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二年秋,北京城的风裹着沙尘掠过棋盘街。沈炼站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档案库内,指尖划过积满灰尘的卷宗盒。自复出以来,他已彻查严党余孽三月有余,从钱宁口供到林三嫂檄文,线索如蛛网般交织,却始终缺一枚能钉死严嵩父子“通敌”的铁证——直到三日前,他在崇文门旧货市场淘到半块烧焦的檀木匣。
“大人,这匣子是严嵩府上旧物!”锦衣卫百户陈实捧着木匣碎片凑近,碎片内侧刻着“严府密档”四字,角落还有半枚“忠勤伯”印。沈炼用匕首撬开匣底夹层,抖落出几片焦黑的纸片,上面残留着模糊的蒙古文与汉文对照——
“严公若反,吾赠狼骑兵十万,助公清君侧。秋高马肥,大同关外三十里,以狼烟为号……”
“狼烟为号……”沈炼瞳孔骤缩。这行字让他想起钱宁供词中“严世蕃欲引蒙古兵入关”的细节,更联想到普济大师”与蒙古使者在戒台寺密谈的场景。他立即命人将纸片送北镇抚司技术房,用“显影药水”处理,果然显露出完整段落:
“大明嘉靖四十二年秋,蒙古俺答汗致书严嵩:公为大明柱石,今君昏聩,宦官乱政,公若举‘清君侧’义旗,吾当遣狼骑兵十万,先破大同,再取居庸,助公登大宝。事成之后,长城以北尽归蒙古,岁纳牛羊万匹为贡。密信由‘瓦剌使者’阿古达传递,藏于大同马市‘福来客栈’地窖第三块青石板下。”
“福来客栈……”沈炼将纸条收入怀中,望向北镇抚司墙上悬挂的《九边舆图》。大同是九边重镇,马市是蒙汉互市之地,严嵩竟敢在此建立秘密通信渠道,其心可诛!
次日清晨,沈炼换上便服,带陈实前往鸿胪寺。鸿胪寺掌朝贡、外交,密信若经官方渠道传递,必经此处登记。然而,当沈炼调阅近三年蒙古使者的“入贡文书”时,却发现一个诡异的空白——
“大人,你看这份《嘉靖四十一年十月蒙古入贡名录》。”陈实指着一卷黄绫文书,上面记录着俺答汗使者阿古达的名字,备注“献良马二十匹,狼皮百张”,但“贡品清单”后却有一行朱批:“密件另呈,勿录档。”朱批字迹工整,是鸿胪寺少卿周文彬的手笔。
周文彬,字子谦,浙江绍兴人,徐阶得意门生,三年前由翰林院编修外放鸿胪寺少卿。此人素以“谨慎持重”着称,从不参与党争,却在密信登记上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沈炼心中一动:“传周文彬觐见!”
半个时辰后,周文彬匆匆赶来。他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瘦,眼神却透着几分躲闪。沈炼将焦黑纸片拍在案上:“周大人,认识这东西吗?”
周文彬瞥了一眼,脸色瞬间煞白:“这……这是严府旧物,下官从未见过!”
“是吗?”沈炼冷笑,从袖中掏出《嘉靖四十一年十月入贡名录》,“那你解释一下,为何阿古达使团的‘密件另呈’是你朱批?严嵩的密信,为何没走正式驿道,反而藏在福来客栈的地窖里?”
周文彬额头渗出冷汗,手指无意识绞着官袍袖口:“大人明鉴……下官只是按规矩办事。蒙古使团入贡,惯例有‘表文’与‘密函’,密函由鸿胪寺暂收,再呈内阁……但那封密信,下官觉得蹊跷,便私自截留了。”
“截留?”沈炼逼近一步,“你可知私扣通敌密信,按《大明律》当斩?”
“下官不敢!”周文彬“噗通”跪下,声音颤抖,“下官截留密信,是因信中内容太过骇人——严嵩竟与俺答汗勾结,欲引狼入室!下官若将此信呈给严嵩,必被灭口;若呈给内阁,又恐严嵩反咬‘通敌’……思来想去,只能暂时藏匿,等时机成熟再报!”
沈炼眯起眼睛:“时机成熟?你等了多久?”
