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真定府都监府衙后堂,一场“盛大”的洗尘宴,正悄然拉开帷幕。
然而,在宴会开始前的一个时辰,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客栈房间内,气氛却凝重如铁。
孟阔将一叠写满了字的麻纸,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他那张素来刚毅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
“副帅,都查实了。”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沙哑,“我派亲兵暗中接触了几个负责搬运的队正,又寻到了一个被李鬼排挤、心怀怨气的仓大使。这是他们的口供画押。从三个月前开始,李鬼便伙同转运司的几个主事,以‘损耗’为名,将至少三成的新粮偷换出来,转手倒卖给南边的粮商。换进去的,就是那些掺了沙土、米糠的陈年烂谷!”
孟阔指着另一本小册子,咬牙切齿地说道:“这是我从军医那里拿来的脉案记录。近一月来,军中患上夜盲、脚气浮肿的兵士,数量激增了五倍!军医只当是秋乏燥热,开了些清火的方子,根本无济于事!”
苏哲静静地听着,面沉似水。他从怀中,也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放在桌上解了开来。
布包里,不是什么珍贵的药材,而是一捧灰黄色的糙米。那米粒间,清晰可见的沙砾与谷壳,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那般刺眼。
“这是我今日下午,借口给一个仓库看守的老母看诊,从仓库里‘顺’出来的。”苏哲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孟阔看着那捧米,双拳捏得咯吱作响,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前线的将士在流血卖命,他们却在后面挖空心思喝兵血,吃烂钱!”
“别急着骂。”苏哲将那包罪证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揣入怀中,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奇异的平静,“今晚的宴席,李鬼必然会想方设法地试探我们。既然他把戏台都搭好了,我们若是不去唱一出好戏,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
孟阔一愣:“大人的意思是……”
“老孟,”苏哲站起身,帮孟阔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甲,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我今晚,就是去看戏的。不过看着看着,可能会忍不住上台客串一下。你安排亲兵,在府外听信儿。只要听到酒杯摔碎的声音,就立刻冲进来,把整个后堂给我围了,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他拍了拍孟阔的肩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李都监不是喜欢看‘刮骨疗毒’的戏码吗?今晚,咱们就让他亲身体验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刮骨疗毒!”
……
都监府衙后堂,灯火通明,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李鬼喝得满面红光,举着酒杯,大着舌头,极尽吹捧之能事。而孟阔则如坐针毡,强忍着将酒杯砸到那张肥脸上的冲动,与一众脑满肠肥的官员虚与委蛇。
酒过三巡,李鬼的目光,果然落到了角落里安静喝茶的苏哲身上。
“喂!那个……苏郎中!”李鬼高声叫道,语气中充满了戏谑,“你不是说,你医术通神吗?今日,这么多大人在此,你不如……就给大家伙儿露一手?也让我们开开眼,看看你那‘刮骨疗毒’的本事,到底是不是吹牛皮啊!”
满堂的官员顿时哄笑起来,一道道不怀好意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苏哲。
孟阔心中冷哼一声,知道正戏要开始了。
只见苏哲不急不缓地站起身,对着李鬼深施一礼,脸上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
“李都监言重了。在下的医术,乃救死扶伤之道,不是街头卖艺的杂耍。”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全场,声音陡然拔高,“不过,承蒙都监大人和孟将军信任,让在下得以巡查军营。经过这两日的望、闻、问、切,在下还真就……诊断出了一桩足以动摇国本的惊天大病!”
此言一出,堂内的笑声戛然而止。
苏哲走到大堂中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我大军之中,兵卒乏力,夜不能视,此为‘表’;军粮之中,沙土混杂,霉气冲天,此为‘里’。表里相合,病入膏肓!此症,在下暂且称之为——‘官心之痈,肠胃之腐’!”
李鬼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苏哲却没有看他,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此病之病根,不在别处,就在于开错了‘方子’!有人,开了一剂‘以沙换米’的方子;有人,开了一剂‘以糠充粮’的方子;更有人,开了一剂‘以陈替新’的方子!诸位大人,你们说,吃了这种方子配出来的‘药’,我大宋将士的肠胃,它能不腐烂吗?!”
这一连串的话,如同重锤,一锤接着一锤,狠狠地砸在李鬼和他党羽的心口上!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李鬼“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苏哲厉声喝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军粮乃国之重事,岂容你一个江湖郎中在此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苏哲冷笑一声,脸上的郎中表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威严与锋锐。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个布包,狠狠地摔在面前的酒桌上!
“啪!”
布包散开,那混杂着沙砾、米糠的灰黄色霉米,顿时洒满了桌面,一股恶臭,弥漫开来。
“李都监!你敢不敢当着诸位大人的面,尝一尝这‘信口雌黄’的军粮是什么味道?!”苏哲声如寒冰。
满座皆惊!所有官员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桌上那堆秽物。
李鬼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苏乙!你……你血口喷人!”一名转运司的官员色厉内荏地尖叫道,“你这是污蔑!是构陷!”
“构陷?”
一直沉默不语的孟阔,此刻猛地站起身,将那叠记录着口供的麻纸,狠狠地掷于地上!
“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仓大使刘丙的画押!这是队正张五的证词!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是如何在你们的指使下,将一车车的精粮,换成一车车的猪食!你们还敢说这是构陷?!”
如果说苏哲拿出的是物证,那孟阔抛出的,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看到那些熟悉的签名画押,李鬼和他的一众党羽,彻底崩溃了。他们知道,一切都完了。
“来……来人啊!”李鬼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给……给我拿下这个冒充郎中的奸细!拿下他!”
然而,他喊来的,不是他那些酒囊饭袋的家丁。
回应他的,是“哐当”一声巨响!
宴客厅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数十名身披重甲、手持利刃的精锐士兵,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瞬间便控制了所有的出口和要道!整个大堂,立时被一股肃杀之气所笼罩。
堂下的舞姬乐师,早已吓得抱头鼠窜,满堂的官员,一个个面如土色,瘫软在地。
为首的,正是孟阔的亲兵队长。他走到孟阔与苏哲面前,单膝跪地,声如洪钟:“副帅!末将奉命,已将府衙后堂团团围住!请大人示下!”
直到此刻,李鬼才如梦初醒。他看着那个依旧穿着青布长衫,但气势却已判若两人的“苏郎中”,又看了看杀气腾腾的孟阔,一个可怕到极点的念头,在他那被酒精和肥油塞满的脑子里,轰然炸响!
“你……你不是郎中……”他指着苏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到底是谁?!”
苏哲缓缓走下台阶,来到瘫倒在地的李鬼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没有回答李鬼的问题,而是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的一杯酒,轻轻地在指尖转动着。
“李都监,你不是一直想看在下‘刮骨疗毒’的本事吗?”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如刀。
“现在,我就开最后一道方子。”
“真定府都监李鬼,伙同转运司主事王庆、仓储使赵源……共计一十一人,蠹国害军,贪墨军粮,罪大恶极,形同叛国!”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堂下便有一个官员瘫软下去。
“药方:诛灭三族!”
说完,他手腕一翻,那杯清澈的酒浆,便被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啪!”
“李鬼,可还有同谋?”苏哲看着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肥脸,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