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新城的夜宴摆了三十六桌,镶金嵌玉的食案排成北斗七星状,案头却堆满与宴席格格不入的物件——三十六枚边军统领的玄铁虎符,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幽光,每枚虎符下都压着张洒金地契,契纸上“疏勒新城甲字柒号”的墨迹未干。
龟兹统领库尔班醉醺醺撞向主位,银杯里的葡萄酒泼湿了段无咎的雪缎袖口:“段公子!新城宅子咱们收了,往后是听都护府的虎符调遣,还是认您商行的铜符?”满堂丝竹声骤歇,将领们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突,目光却黏在窗外新宅的飞檐上,那里悬着的平安符在夜风里打转。
段无咎指尖捻起案头一枚铜符。那符牌不过巴掌大,正面阴刻“阴山戍卫”篆文,翻过来却浮雕着四通商行的缠枝莲纹,纹路里嵌的孔雀石在烛光下泛着毒液般的幽绿。“库尔班将军醉了。”他忽然扬手,铜符如离弦之箭射向轩窗!
“锵——”
符牌击穿窗纸的刹那,关外雪坡后暴起冲天火光!金鼓声震得梁上灰簌簌落下,三千玄甲自夜色中裂地而出,刀锋汇成铁流直扑阴山隘口——那里正有商队遭“马匪”劫掠,驼队货箱燃起的烈焰将夜空撕出血红裂口。
巴图尔统领猛地掀翻食案:“段无咎!你敢私调边军?!” 酒浆泼湿虎符,他却死死瞪着关隘方向——阵前高擎令旗的先锋官竟是亲兵扎布,玄铁铠甲外罩着件绀青短褂,胸前四通商行的缠枝莲徽记在火光中灼目如烙铁。
“虎符调兵需三日快马传令,”段无咎倚着泼酒的案几轻笑,指尖蘸酒在桌面画了个圈,“铜符烽烟——”他忽然屈指一弹,酒珠飞溅处,关外剿匪的鼓点正轰然撞在“得胜令”的节拍上,“半刻足矣。”
关隘上的寒风卷着血腥气灌进箭楼。巴图尔盯着山道上滚落的人头——那“马匪”首领的青铜面具被劈成两半,露出丁春秋门下弟子的刺青脸谱。“毒狼骑扮马匪劫商队?”他齿缝里挤出冷笑,“段公子这出戏,代价未免太大!”
段无咎的貂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掌心托着枚染血的狼首铜符:“将军不妨细看,这狼牙镶的可是辽国宫造金丝?”铜符利齿间一道金线在血污下若隐若现,“丁老怪借女真人的刀,辽人借丁老怪的毒,而将军您……”他忽然将铜符抛向巴图尔,“借谁的粮饷养兵?”
铜符“当啷”砸在巴图尔铁甲上。楼外骤然响起尖啸,一支鸣镝火箭直冲云霄,炸开的绿色焰火里分明是辽国狼图腾!几乎同时,关内马厩方向传来战马凄厉的悲鸣——今夜宴席的草料里,竟混了星宿派的腐骨毒。
“粮道在商行手里,马场在商行手里,”段无咎的嗓音裹着血腥气钉进人耳膜,“连诸位家小门前巡夜的,都是商行护院。”他俯身拾起库尔班脚边的虎符,玄铁符身映着关外未熄的火光,“您说这虎符……还调得动谁?”
库尔班突然暴起抽刀!刀锋却在半空凝滞——箭窗下新宅方向,他七岁幼子正举着烟花棒蹦跳,身后阴影里立着两个商行护卫,腰间铜符的缠枝莲纹在烟火明灭间如毒藤舒展。
“当啷!”弯刀坠地。段无咎踩着刀背踱到库尔班面前,将虎符按进他颤抖的掌心:“虎符您留着镇宅,至于守关御敌……”他指尖掠过自己袖口的缠枝莲纹,“铜符足矣。”
五更梆子敲响时,新城西角的军械库铁门轰然洞开。马芊芸提着琉璃风灯立在阶前,身后商行账房捧着靛蓝账簿疾书。“玄铁甲胄三百领,环首刀五百柄,角弓两百张……”她指尖划过库房梁柱,新刷的桐油味混着铁锈气,“皆已录入商行《戍卫资财册》。”
守库老兵王胡子攥着串铜钱缩在墙角,钱币边缘的五行纹路硌得掌心生疼——这是今早预支的饷银。“姑娘行行好,”他佝偻着背哀求,“给弟兄们留几把旧刀防身……”
马芊芸风灯一转,光柱钉在库房最深处的乌木匣上。匣盖开启的刹那,三十六枚铜符在琉璃灯下泛起幽光,符身缠枝莲纹的沟壑里浸着暗红,似未干的血。“旧刀?”她忽然轻笑,指尖挑起王胡子腰间豁口的铁刀,“叮当”扔进角落废铁堆,“商行护卫队用新制的雪花镔铁刀,淬火的泉水都掺了雪山灵芝。”
老兵浑浊的瞳孔里映出库门外的火光。晨雾中,三百商行护卫正在校场操练,绀青短褂下的玄甲泛着冷光,挥刀劈砍时胸前的缠枝莲徽记如活物般起伏。更远处的新宅屋檐下,巴图尔统领的幼子举着木刀蹦跳,奶娘袖口隐约露出半枚铜符的轮廓。
“段公子有令,”马芊芸合上乌木匣,铜符相撞的脆响惊飞檐上寒鸦,“即日起戍卒编入商行护卫籍,饷银翻倍,家小迁入新城丙字区。”她将新铸的铜符塞进王胡子僵直的手,“这符可抵三条命——您的,您儿子的,您刚出世孙子的。”
疏勒河畔的熬盐工棚彻夜通明。张老三搅动着卤水池,滚烫水汽灼得他满脸燎泡。儿子推着盐车经过,忽然驻足摸出枚铜钱:“爹留着打酒。”少年颈后赫然烙着枚缠枝莲印,新结的血痂在火光下发亮。
铜钱边缘的五行纹在卤水蒸汽里泛红。张老三攥紧钱币,听见监工的皮鞭在身后炸响。他佝偻的背脊猛地挺直,将铜钱狠狠掷进盐池!“滋啦”一声青烟腾起,池中倒影被水波搅碎——新城巍峨的轮廓、玄甲上的缠枝莲纹、箭楼飘扬的商行黑旗,都在卤水里融成一锅翻滚的毒汤。
巴图尔立在箭楼阴影里,掌心虎符的棱角硌进血肉。关外雪地上,扎布正指挥护卫队清扫战场,一具“马匪”尸首被翻过身来,背心处插着支刻有都护府徽记的弩箭。
“统领在看什么?”段无咎的貂裘拂过染血的垛口。
巴图尔突然将虎符按在墙砖上,玄铁与青石摩擦出刺耳锐响:“末将只想问,这铜符若遇暴雨烽火不燃……”
段无咎袖中滑出新铸的铜符,符顶暗藏的火药引信在晨光中一闪而没。“那就换个燃法。”他轻笑,符牌尖角猛然扎进巴图尔掌心!血珠渗入缠枝莲纹的刹那,关内粮仓方向突然升起绿色狼烟——昨夜那批掺毒的草料,此刻正与军粮混烧成冲霄毒焰。
虎符从染血的掌心坠落,在青砖上弹跳着滚入烽燧阴影。巴图尔望着狼烟下奔逃的粮仓守军,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最终朝着段无咎的背影轰然跪倒,铁甲撞击声惊飞了城堞上最后一只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