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卫次公
长安的冬夜,月隐星沉,太极宫内的烛火却亮如白昼。
吏部侍郎卫次公在书房整理着各地呈报的官员考绩,忽闻窗外风骤起,卷得院中那株老槐枝桠乱颤。他放下卷宗,望着摇曳的窗影,心头莫名一紧。
这已是贞元十七年,卫次公在朝为官二十余载,以耿介清直闻名。朝野皆知,这位从不结党营私的侍郎,是当今圣上宪宗皇帝暗中考察已久的宰相人选。
“大人,夜深了。”老仆轻声提醒。
卫次公揉了揉眉心,“你先歇息吧,我将这份淮南道的奏报看完。”
他何尝不知圣意?只是这相位如履薄冰,朝中牛李党争暗流涌动,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这些年,他亲眼见过多少才华横溢的官员,因卷入权力旋涡而身败名裂。
与此同时,大明宫内,宪宗皇帝正负手立于殿前,望着漆黑夜空。
“陛下,卫侍郎今日又驳回了淮南节度使的请托。”内侍低声禀报。
宪宗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自登基以来,他一直在寻找能助他革新朝政、铲除藩镇割据的贤相。卫次公不附权贵、不畏强藩的品格,正是他最看重的。
“明日早朝后,召王涯入宫。”皇帝缓缓说道,心中已有了决断。
王涯时任翰林学士,以文采斐然着称。接到密召时已是子时,他匆匆披衣入宫,心中忐忑。直到在偏殿见到皇帝,听明旨意,才知是要起草拜相诏书。
“卫次公忠直可倚,当为宰相。”宪宗寥寥数语,却重如千钧。
王涯领命,于灯下铺开黄麻纸,提笔沉思。他素来敬重卫次公为人,略作沉吟,笔走龙蛇:
“朕闻栋梁之材,必生于深林;社稷之器,必砺于清操。吏部侍郎卫次公,早负耿介之名,久着清直之誉…今特进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辅弼朕躬…”
写到动情处,他添了两句自认为精妙的褒美:“鸡树之徒老风烟,凤池之空淹岁月。”意指卫次公在尚书省(鸡树代指)空耗年华,早该入中书省(凤池代指)施展抱负。
寅时三刻,诏书草成。王涯仔细吹干墨迹,心中竟生出几分感慨——这恐怕是他草拟过最心甘情愿的拜相诏了。
翌日清晨,太极殿前百官肃立。
卫次公如常立于文官队列中,并未察觉异样。倒是几位消息灵通的官员,不时投来复杂的目光。朝会进行到一半,内侍捧黄麻诏书而出,众臣皆知,这是要宣布重大任命了。
就在此时,殿外忽起怪风。
那风来得突兀,裹挟着初冬的寒气直扑殿门,竟将内侍手中的诏书卷起!黄麻纸在空中翻滚,如断线纸鸢。左右侍卫慌忙扑救,却只抓住一角,大半诏书已飘然坠地。
殿内一片哗然。
宪宗皇帝端坐龙椅,面色骤变。古人信天命,这般异象,任谁都会心生疑窦。他抬手制止了欲拾诏续读的内侍,沉声道:“诏书既出,便放下;未出,则止。”
八字出口,金口玉言。
卫次公的拜相之路,竟在这一阵莫名风中戛然而止。
事后,朝野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天意示警,有人说这是政敌作祟,更有传言说那阵风来得蹊跷,怕是有人暗中操纵。卫次公本人却异常平静,次日仍准时到吏部视事,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只有最亲近的老仆发现,大人书房那盏灯,亮得比往常更久了些。
一月后,皇帝改任卫次公为淮南节度使,出镇扬州。离京那日,送行者寥寥。卫次公轻车简从,只带了几箱书籍和跟随多年的老仆。
马车驶出金光门时,他掀帘回望巍峨宫阙,良久,轻轻放下布帘。
“大人不觉得遗憾吗?”老仆忍不住问。
卫次公淡然一笑:“为官者,在朝可正风气,在野可安黎民。淮南大镇,正需整顿,何憾之有?”
在淮南任上,他力革积弊,减轻赋税,整治漕运,不过三年,便将原本亏空严重的淮南道治理得仓廪充实、百姓安乐。每逢灾年,他必开仓赈济;每遇冤狱,他必亲审复核。扬州百姓皆称“卫青天”。
又是一个冬夜,卫次公在节度使府审阅文书,忽闻窗外风声萧瑟,恍如当年长安那夜。
他起身推窗,但见明月当空,星河璀璨,哪有什么怪风?
