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四更的梆子声,崔姮知道,再过几个时辰,喜娘们就会涌入她的闺房,开始为她梳妆打扮。
那将是一场漫长的仪式,从晨至暮,直到她被送入东宫的洞房。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躺回床上。
无论如何,她必须休息,以应对明天的。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却不知在院墙之外,南宫铭依然立于月色下,久久不愿离去。
姮儿,男人对着黑暗轻语,我会等你,哪怕用尽一生。
前世,是他的错,这一次,他愿意等她,求不到她的心,起码也要留住她的人。
月光再次穿透云层,照亮了他坚定的面容。
明日的大婚,将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
无论崔姮现在心中装着谁,他相信总有一天,她的眼中会只有他南宫铭一人。
夜风渐起,卷落一地奢靡花瓣。
那香气甜得发苦,如同这场即将到来的婚姻,美好之下暗藏多少无奈与心酸。
......
四月初八。
邺京城还浸在靛青色的晨雾里,相府后宅的十二连枝灯却早已次第亮起。
崔姮端坐在缠枝牡丹镜前,看着侍女们将金丝楠木匣中的花钗冠请出。
那冠上九龙四凤口衔珠滴,翟羽缀着南海珍珠,在烛火下泛着柔润的光。
皇室就是奢华大气,南宫铭对崔姮真真是用尽真心的。
丫鬟喜娘们无不对崔姮羡慕不已,直道丞相千金命好,得了太子的独宠。
崔姮面无表情,对丫鬟喜娘们的道喜,表现得也淡淡的,任由她们给她梳妆打扮。
喜娘搞不懂,这大喜的日子,为何太子妃笑得这般勉强,但她也不敢问,只能默默做自己该做的事。
娘子且忍忍。
梳头娘子将最后一缕青丝盘进冠底,十二树花钗随着动作微微颤动,鎏金银簪穿过云髻时,崔姮听见自己后颈传来细微的声。
她望着铜镜里那个满头珠翠的陌生女子,忽然想起及笄时,父亲在祠堂说的那句吾家闺秀当配玉堂金马,如今竟真应验了。
可是,她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郑氏站在崔姮身边,含泪看着盛装都女儿,心中骄傲又感慨,“孩子......”
兜兜转转,姣姣终归还是嫁入了皇家。
崔姮唇角微扬,对母亲浅笑,“娘亲放心,女儿都明白,今后女儿不在家中,还请母亲多多保重身体。”
“自然自然,”郑氏用帕子按住眼角,忍着泪意道,“今后姣姣与太子好好的,有什么需要与家里说一声,崔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嗯,多谢娘亲。”
前院传来礼乐声时,朝阳正爬上相府的五脊六兽。
崔姮隔着绣满缠枝莲的罗帕听见管家急促的脚步声:太子殿下已过州桥!
她的手指无意识攥紧了青罗翟衣的袖缘,那上面用捻金线绣着的十二行雉鸟纹路硌着掌心,微微地疼。
“快快快,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吗?没有的赶紧准备准备!”
随着郑氏吩咐下去,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此刻的御街上,三千禁军手持五色幡旗开道,朱漆杈子拦不住沿街百姓的喧嚷。
南宫铭端坐在玉辂中,绛纱袍上的升龙纹在阳光下闪着细碎金光。
别看太子神色肃然,此刻,他是前所未有的紧张,下意识握紧了手又松开。
姮儿......
终于,我们成婚了......
心湖泛起一圈圈涟漪,南宫铭唇角弯了弯。
礼官第三次提醒他整理远游冠的缨带时,太子殿下终于忍不住掀开车帷。
春风卷着杏花吹进来,他看见相府门前的青砖地上,礼乐仪仗正排出天子娶妇才用的九佾之数。
殿下。宗正寺卿捧着鎏金雁形贽礼上前,该行奠雁礼了。
“好。”
南宫铭接过那只活雁的瞬间,听见相府中门内传来环佩叮咚。
透过十二扇云母屏风,他看见新妇在一众喜娘丫鬟的搀扶下走来,露出华美的石榴裙下若隐若现的蹙金鞋尖,像两瓣沾了露的海棠。
请新妇却扇!
