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粮的牛车刚走出村口,哑女就从布包里掏出那截红布角,在指尖绕了两圈。布是昨儿小虎去镇上扯的,艳得像团小火苗,边角还带着他笨拙的针脚——他说要亲自缝进她的新棉袄里,结果线脚歪歪扭扭,倒像是故意绣了串歪月亮。
“别总捏着,皱了。”小虎回头看她,手里的鞭子轻轻拍着牛背。老黄牛慢悠悠地走着,车板上的粮袋堆得老高,高粱穗子从袋口探出来,蹭得她的裤脚发痒。
哑女把红布角塞进贴身的布兜,指尖还残留着布料的糙感,心里却像揣了块刚出炉的红薯,暖得发烫。她抬头看小虎的背影,他今天换了件新做的蓝布褂子,是她前儿熬夜缝的,领口特意绣了朵小石榴花,针脚比他强些,却也藏着几处歪扭的线头。
“王掌柜说,今儿的高粱价涨了两文钱。”小虎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够再扯半尺红布了,给你做个红肚兜。”
哑女的脸“腾”地红了,伸手在他后腰轻轻掐了一把。他“哎哟”一声,笑着回头,眼里的光比秋阳还亮:“害羞了?”
她别过脸,假装看路边的野菊,耳尖却红得能滴出血来。车轱辘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噔”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也晃得车板上的粮袋轻轻摇晃,像在为这笨拙的调笑伴奏。
到了镇上粮行,王掌柜正蹲在门口数铜板,见他们来了,赶紧起身招呼:“小虎,哑丫头,今儿的高粱成色真不错。”他掂量着粮袋,眼里的笑藏不住,“今年雨水匀,你们这粮打得比去年细,能多给二十文。”
小虎把粮袋卸下来,哑女则帮着王掌柜过秤。她的手很稳,提着秤砣的样子认真得很,阳光落在她挽起的袖口上,露出腕间的银镯子,和王掌柜算盘上的铜珠子一样亮。
“二十文给哑丫头买糖吃。”小虎拍了拍钱袋,声音响亮,“剩下的,全给她扯布。”
王掌柜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了:“知道知道,早就给你们留着最好的料子了。”
从粮行出来,小虎径直拉着她往布庄走。布庄的伙计熟门熟路地搬出几匹布,有藕荷色的、月白色的,最后压轴的是匹正红的绸缎,在日光下泛着水纹似的光。
“就这个。”小虎指着红绸缎,语气笃定,“做嫁衣,就得用这个。”
哑女摸着绸缎的料子,滑得像流水,心里却忽然想起什么,拉着小虎往布庄后院走。后院堆着些边角料,她在一堆碎布里翻了翻,找出块暗红的棉布,上面绣着半朵没绣完的桃花——是前儿她帮老板娘收拾时偷偷藏的,想着能做个小荷包。
“这个也带上。”她把碎布塞进小虎手里,眼里带着点恳求。
小虎捏了捏那块碎布,忽然明白过来:“你是想留着做个念想?”她点头,他便把碎布揣进怀里,和钱袋放在一起,“成,都听你的。”
回去的路上,牛车走得比来时慢。小虎把红绸缎铺在车板上,让哑女坐在上面,自己则蹲在旁边,用那截暗红碎布给她编小玩意。他的手指粗,编了拆,拆了编,最后总算弄出个歪歪扭扭的桃花结,往她发间一插,倒也配得上她红扑扑的脸。
“晚上喝新酿的酒吧?”小虎忽然说,“前儿埋在石榴树下的米酒该开封了。”
哑女眼睛一亮,用力点头。那酒是去年秋天酿的,她跟着村里的老人学的,放了桂花和冰糖,埋在树下时,小虎还在酒坛上刻了个歪歪扭扭的“囍”字,说等酿好就娶她。
回到家时,日头已经西斜。小虎刚把牛车拴好,哑女就拎着锄头往石榴树跑,他赶紧跟上去,怕她急着挖酒坛伤了根。
“慢点挖,别碰着树。”他从她手里抢过锄头,小心翼翼地刨开树下的土。酒坛的陶盖露出来时,两人都屏住了呼吸,上面的“囍”字被泥土糊了大半,却依旧看得清轮廓。
小虎把坛子抱出来,拍掉上面的泥,哑女早已备好了干净的布巾,一点点擦去坛身的土。坛口的泥封一敲开,甜丝丝的酒香混着桂花香就涌了出来,馋得院角的老黄狗直打喷嚏。