“两年零三个月。”周文彬抬起头,眼中含泪,“自嘉靖四十年严嵩失势,下官便知他必有反心,却苦无实证。直到上月钱宁凌迟,供出严世蕃通敌,下官才敢将密信交给老师……”
“徐阶?”沈炼心头一震。徐阶此时已任内阁首辅,取代严嵩掌权半年有余。他一直以为徐阶对严党余孽的态度是“静观其变”,没想到早在两年前,徐阶的门生就已截获通敌密信!
当夜,沈炼独自前往徐阶府邸。徐府位于西城永光巷,门庭冷落,与严嵩府当年的车水马龙形成鲜明对比。管家引沈炼至后花园“听雨轩”,徐阶正坐在芭蕉树下煮茶,银须垂胸,神情淡然。
“沈大人深夜来访,可是为了周文彬截留密信之事?”徐阶头也不抬,将一杯碧螺春推至沈炼面前。
沈炼一怔,随即拱手:“首辅大人料事如神。”
“非我料事如神,是沈大人行事磊落,从不屑偷偷摸摸。”徐阶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中,目光如炬,“周文彬是我门生,截留密信之事,他半月前已向我禀报。我让他暂避风头,待你查实后再出面作证——毕竟,要扳倒严嵩,光靠你锦衣卫的‘听风辨谎’还不够,还需内阁的‘铁证’。”
沈炼从怀中掏出显影后的密信:“首辅大人请看,这是严嵩与俺答汗的通信原件,蒙古愿赠狼骑兵十万助其‘清君侧’。”
徐阶接过密信,指尖微微发颤。他缓缓展开纸条,目光扫过“清君侧”“狼骑兵十万”等字,突然仰天大笑:“严嵩啊严嵩,你机关算尽,竟想借蛮夷之力篡位!可惜,你忘了——大明虽弱,民心未失!”
笑声戛然而止,徐阶的神情恢复凝重:“沈大人,此信可否借我一观?”
沈炼点头。徐阶仔细比对密信笔迹与严嵩旧作,确认无误后,从袖中掏出一个鎏金木匣:“这是密信的‘另一半’——周文彬截留时,只拿到俺答汗致严嵩的信,严嵩的回信,我早已派人从福来客栈地窖取出。”
木匣内是一封用蒙古文书写的回信,徐阶命人当场翻译:
“俺答汗台鉴:承蒙厚赠,严某感激不尽。清君侧之举,需待时机。今严世蕃已化名‘普济’,潜入戒台寺联络白莲教,可借其手在九边制造混乱。待蒙古兵至,内外夹击,大事可成。密信仍由阿古达传递,藏于大同‘福来客栈’地窖,以‘狼头玉佩’为凭。”
“狼头玉佩……”沈炼想起抄家严嵩密室时,曾发现一枚刻有狼头的羊脂玉佩,当时以为是普通饰物,没想到竟是通敌信物!
徐阶将回信收回匣中,目光转向沈炼:“沈大人,你我皆知严嵩通敌,但此事若贸然上奏,恐有后患。”
“首辅大人何意?”
“嘉靖帝多疑,当年他纵容严嵩打压夏言、杨继盛,便是因为‘夏言结交边将,杨继盛指责修道’触及其逆鳞。”徐阶压低声音,“如今你拿‘严嵩通敌引蒙古兵’说事,陛下或许会想:‘沈炼是否与蒙古勾结?徐阶是否想借机揽权?’更麻烦的是,若蒙古真的信了严嵩的承诺,趁乱南侵,九边防线一旦崩溃,你我皆是千古罪人!”
沈炼沉默片刻,突然问道:“首辅大人想如何处置?”
徐阶从木匣底层抽出一张空白奏疏,提笔写下八个字:“严党余孽通敌,请密查九边”,随后推至沈炼面前:“你我合力,先除严党余孽,再密奏陛下蒙古之患。至于这通敌铁证……”他指了指密信,“暂由我保管,待时机成熟,你我联名上奏。”
沈炼看着奏疏上的八个字,突然明白了徐阶的深意——既要除严,又要避免嘉靖猜忌;既要保边防,又不能打草惊蛇。这看似妥协的方案,实则是老臣在皇权与国法间的艰难平衡。
“好。”沈炼提笔在奏疏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但我有个条件——林三嫂的白莲教团练、骆安的神机营,需由我直接节制,以防严党余孽狗急跳墙。”
徐阶点头:“准。明日我便下旨,命骆安协理九边军务,沈炼钦差节制团练。只是……”他顿了顿,“蒙古之事,务必密奏陛下。我知你与骆安在九边布有霹雳火油,但蒙古狼骑兵十万,绝非儿戏。”
沈炼望向窗外渐起的秋风,想起严世蕃“去蒙古找俺答汗”的狂言,心中凛然:“首辅大人放心,我会让‘影子’盯紧戒台寺,一旦严世蕃现身,立即诛杀!”
