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檐角最后一抹金辉被青灰吞噬。
沈昭踩着斑驳树影踏进院门,就见槐树下石凳上,四岁的朝颜正趴在将离膝头打盹。
五月晚风裹挟着玉兰余香,仍捎着白日未散的燥热。
将离执纨扇的手腕稳得像玉雕,扇面投下的阴影恰好笼住女童汗湿的额发。
“离姨,”朝颜迷迷糊糊蹭了蹭她袖口,“蝴蝶飞走了......”
将离没应声,指腹轻轻揩去孩子鼻尖的汗珠。
那张总是凝着寒霜的脸,此刻被夕照镀得暖融融的,连低垂的眼睫都像沾了金粉。
直到听见脚步声,她抬头时,眸中温存尚未敛尽:“郎君。”
沈昭颔首,目光掠过她被扇柄压出红痕的虎口。
迈进堂屋时忽然驻足,背对着开口:“她生产了,今早。”
纨扇“啪嗒”落在青石砖上。
将离弯腰去拾,再抬头时唇色发白:“如何?”
“母子平安。”
这四个字像剪断吊着千钧重的丝线。
将离扶住廊柱,指节绷得青白,恍惚见满院暮色都化作四年前生朝颜时的血水,她提着药箱闯进去时,自家娘子青丝尽湿咬碎银牙,指甲在郎君手背上抠出深痕。
女子生产皆是鬼门关走一遭,听闻娘子母子均安,她便也放心了......
“爹爹!”朝颜揉着眼睛扑来,藕臂环住沈昭脖颈。
小孩儿温热的吐息喷在耳畔,他托着女儿软绵绵的臀腿往膳厅走,听她叽叽喳喳说离姨给编的蝈蝈笼,喂的冰镇樱桃酪,睡前念的《山海经》里九尾狐。
沈昭很有耐心地听着,将离指挥另外小婢女备膳。
父女二人挨一块吃饭,小朝颜被教导得很乖,四岁的孩子一点也不调皮,更不娇气,会自己拿着小勺子吃。
烛火下女儿瞳仁亮得像黑水银,沈昭舀着蛋羹的手忽然发颤。
这眉眼太像崔姮,像那个被囚在金丝笼里的太子妃,像乌篷船里散着衣带与他相拥的姣姣。
那夜荷香浓得呛人,她玉臂攀着他臂膀轻颤,鬓发散乱地咬他肩膀:“弘之,给我一个孩子......”
“爹爹哭啦?”朝颜冰凉的小手突然摸上他眼角。
他擒住那截手腕轻笑:“是灯花晃眼。”
待乳母抱走嘟囔着要听新话本的孩子,书房门阖拢的刹那,将离已展素笺研浓墨。
『不知郎君可有何打算?』
何打算?
沈执笔的手背青筋凸起。
怎么会没有?
只是,还要看时机......
他提笔回道:『静待音讯。』
姣姣的计划,他大概已经猜到了,而他目前也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让神焰族一锅端,给他利益最大化的机会。
而南宫颉就是那个最好的突破点。
二人聊完,便将纸卷投入香炉。
窗外更梆敲响三下。
沈昭吹灭烛火,在彻底降临的黑暗里无声翕动嘴唇——“等我,姣姣。”
......
时近六月,邺京的天空却澄澈得不见一丝云翳,连拂过宫墙柳的风都带着一种近乎停滞的温吞。
太子嫡长子的满月宴近在眼前,东宫内,夜明珠的光辉柔和地洒满内殿,驱散了夏夜的微霾。
南宫铭放下手中的礼单,脸上是初为人父的踌躇满志。
他转向倚在软榻上的崔姮,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喜悦:“姮儿,孤已吩咐下去,此番满月宴必要办得风光体面,让天下人都知晓孤的嫡长子是何等尊贵。”
崔姮怀中抱着已然安睡的婴孩,闻言抬起眼,她目光沉静,如同殿外深不见底的夜色,轻轻摇了摇头:“殿下,妾以为,此举或有不妥。”
南宫铭眉头微蹙,有些不解。
他只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妻子与孩子。
崔姮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陛下近来,似乎对二皇子那边多有眷顾。此时若东宫为长子大办宴席,场面过于奢华,恐会引来非议,认为殿下恃宠而骄,徒惹陛下不快。”
一语点醒梦中人。
南宫铭脸上的喜色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
他想起近来父皇对二弟府邸的几次额外赏赐,以及在朝堂上看似无意间对二皇子岳家势力的提携。
这微妙的平衡之术,他竟一时因得子之喜而忽略了。
若此刻东宫大肆庆祝,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最好的攻讦借口。
他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歉然。
他走过去,挨着崔姮坐下,伸手将她和孩子一同揽入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叹道:“是孤思虑不周了.......只是,委屈了你和孩子。”
明明说好要把最好的给她们母子,到头来不是这个般顾忌就是那番思量。
崔姮顺势靠在他肩头,目光落在怀中孩子恬静的睡颜上,唇角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切的笑意:“妾不在意这些虚礼。只要孩儿能平安顺遂地长大,比什么盛宴都强。”
殿内烛火噼啪轻响,氤氲开一室暖意。
南宫铭听了妻子此番温柔软语,臂膀收得更紧,心中满是爱怜与感激,一颗心都快暖化了。
夫妻二人相拥而坐,身影在珠光下重叠,低语声渐渐模糊,融入了这看似平静无波的邺京深夜。
然而,在这片温情之下,潜流早已暗自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