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西安电机厂一位孙姓干事开车,载着吕辰、宋颜、谢凯三人,向着南郊而去。
深冬的关中平原上,大地裸露着黄褐色的肌肤,终南山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一道青灰色的屏风。
“快到了。”孙干事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一片建筑群。
车子拐上一条更宽阔、笔直的水泥路,路两侧是高大的白杨树,光秃秃的枝干直指天空。
路的尽头,一道高大的灰色围墙映入眼帘,墙顶拉着铁丝网。
围墙正中,是两扇厚重的、漆成深绿色的对开铁门,门柱是水泥砌成的,上方悬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竖牌,上面是两行严肃的仿宋体。
中国人民解放军
军事电信工程学院
牌子在寒风中纹丝不动,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与肃穆。
门口设有岗亭,两名穿着厚棉军装、佩戴领章、肩挎半自动步枪的卫兵站得笔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接近的车辆。
吉普车在距离大门二十米外的检查线前停下。
孙干事率先下车,出示了电机厂和西安市工业局的介绍信,说明来意。
一名卫兵仔细核验,另一名则走到车旁,示意车内人员下车。
“三位同志,请出示你们的证件和介绍信。”卫兵声音年轻,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
吕辰三人连忙下车,掏出工作证和那份盖了好几个红章的特殊介绍信。
卫兵接过去,看得极其仔细,目光在照片、姓名、单位和公章之间反复移动,特别是那份介绍信,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默读。
“请稍等。”卫兵拿着证件和介绍信,快步走进岗亭内,摇响了手摇电话。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寒风呼啸着掠过空旷的门前广场,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
另一名卫兵依旧保持着标准的持枪姿势,目光平视前方,对等待中的客人视而不见,但吕辰敢肯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余光监视之下。
大约十分钟后,卫兵从岗亭出来,将证件和介绍信交还,敬了一个礼:“核对完毕。请进,秦教授在二号接待室等你们。”
他看向孙干事:“这位同志,请在此等候,或者可以先返回,下午四点后再来接人。”
孙干事点点头,对吕辰三人说:“宋教授,吕工,谢工,那我先回去,下午四点准时过来。”
铁门缓缓向两侧打开,仅容一人通过。
吕辰三人依次进入,铁门随即在身后关闭,发出沉闷的“哐当”声。
门内道路宽阔平整,两侧是修剪整齐的冬青,排列得一丝不苟。
一栋栋三四层楼房整齐地排列着,外墙多是灰黄色或浅红色,楼与楼之间保持着严格的距离。
偶尔能看到穿着统一蓝色或绿色棉制服、戴着棉军帽的学员列队走过,步伐整齐,悄无声息,只有鞋底与水泥地面摩擦的“沙沙”声。
整个校园安静异常,听不到寻常大学的喧哗。
三人跟随卫兵,在一栋不起眼的二层灰砖楼前停下。
楼门口同样有卫兵站岗,再次核验了证件后,一名穿着蓝色中山装、三十多岁的年轻工作人员迎了出来。
“宋教授,吕辰同志,谢凯同志,一路辛苦了。我是院办的小李,秦教授正在等你们,请跟我来。”小李的语气礼貌而克制,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特有的专注,同时也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他们被带进楼内,走廊狭窄而干净,水磨石地面光可鉴人,墙裙刷着深绿色的油漆。
两侧的房门都紧闭着,门上挂着编号牌,有的还贴着“机房重地”“保密实验室”等字样。
二号接待室是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房间,陈设极其简单:一张铺着绿色呢绒桌布的长条桌,几把木质靠背椅,一个暖水瓶,几个搪瓷缸子。
墙上贴着毛主席像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保守机密,慎之又慎”的标语。
厚重的深蓝色绒布,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
一位五十岁上下、一丝不苟的男人从桌后站起来。
他面容清瘦,颧骨略高,眼神透过镜片显得锐利而冷静,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给人一种严谨甚至有些刻板的印象。
“欢迎,宋教授,吕辰同志,谢凯同志。”他伸出手,握手有力但短暂,“我是秦世襄,负责学院与外部单位的技术交流工作。你们的来意,上级已经通知了。‘星河计划’事关国家未来工业根基,我们理应支持。”
他的语气平铺直叙,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每一个字都像是斟酌过的。
“感谢秦教授和学院的支持。”宋颜教授同样郑重地回应,“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学习。‘星河计划’涉及的集成电路,对环境的适应性、长期运行的可靠性要求极高。西军电在高可靠研发方面是国内顶尖的,有很多值得我们借鉴的经验。”
秦世襄点点头,示意大家坐下。
小李默默地为每人倒了一杯白开水。
“交流可以,但必须遵守纪律。”秦世襄开门见山,语气不容置疑,“第一,活动范围仅限于教学区和指定的非密实验室、陈列室。第二,禁止记录核心参数、设备型号、内部结构。第三,禁止与非接待人员交谈。第四,所有交流内容,未经允许不得向外泄露。这些,能接受吗?”