离开徐府时,已是三更。沈炼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怀中揣着徐阶交付的密信回函,耳边回响着徐阶的话:“沈炼,你我是盟友,亦是棋子。嘉靖帝让我们合作除严,不过是想坐收渔利——既要清除严党,又要让我们有所顾忌,不敢威胁皇权。”
他抬头望向紫禁城方向,角楼上的灯火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徐阶说得没错,这场权力的游戏,从来不是非黑即白。但他沈炼别无选择——严党余孽不除,大明江山危矣;蒙古铁骑若至,百姓又将陷入战火。
回到锦衣卫衙门,沈炼立即召集骆安、林三嫂的代表刘老栓议事。烛光下,他将密信内容与徐阶的安排和盘托出:
“严嵩与俺答汗勾结,欲引十万狼骑兵入关。徐阶首辅已同意与我们合作,先除严党余孽,再密奏陛下。但蒙古之事,必须保密——神机营驻守九边不可松懈,霹雳火油随时待命;林三嫂的团练乡勇,负责在内地清剿严党残余,切断其与蒙古的联系。”
骆安握紧拳头:“严世蕃藏在戒台寺,我这就派‘影子’包围寺庙,等沈大人下令,立即攻入!”
“不可莽撞。”沈炼摇头,“戒台寺是佛门圣地,若强攻,恐伤无辜,反被严党利用。需等‘影子’确认严世蕃位置,再设伏擒拿。”
刘老栓皱眉:“三嫂部白莲教虽已改编为团练,但毕竟是民间武装,若与严党正面冲突,恐力不从心……”
“所以需分兵。”沈炼展开《九边舆图》,“神机营守大同、宣府等要隘,防蒙古骑兵;团练乡勇负责搜查严党余孽的藏身之处,尤其是矿场、马市、客栈等‘灰色地带’。记住,我们的目标是‘除恶务尽’,而非‘扩大战事’。”
会议结束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沈炼走出衙门,迎着晨光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与徐阶的合作只是暂时的,待严党余孽清除,他与这位“老狐狸”首辅终有一战。但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用这枚通敌铁证,钉死严嵩父子的罪名,护住大明的山河。
西山戒台寺的禅房内,严世蕃正对着铜镜剃去胡须。他望着镜中年轻的面容,冷笑道:“沈炼、徐阶,你们以为拿到密信就能扳倒我?俺答汗已答应派使者来接我,三日后,我便去蒙古与他会盟!”
“少爷,”一名‘血滴子’死士闯进来,“锦衣卫‘影子’包围了寺庙,骆安大人命我们立刻转移!”
严世蕃猛地转身,从佛像后抽出雁翎刀:“转移?不,我要等沈炼自投罗网!徐阶那老东西既然敢与我合作,就该想到会有今日——传令下去,让白莲教死士在寺内埋下火药,若锦衣卫攻入,便同归于尽!”
死士领命而去。严世蕃走到窗边,望着山下隐约可见的锦衣卫缇骑,眼中闪过一丝疯狂:“沈炼,你不是想抓我吗?来啊!看看是你的尚方宝剑快,还是我的火药快!”
而在京城,徐阶站在内阁值房,望着案上沈炼留下的奏疏,提笔写下一道密旨:“着锦衣卫指挥使骆安,率神机营精锐五千,秘密进驻戒台寺周边,待沈炼钦差抵达后,里应外合,擒拿严世蕃。”
写完密旨,他长叹一声,将密信原件锁入“铁券箱”。箱中不仅有严嵩的通敌密信,还有七皇子案的线索、沈炼父亲的遗书……这些秘密,是他与沈炼合作的筹码,也是未来权力博弈的武器。
窗外,秋风卷起落叶,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