入实际应用,还需要架设长达数里、数十里甚至更远的线路。
经过深思熟虑,凌云最终选定了第一个实战目标:在南京城内,架设一条从天工院南京分院(位于城西)到皇城西安门内一处由东厂控制的偏僻值房(大约五里)的实验线路。
然而,这短短五里路,却宛如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
首先面临的就是材料瓶颈。纯铜导线的成本过高,而且太过显眼,容易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因此,李小柱团队不得不将主要精力放在改进“铁芯镀铜”导线的工艺上,试图在导电性和成本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与此同时,绝缘陶瓷子的需求量也突然暴增。原有的小窑炉已经无法满足如此大量的生产需求,必须建立专门的工坊来进行批量生产。然而,这也带来了新的问题——质量控制。如何确保每一个陶瓷子都能达到标准,成为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又一道难题。
架设施工面临着重重困难。要在南京城这样一个人口密集、建筑林立的地方,不引人注意地架设电线,实在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直接埋设电线似乎是一个可行的方法,但地下的潮湿和腐蚀问题却难以解决,而且日后的维修也会异常困难。
架空电线则需要大量的电线杆和绝缘子,这样一来,目标过于明显,很容易被发现。
“大人,这电线杆立起来,满城的人都看得见啊!到时候我们该怎么解释呢?”李小柱一边挠着头,一边面露难色地说道。
凌云沉默了一会儿,思考着各种可能的解决方案。过了片刻,他终于开口道:“我们不能全部采用架空的方式。对于一些关键地段,我们可以巧妙地利用现有的建筑来铺设电线。比如,可以沿着城墙的雉堞、官署的围墙顶部进行铺设,这样既能保证电线的安全,又不容易被人察觉。而在一些较为隐蔽的地方,则可以适当辅以埋设的方式。”
接着,凌云继续说道:“当需要跨越街道和河道时,我们要尽量选择在夜间进行施工。并且,可以将电线伪装成悬挂灯笼的绳索,或者是加固建筑的铁链,这样就不容易引起人们的怀疑了。”
于是,一场“隐形”的工程在南京城悄然展开。这是一项需要高度保密性的任务,东厂的番子们如同幽灵一般,在城市的阴影中穿梭。他们化身为“工头”和“力工”,趁着夜深人静,沿着预定的路线,小心翼翼地进行着每一个步骤。
这些番子们手中的工具是绝缘子,它们被用来固定那不起眼的、略带黄铜色的铁线。铁线如同一条隐藏在黑暗中的脉络,悄然延伸。每一个绝缘子都被仔细地安装在预定的位置,确保铁线能够稳固地悬挂在空中。
当遇到需要跨越的地方时,番子们会迅速架设起涂成与背景相近颜色的简易木杆。这些木杆巧妙地融入周围的环境,使得整个工程在白天几乎难以被察觉。然而,在夜晚,它们却成为了工程的关键支撑点,确保铁线能够顺利地跨越各种障碍。
整个过程就像是一场秘密的军事行动,紧张而缓慢。番子们的动作轻柔而精准,生怕发出一丝声响引起他人的注意。他们的呼吸都变得异常轻缓,仿佛整个城市都在沉睡,只有他们在默默地完成这项重要的任务。
尽管行动极其隐秘,但如此规模的物料调动和夜间施工,终究难以完全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很快,南京城中开始流传起奇怪的传闻。
“听说了吗?夜里总有些鬼鬼祟祟的人,在房檐屋角拉铁线!”街头巷尾,人们窃窃私语,对这些神秘的身影充满了好奇和猜测。
“是不是要布什么阵法?听说那位凌侍郎,不光会造机器,还懂些……那个。”有人压低声音,似乎对凌侍郎的能力有所忌惮。
这些传闻在城市中迅速传播,引发了人们的各种想象和猜测。然而,对于东厂的番子们来说,他们只能继续默默地完成任务,不被外界的干扰所影响。
“我看像是朝廷在弄什么新的防盗机关?”
更有甚者,一些被电线杆或沿线施工影响了利益的住户、商户,开始向官府投诉,虽然被钱知府等人以“工部修缮”为由压了下去,但怨气却在积累。
这些风声,自然也传到了徐理等人的耳中。他们虽然不清楚凌云具体在做什么,但本能地感到这绝非普通的“工部修缮”。
“故弄玄虚,必有蹊跷!”徐理对心腹道,“加紧打探,看看凌云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所需银钱,不必吝啬!”
