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花瓣上凝成最后的珍珠,麦生蹲在那朵带伤的棉花花前,看着粉白的花瓣正一点点收拢。边缘的撕裂处已经干成浅褐色,像给花瓣镶了道边,花心的蕊柱却越发饱满,顶端鼓起个小小的绿点——那是即将长成棉桃的雏形。
“它要谢了。”哑女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已经失去弹性的花瓣。花瓣应手而卷,像位卸了妆的姑娘,坦然露出内里的生机。她从篮里拿出块细布,小心翼翼地接住飘落的第一片花瓣,“留着做个纪念吧。”
麦生接过花瓣,放在掌心。布纹般的脉络清晰可见,带着点雨后的潮意,还有淡淡的余香。他忽然想起这朵花经历的风雨——初绽时的惊喜,雨夜的创伤,晨光里的倔强,如今终于要完成使命,把养分都输给那个小小的绿点。“这就是花的一辈子吗?”他轻声问,像在问花,也像在问自己。
春杏挎着竹篮走来,篮里装着刚摘的嫩豆角。“傻孩子,”她笑着蹲下来,指着那鼓起的绿点,“花谢了才好呢,这是给棉桃腾地方。就像母鸡下蛋前要咯咯叫,花也是在结果前,先把最美的样子亮出来。”她用指尖碰了碰绿点,“你看这桃胎多壮,比旁边那朵没受过伤的还鼓实,这是花把劲儿都攒给它了。”
小虎扛着锄头从垄沟那头过来,裤脚沾着新鲜的泥土。“西头的花都开始谢了,”他往这边瞥了眼,“我刚数了数,每朵谢花底下都鼓着桃胎,今年的坐果率错不了。”他放下锄头,从兜里摸出个小陶罐,“张叔让撒点磷粉在根上,给桃胎补补,长得更快。”
麦生接过磷粉,小心翼翼地撒在花根周围。灰白的粉末落在湿土上,很快洇出小小的印记。他看着那朵花的花瓣又飘落几片,露出越来越清晰的绿点,忽然觉得花谢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就像冬天的蛰伏是为了春天的萌发,花的凋零,是为了棉桃的新生。
日头升高时,带上的棉花花已经彻底谢了。剩下的几片花瓣紧紧贴在绿点周围,像在给它最后的守护,而那个绿点已经长成指甲盖大的棉桃,青嫩得能掐出水,顶端还留着枯萎的蕊柱,像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
“得给棉桃做个标记。”春杏从腰间解下根红绳,比系在花上的更细些,轻轻缠在棉桃下方的茎秆上,“这是咱们看着长大的第一颗桃,得记着它的日子。”她往远处望,只见棉田里的花谢了大半,一个个青嫩的棉桃从谢花后探出头来,像藏在绿海里的翡翠。
哑女捧着收集的花瓣,正在田埂边挖坑。她要把这些花瓣埋在棉桃的根下,“让它回土里去,接着养桃。”她的动作很慢,像在进行一场郑重的仪式,麦生也跟着帮忙,把飘落的花瓣一片片捡起来,放进坑里。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他摘下老花镜,用布擦了擦,再戴上仔细打量那颗带上花结的棉桃。“好,好得很,”他连说两个好,烟袋杆轻轻点着棉桃,“受过伤的花结的桃,皮实。我年轻时候种过块遭过雹灾的棉田,后来收的棉桃个个都比平常的沉,就像人受过苦,反倒更有力气。”
中午歇晌时,大家坐在棚子下吃干粮。春杏蒸的荞麦饼带着点粗粝的香,就着腌黄瓜,格外爽口。麦生咬着饼,看着田埂上那片花谢后的棉苗,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比繁花满田时更让人踏实——青嫩的棉桃藏在叶间,像无数个攥紧的小拳头,透着股沉稳的劲儿。
“等棉桃长到核桃大,”春杏擦了擦嘴角的饼渣,“就得给它们套上纸袋,防鸟啄,也防棉铃虫。去年没套,有半垄的桃被鸟啄出了洞,心疼得我直跺脚。”她往麦生手里塞了个野苹果,“刚从李大爷的果园摘的,酸溜溜的,提提神。”
麦生啃着苹果,酸汁刺激得舌尖发麻。他看着哑女在给刚谢的花系红绳,阳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发间别着片粉色的花瓣——是今早那朵花最后落下的一片。他忽然觉得,花谢桃生的光景,比花开时更有嚼头,像这野苹果,初尝是酸,回味却有甜。
午后的阳光带着夏末的热意,麦生帮着小虎给棉苗打顶。把顶端的嫩芽掐掉,能让养分都往棉桃上走。他掐得仔细,生怕碰着旁边的嫩桃,哑女则在一旁捡掉落的顶芽,说带回家给鸡当饲料,“一点都不糟践”。
夕阳把棉田染成金红色时,那朵带伤花的最后一片花瓣也落了。光秃秃的棉桃在余晖里泛着油亮的光,像颗被精心打磨的绿宝石。麦生把最后一片花瓣埋进土里,哑女则在旁边插了根细竹枝,竹枝顶端系着那截红绳,像给棉桃立了个小小的碑。
回家的路上,麦生回头望,只见棉田里的红绳星星点点,每根绳下都鼓着颗青嫩的棉桃。花已经谢尽,却留下满田的希望,像群藏在叶间的孩子,正攒着劲长大。他忽然明白,花谢桃生不是结束,是自然的轮回,是土地的承诺——只要肯付出,肯等待,繁华落尽后,总会有沉甸甸的收获在前方。
晚风带着泥土的气息掠过田埂,麦生摸了摸兜里那片最早飘落的花瓣,余香已淡,却沉甸甸的。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青嫩的棉桃就会慢慢长大,鼓起饱满的肚子,在秋天的阳光下咧开嘴,露出雪白的棉絮,把花谢时的遗憾,都酿成实实在在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