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院子晒得暖洋洋的,哑女蹲在檐下翻晒着秋收的谷物,金黄的玉米粒从木簸箕里滚出来,落在青砖地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小虎扛着半袋新收的高粱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她的发辫垂在肩头,沾了点谷糠,侧脸被阳光镀上层金边,手里的木耙子慢悠悠地划着,把玉米粒摊成匀匀的一层。
“晒这么多,吃得完吗?”小虎把粮袋往墙角一放,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青砖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哑女抬头看他,眼里弯起笑意,举起木耙子指了指粮仓的方向。他才想起前儿她说要多存点粮,冬天可以磨成粉,给村口的孤寡老人送些去。
“傻样。”小虎走过去,伸手替她拂掉发梢的谷糠,指尖碰到她的耳垂,烫得她往旁边缩了缩。他低笑一声,拿起墙角的竹筛,“我来筛,你去歇着。”
哑女摇摇头,把木耙子递给他,自己则转身进了厨房。灶上炖着的南瓜粥正冒热气,她掀开锅盖,用长柄勺搅了搅,甜香混着米香漫出来,引得院角的老黄狗摇着尾巴凑到门口,舌头伸得老长。
“去去,还没好呢。”她笑着踢了踢狗肚子,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光映着她的脸,比院里的秋阳还暖。
小虎晒着高粱,听着厨房里的动静,嘴角的笑意藏不住。这院子是去年开春修的,屋顶换了新瓦,墙角种了棵石榴树,如今正挂着几个红灯笼似的果子。他还记得刚搬来时,哑女蹲在院子中央,看着满地的碎砖头发愣,他当时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结果砌墙时手笨,被泥瓦匠师傅笑了好几天。
“粥好了没?”他隔着窗户喊,竹筛里的高粱粒簌簌往下掉,落在筐里发出沙沙声。
哑女端着两碗粥出来,碗沿还冒着白汽。她把其中一碗往他面前一递,自己捧着另一碗蹲在门槛上喝,眼睛却瞟着他筛粮的动作。他筛得不算利落,高粱壳飞得到处都是,落在他的粗布短褂上,像撒了把碎雪。
“慢点儿,没人跟你抢。”她忍不住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腰,眼里的笑晃得他心头一荡。
小虎干脆放下竹筛,接过粥碗一饮而尽,烫得直吐舌头。“你煮的粥就是香。”他抹了抹嘴,拿起木耙子帮着摊玉米粒,“下午去趟镇上吧,把多余的粮食卖了,给你扯块新布做棉袄,眼看要降温了。”
哑女低头喝粥,耳尖却红了。去年冬天她的棉袄还是补丁摞补丁,他看在眼里,转天就去山里砍了捆柴卖掉,换了块蓝布给她做新棉袄。那棉袄现在还挂在衣柜里,针脚歪歪扭扭的——是他第一次学做针线活的“成果”。
正说着,隔壁的王大娘挎着篮子过来,篮子里装着刚蒸的红薯。“小虎,哑丫头,尝尝大娘新收的蜜薯。”她把红薯往石桌上一放,眼睛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前儿见你俩去布庄,是不是要做新衣裳?成亲用的?”
哑女的脸“腾”地红透了,差点把粥碗扣在地上。小虎赶紧接过话头:“大娘别打趣我们,就是天冷了,给她做件厚棉袄。”话虽如此,他的手却悄悄在背后碰了碰哑女的手,像偷糖吃的孩子。
王大娘笑得眼睛眯成条缝:“我可告诉你小虎,哑丫头是个好姑娘,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当年你爹走得早,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实诚,可别欺负人家哑巴。”
“我哪敢啊。”小虎挠了挠头,看了眼低头抠着粥碗的哑女,心里甜滋滋的,“她欺负我还差不多。”
哑女抬起头,假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却被他反手握住了手。他的掌心粗糙,带着高粱壳的毛刺,却烫得她心尖发颤。
送王大娘出门时,小虎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进了屋,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是他攒的东西——几匹成色不错的布、一把新打的镰刀、还有个红布包着的银镯子,是他前儿去镇上给她买的,磨得锃亮。
“给你的。”他把银镯子往她手里一塞,耳尖比秋阳晒过的石榴还红,“别总戴那只旧铜的了。”
哑女捏着镯子,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暖得她眼眶发热。那只旧铜镯子是她娘留的,磨得发亮,她戴了许多年,他居然一直记着。
“下午卖了粮,去扯块红布。”小虎蹲在她面前,帮她把银镯子戴在腕上,大小正好,“做件新嫁衣,好不好?”
哑女猛地抬头看他,眼里的震惊还没褪去,就被他拽进怀里。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闷闷的:“我知道你听不见,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想娶你。从去年你帮我缝补衣服那天起,就想了。”
院角的老黄狗汪汪叫了两声,像是在起哄。檐下的玉米粒还在晒太阳,金光闪闪的,像撒了满地的星星。哑女抬手,用指尖在他背上写:“好。”
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小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抱着她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吓得老黄狗夹着尾巴躲进了柴房。金黄的玉米粒被踢得四处乱滚,却像在为他们欢呼。
“傻样。”哑女笑着捶他,眼角的泪却掉了下来,落在他粗布短褂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秋阳正好,檐下的谷物晒得暖洋洋的,就像他们往后的日子,扎实,饱满,还带着甜。小虎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心里的话像筛好的高粱粒,一颗一颗,都想捧给她听。
他想告诉她,粮仓里的粮够吃三年了;想告诉她,石榴树明年该结果了;想告诉她,他会像守护这些谷物一样,守着她,一辈子。
哑女好像听懂了,抬手帮他擦掉脸上的汗,指尖划过他的眉眼,带着谷物的清香。远处传来收粮人的吆喝声,老黄狗又摇着尾巴跑了出来,一切都那么好,好得像场醒不来的甜梦。
小虎拉起她的手,腕上的银镯子晃出细碎的光。“走,卖粮去。”他笑着说,“给我的新娘子扯红布去。”
哑女跟在他身后,踩着满地的玉米粒,听着他哼的不成调的曲子,忽然觉得,听不见也没关系。有些话,不用听,也能懂。就像这檐下的秋阳,不用说话,也能把心晒得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