崔姮听见礼官拖长的声调,团扇后的睫毛颤了颤,规规矩矩站好。
按礼制,太子需作却扇诗三首。
她数着南宫铭的脚步声,闻到他身上沉香混着马鞍皮革的气息。
南宫铭望着面前美丽无双的女子,心头一阵火热。
姮儿没走,她要嫁他了!
当第三首宝扇迎归九华帐吟到末句时,崔姮忽然将扇子下移半寸,正撞上南宫铭没来得及收起的、带着喜气的笑容。
沃盥礼的铜盆里飘着香草,两人指尖在水面一触即分。
把在女方家的礼节走完,南宫铭接到了新娘子,准备去太庙祭天。
请新妇升车——
崔姮踩着彩绘步辇登上厌翟车时,南宫铭正按剑立于青玉台阶下。
按制,太子亲迎需御轮三周,她听见朱轮碾过青砖的声响与自己腕间金跳脱的叮咚混在一处。
崔姮透过珠帘,看见光影在太子远游冠的璎珞上流淌如汞。
南宫铭骑马行在车前,绛纱袍袖被风吹得鼓荡,风度翩翩,又金贵优雅。
这一路上,有无数人观礼,几乎京城的百姓都来了,沿路上为这个深得民心的神情太子送上祝福。
“太子殿下新婚快乐!”
“太子殿下百年好合!”
“祝太子早生贵子!”
“.......”
南宫铭听了这些祝福,心情愉悦,偶尔回应一二。
看到了,他与姮儿得到了无数祝福,他们佳偶天成,沈昭能做得到吗?
哼,他与姮儿才是最般配的!
然而,这些祝福落到崔姮耳朵里,只会让她更加苦涩难堪。
不知沈昭与朝颜,可在人群之中?
不,不对,沈昭身为官员,本也要参加太子大婚的......
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另嫁他人,弘之得多屈辱难过啊?
弘之......
太庙的松柏气息先于视觉袭来,崔姮在赞者指引下跪拜列祖列宗。
此时所有官员都在这里了,崔姮想看一眼沈昭,奈何沈昭官职低微,站得太靠后,她一眼扫过去,什么也看不到。
太庙的青烟缭绕在翟衣上,崔姮跪拜时听见礼官唱诵《诗经·何彼襛矣》。
南宫铭的玄端礼服下摆与她的大带交叠,在蒲团上铺开如阴阳太极。
整个庙见礼流程都非常麻烦,崔姮顶着沉重的花钗冠,万分不耐地坚持完毕。
与崔姮截然不同,南宫铭是满怀欣喜,按着礼官的顺序进行,时不时偷看身边妆容艳丽的貌美新娘。
此后,姮儿便写入皇家玉牒,成为他真正的妻子了!
他们将会被写入史书,让后人知晓,他们的恩爱。
暮色染红鸳鸯瓦时,队伍终于启程返回东宫。
崔姮坐在七宝香车里,看见十万盏宫灯正次第点亮御街。
酉时的钟声从宣德楼传来时,厌翟车前的金吾卫点燃了朱雀纹宫灯。
到了东宫后,接下来的同牢合卺礼。
东宫烛影摇红处,同牢礼的青铜鼎里升腾着獐子肉的香气。
同牢而食,合卺而酳。宗正寺卿捧上鎏金匏瓜。
崔姮看见南宫铭将祭肉分成三份时,特意把最嫩的部分推向自己这边。
当祭肉在唇齿间化开时,崔姮听见太子压低声音:卿卿慢慢来。
合卺酒用错金银匏瓜盛着,苦中带甜。
苦酒入喉时,她尝到他袖中落进杯底的,半粒冰糖。
礼官唱到时,南宫铭忽然用身体挡住众人视线,他亲自剪下她一缕发丝时低语,姮儿,东宫的芍药开得极好,今后,孤陪你看。
我们看一辈子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