就在城内线路铺设到一半时,沈敬仁再次不请自来。这一次,他带来的不是合作提议,而是一份“贺礼”——整整十担品质极佳、几乎无杂质的紫铜锭!以及几位自称对“远距离信号衰减”颇有研究的“南洋巧匠”。
“听闻凌侍郎近来忙于‘布线’,想必急需此物。”沈敬仁笑容可掬,“这几位匠人,于‘电’之一道,亦有些祖传心得,或可助侍郎一臂之力,解决信号传不远之困。”
凌云心中剧震。对方不仅知道他在架设线路,甚至连他目前遇到的最大技术难题——长距离传输信号衰减——都了如指掌!这说明“四海商会”对天工院的渗透,远比想象中更深,或者,他们本身在电磁领域,就有不俗的积累!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色平静地收下了铜锭:“沈先生消息灵通,雪中送炭,凌某感激不尽。至于这几位匠人……”他看了一眼那几位眼神精明、不似普通工匠的“南洋巧匠”,“天工院自有规制,外人不便参与核心项目。他们的好意心领了,若真有心得,可着书立说,凌某愿拜读。”
他再次拒绝了对方直接掺沙子的企图,但收下了铜锭,既是现实需要,也是一种不把关系彻底弄僵的姿态。
沈敬仁似乎也不意外,笑道:“侍郎规矩严明,佩服。既如此,沈某便预祝侍郎……‘金铃’长鸣,声震九霄了。”他竟直接点破了“金铃”的代号!
送走沈敬仁,凌云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他立刻下令,全面核查参与“金铃”项目的人员,加强保密等级,并对那十担紫铜锭进行严格的检验,防止对方做手脚。
尽管困难重重,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后,这条蜿蜒五里、融合了架空、沿墙、埋设等多种方式的实验性电报线路,终于贯通。
测试当日,朱棣竟在马三宝的陪同下,秘密来到了皇城西安门内的接收点。这位见惯了风浪的帝王,此刻眼中也难掩一丝好奇与期待。凌云则坐镇天工院发送点。
辰时正,测试开始。
凌云深吸一口气,按照与郭衡等人制定的简易密码本,按下电键,发送了第一份跨越五里距离的电文。内容是朱棣事先钦定的四个字:“乾坤朗朗”。
“滴-答-答-滴-答-答-滴-答……”(对应“乾”)
“答-滴-答-滴-答-答-滴……”(对应“坤”)
……
电流沿着那不起眼的导线,瞬息间穿越了半个南京城。
西安门值房内,收报机的电磁铁随着电流节奏吸合,发出清晰规律的“咔嗒”声。负责接收并翻译的,是郭衡亲自挑选、并经过紧急培训的一名绝对可靠的格物院学生。他紧张地记录着,手指微微颤抖。
当最后一个字符的“咔嗒”声落下,那名学生迅速对照密码本,然后激动地转身,面向屏息以待的朱棣和马三宝,扑通一声跪倒,声音因激动而变形:
“陛……陛下!收到了!是……是‘乾坤朗朗’!一字不差!”
刹那间,值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收报机线圈微弱的嗡嗡声。马三宝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台还在微微颤动的机器。朱棣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几步走到收报机前,死死盯着那仿佛还残留着电波余韵的设备,胸膛剧烈起伏。
五里之遥,瞬息即至,一字不差!
这已超出了“奇技”的范畴,这近乎是“神通”!
良久,朱棣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炬,看向马三宝,又仿佛透过墙壁看向天工院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带着无可比拟的炽热与决心:
“此物……必须牢牢掌握在朕的手中!不惜一切代价!”
“金铃”初啼,声虽不扬,却已深深震撼了唯一在场的听众——大明的皇帝。朱棣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化皇权、掌控天下的利器。他立刻下令,东厂全面接管这条实验线路的安保,并拨付巨资,要求凌云尽快研究延长通信距离、提高通信保密性的方法,并着手规划连接南京与北方军事重镇(如北平)的电报线路可行性。
然而,皇帝的高度重视也意味着更高的风险和更复杂的局面。
徐理等人虽然暂时无法窥知“金铃”全貌,但皇帝对天工院再次加大投入以及东厂异常的调动,让他们感到了极度的不安和更强的敌意。
“四海商会”在展示肌肉和试探失败后,是会选择继续潜伏,还是采取更激进的行动?
而这项技术本身,一旦稍露端倪,必将引起整个朝野的震动和猜疑,引发的风暴恐怕远超蒸汽机。
凌云站在天工院的发送点,看着那台简陋的电报机,知道自己再次撬动了一个潘多拉魔盒。信息的权柄,比动力的权柄,更加敏感,更加致命。他成功地用一项前所未有的技术,进一步绑定了皇权,但也将自己和天工院,推到了更耀眼,也更危险的风口浪尖之上。
金铃已响,接下来,将是席卷八方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