“先倒一小碗尝尝。”小虎找出个粗瓷碗,往坛子里一舀,酒液是浅黄的,像掺了蜜的月光。
哑女凑过去闻了闻,刚要伸手接,就被他抬手挡住:“你少喝点,晚上有正事呢。”
她知道他说的“正事”是什么——王大娘傍晚要来,说是要教她绣嫁妆上的鸳鸯。她脸一红,抢过碗抿了一小口,酒液滑进喉咙,甜得发腻,带着点桂花的清苦,后劲却悄悄往上涌,让她眼皮有点发沉。
小虎看着她晕乎乎的样子,笑着把碗夺回来:“说了不让你多喝。”他自己仰头灌了大半碗,抹了抹嘴,眼里的光更亮了,“走,烧火去,王大娘该来了。”
灶房里很快升起了烟。哑女坐在灶门前添柴,火光把她的脸映得通红,发间的桃花结随着动作轻轻晃。小虎在案板上剁肉馅,今晚要包饺子,王大娘说,成亲前吃饺子,日子能过得团团圆圆。
“剁轻点,震得我手麻。”哑女用柴火棍敲了敲他的腿,眼里带着笑。
小虎放慢了动作,声音却故意放粗:“剁细点才香,不然塞牙。”
正闹着,院门外传来王大娘的声音:“小虎,哑丫头,我来啦!”
哑女赶紧起身迎出去,王大娘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绣绷和丝线,见了她就拉着往屋里走:“快来,让大娘看看你的手艺长进没。”
小虎端着剁好的肉馅跟进来时,就看见哑女已经坐在炕沿上,手里捏着绣花针,对着绣绷上的白坯布发愣。王大娘在旁边指点:“鸳鸯的眼睛要绣得有神,用金线勾边,再点上黑珠……”
哑女的针脚比上次稳多了,只是绣到鸳鸯的翅膀时,还是忍不住往小虎那边瞟。他正蹲在灶前添柴,侧脸被火光照得轮廓分明,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有小时候砍柴留下的疤。
“看啥呢?”王大娘拍了拍她的手背,“心思要静,绣出来的东西才活。”
哑女红着脸低下头,手里的针却忽然顿住——她看见小虎悄悄从怀里掏出那块暗红碎布,在灶台上比划着,像是在学她的样子绣桃花。他的手指那么粗,捏着根烧火棍当针,笨拙得像头学飞的熊,却让她的心跳漏了半拍。
饺子下锅时,锅里的水“咕嘟”冒泡,像在催着时间走。王大娘看着他们俩一个添柴一个绣花,忽然叹了口气:“真好啊,想当年我跟你大爷,也是这样,他劈柴我织布,日子过得慢,却扎实。”
哑女把绣绷放下,帮着小虎捞饺子。白胖的饺子盛在盘里,冒着热气,她挑了个最大的,往小虎嘴里塞,烫得他直呼气,却笑得像个孩子。
酒坛被重新封好,留着成亲那天再开封。王大娘走时,把绣绷和丝线都留下了,说:“慢慢来,不着急,好日子在后头呢。”
院门关好时,月亮已经爬上了石榴树梢。小虎把哑女拉到院里,指着天上的星星:“你看,那颗最亮的,像不像你腕上的镯子?”
哑女仰头看,夜风带着桂花香吹过来,吹得她发间的桃花结轻轻晃。她忽然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软得像片桃花瓣。
小虎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抱起来,转圈时带起的风,吹得红绸缎在车板上沙沙响。老黄狗被惊醒,在柴房里哼唧了两声,又沉沉睡去。
“明天,去给你打副新银镯子吧?”小虎把她放下,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低得像耳语,“比这个更亮的。”
哑女摇摇头,抬手摸了摸他怀里的暗红碎布,那里还藏着他编的桃花结。她用指尖在他胸口写:“不要新的,就要这个。”
就要这个带着谷物香、柴火味,还有他笨拙心意的,属于他们的念想。
小虎笑了,把她抱得更紧。檐下晒着的谷物已经收进了仓,空气里飘着米酒的甜香,月亮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紧紧依偎着,像一块被月光浸软的红绸缎,温柔地裹住了整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