“完全接受。”宋颜教授立刻表态,“我们理解并坚决遵守保密规定。”
吕辰和谢凯也点头表示明白。
这种氛围比在真空所时要严肃得多,甚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好。”秦世襄的脸色稍稍缓和,“那么,我们先从一些基础的、可公开的技术展示开始。小李,带路。”
接下来的参观,让吕辰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热情但警惕”。
秦世襄和小李全程陪同,讲解的内容显然经过精心筛选和准备。
他们首先来到的是“脉冲与数字电路基础实验室”。
这是一个宽敞明亮的教室式实验室,墙上挂着各种脉冲波形图、真值表、逻辑门符号。
实验台上,摆着不少自制的设备。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台正在工作的脉冲发生器,外壳是粗糙的铝板,面板上布满了旋钮和接线柱,连接着一台老式的苏制示波器。
“这是我们自行搭建的纳秒级脉冲发生器,基于国产的锗晶体管。”秦世襄动作熟练地调整了几个旋钮。
示波器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串极其稳定、边缘陡峭的矩形脉冲波形。
脉冲宽度窄得惊人,在时间轴上只有几个格子的宽度,重复频率可以精确调节。
“看,脉冲上升时间小于50纳秒,抖动控制在皮秒级。”秦世襄指着波形,语气里带着自豪,“这是高速数字电路的基础。雷达的信号处理、导弹的制导指令同步,都依赖这样的精密时序。”
吕辰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那跳跃的光点。
在1962年,能在实验室环境下实现这样的脉冲性能,绝对是顶尖水平。
这不仅仅是一个波形,它代表着对晶体管开关特性的深刻理解,对电路分布参数的精巧控制,以及对干扰的极致屏蔽。
这简直就是未来数字集成电路内部时钟网络的雏形,是芯片的“心跳”!
“如何保证这么高的稳定性?温度变化、电源波动不会有影响吗?”谢凯忍不住问。
秦世襄回答得既专业又保留:“关键在电源设计、温度补偿电路和严格的屏蔽。具体电路涉及一些优化设计,属于内部经验。”他没有展开,但点明了方向。
接下来,他们参观了一个“信号处理演示室”。
这里展示的是一套简化版的、用于气象探测的非保密雷达终端处理系统。
屏幕上模拟着杂波背景,操作员演示了如何通过一套自制的滤波和相关检测电路,从强大的噪声中将微弱的目标信号提取出来,并实现多路信号的精确同步。
“信噪比提升超过30分贝,同步误差小于微秒级。”秦世襄解释道,“这对于从复杂背景中识别目标、保证多站雷达数据融合至关重要。”
这不仅仅是信号处理算法,更涉及到模拟\/数字混合电路设计、高精度时钟分配、抗干扰布局等一系列复杂问题。
这对于未来芯片内部高速总线通信、片外数据接口的同步设计,具有极大的启发意义。
军用领域对可靠性和精度的苛刻要求,逼出了这些极其扎实的基础技术。
随后,他们被带到了“环境可靠性试验中心”。
这是一排平房,里面传出各种机器运行的声响。
第一个房间是振动试验室,一台庞大的机械式振动台固定在水泥基座上,上面用夹具固定着一个已经拆除了核心电路、只剩下外壳和部分结构的“教学样机”,看样子像某种通讯设备的外壳。
振动台正在工作,发出低沉有力的“嗡嗡”声,整个外壳连同夹具都在高频颤抖。
“这是模拟运输和实战环境下的随机振动。”秦世襄提高声音,压过噪声,“频率范围5hz到2000hz,加速度最高可达15个G。所有军用设备出厂前,都必须通过数百小时的振动考核,确保内部每一个焊点、每一颗螺钉都不会松动。”
旁边墙上的记录板上,贴着一些测试记录和照片。
照片里,有些设备在振动后内部电路板断裂、元件脱焊,触目惊心。
接着是高低温湿热试验箱。
透过厚厚的双层玻璃观察窗,能看到里面悬挂着另一些样机,正在交替承受着零下五十度到零上七十度的温度冲击,以及高达95%的相对湿度。
在这里,吕辰三人竟然也看到了红外测温仪,三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高温高湿加速老化,低温考验材料脆性和连接可靠性。”秦世襄说,“有些元器件,在常温下测试良好,一到极限温度就失效。我们的标准是,设备必须在极端环境下,性能指标下降不超过规定范围,并且恢复常温后功能完好。”
还有盐雾箱,模拟沿海或特殊化学环境下的腐蚀。
每一个试验设备旁边,都堆着厚厚的测试记录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据、曲线和失效分析。
吕辰看着这些历经“酷刑”依然屹立的教学样机,心中对“可靠”二字的理解陡然加深。
在轧钢厂,他们考虑的环境影响主要是车间的高温、粉尘和电网波动。
而在这里,“可靠”意味着要承受运输颠簸、寒区冰封、热带雨林、海上盐蚀、高原低压……
意味着要在各种极端条件下,确保设备“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重量和标准。
“这些测试规范和方法,是通用的吗?有没有可能形成一套工业设备的标准?”宋颜教授适时地提出了合作意向。
秦世襄沉吟了一下:“试验方法是基于国家军用标准和我们的实践经验总结的,部分原理和基础方法可以交流。但要形成适用于工业现场的标准,需要结合具体的工况数据。这方面,我们可以探讨。”
离开环境试验中心,他们又参观了材料实验室的“非密展示区”。
这里陈列着一些高性能陶瓷、金属基复合材料的样品和性能数据图表,但没有任何关于具体成分、配方和制备工艺的介绍。
样品光洁平整,性能数据令人惊叹,但背后是厚厚的技术壁垒。
整个上午的参观,秦世襄的讲解始终保持在“展示成果、说明意义、规避细节”的层面。
吕辰三人就像隔着一条宽阔但透明的河流,观看对岸精良的装备和训练有素的队伍,能感受到其强大,却无法触及核心的锻造技艺。
中午,他们在学院内部一个简朴的小食堂用餐。
饭菜比外面食堂要好一些,有肉菜,但气氛依旧沉默。
秦世襄话不多,只简单询问了一下“星河计划”的总体目标和当前进展,宋教授谨慎而有选择性地做了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