老仆为他披上外袍,低声说:“长安传来消息,王涯大人…已入相位。”
卫次公点点头,望向北方星空,忽然明白:那阵风或许从来不是天意,而是人心。皇帝的多疑,朝臣的倾轧,政局的复杂,都在那阵风里了。而远离漩涡,脚踏实地为百姓做点实事,反倒成全了他的为官初心。
三年后,卫次公卒于任上。讣告传至长安,宪宗皇帝默然良久,下旨追赠尚书右仆射,谥号“文贞”。
扬州百姓自发罢市三日,万人空巷送葬。时有书生题诗于城墙:
“长安一阵风,淮南十年功。
莫问青云事,青史自不同。”
世间得失,常系于不可测之风云。然风会转向,云会散尽,唯有立身以正、行事以实者,无论居于庙堂之高,抑或处江湖之远,终能在岁月中留下不折的脊梁、不灭的光亮。位高低非丈量人生价值的尺度,那一点丹心、一身担当,才是穿越无常风云的定舟之锚。
2、李固言
第一篇:蜀道奇缘
元和六年的春天,长安城柳絮纷飞,李固言却无心赏春。他背着书箱,独自走出礼部南院,榜上无名已是第三次了。
“李兄,明年再来吧!”同窗的劝慰声还在耳畔。
他摇摇头,买了匹瘦马,决定南下蜀中散心。蜀道艰难,栈道凌空,他却觉得这险峻山水,正配得上自己郁结的心绪。
这日行至剑门关外,天色向晚。李固言见山路旁有间茅屋,炊烟袅袅,便下马求宿。开门的是位白发老妪,面目慈祥,听他说明来意,便笑着迎他进屋。
“书生是赶考的吧?”老妪边煮茶边问。
李固言苦笑:“考了三次,皆不中。”
老妪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忽然正色道:“老身略通相术。郎君眉宇清正,印堂含光,明年必能高中。而且,”她顿了顿,“二十四年后,当位极人臣,出将入相,还会来镇守蜀中。”
李固言只当是安慰之词,礼貌地笑了笑。
不料老妪接着说道:“老身年事已高,等不到看郎君镇蜀的荣光了。唯有小女,愿托付郎君将来照拂一二。”说着向里屋唤道:“阿沅,来见见李公子。”
帘幕轻掀,走出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荆钗布裙却掩不住清丽容貌。她盈盈一礼,低眉退下,全程未发一语。
李固言慌忙还礼:“晚生若能得志,定不负所托。只是前途未卜,不敢轻诺。”
老妪笑道:“明年芙蓉镜下,自有分晓。”
次日清晨,李固言留下些银钱告辞。老妪送至门外,忽然又说:“记住,芙蓉镜。”
李固言策马离去,只当是场奇遇,未太在意。
转眼又是一年春闱。这次的主考官是礼部侍郎崔群。考场之上,李固言展开试题,忽觉眼前一亮——赋题竟是《人镜芙蓉赋》。他猛然想起蜀中老妪“芙蓉镜下”的话,心中震撼,文思如泉涌,挥笔立就。
放榜那日,李固言竟高中状元。长安轰动,他的《人镜芙蓉赋》被争相传抄,一时纸贵。
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把酒言欢。李固言却独坐一隅,望着西南方向出神。同僚问起,他只说想念蜀中山水。
岁月如流,李固言仕途顺利,从校书郎做到监察御史,总不忘为百姓发声。朝中牛李党争激烈,他始终保持清正,不偏不倚,渐渐赢得“耿直李公”的美誉。
二十年转瞬即逝。这日,李固言已官至户部侍郎,正在衙署办公,门吏来报:“有位蜀中老妇求见,说姓宋。”
李固言心头一震,急忙迎出。门前站着的,果真是当年那位老妪,白发更多了,背也更驼了,但眼神依旧清明。
“老夫人!”李固言欲行大礼。
老妪扶住他:“使不得。李公如今是朝廷重臣,老身是来践约的。”
李固言这才想起当年“照拂其女”的承诺,不禁汗颜——二十年宦海沉浮,竟将此事忘了大半。他连忙换上公服,郑重将老妪请入中堂。
老妪唤出女儿阿沅。当年的少女已近中年,依旧素衣简妆,向李固言行礼后静立母亲身旁。
“李公,出将入相,已是定数。”老妪微笑道,“老身今日来,不为攀附,只为小女求个荫庇。”
李固言命设盛宴,老妪却只饮三杯酒,便要告辞。再三挽留不住,李固言取出金银锦缎相赠,老妪分毫不取,只从女儿怀中取出一柄旧牙梳:“若他日有难,持此梳来寻。”
她在梳背上刻了个“宋”字,交还李固言,便携女离去。李固言送至大门,再抬头时,母女已消失在长安街巷的人流中,仿佛从未出现。
手握微温的牙梳,李固言忽然明白:人生奇遇,未必都是幻梦。有些承诺,穿越二十年光阴依然有效;有些缘分,早在初见时便埋下伏笔。
世间确有不可思议的预见,但比预见更珍贵的,是有人能在二十年沉浮中不忘初心,有人能在初见时便托付信任。命运的奇妙不在预知未来,而在每个当下,我们都选择做个值得托付的人。
第二篇:碧纱笼相
元和七年,李固言第四次赴考前夕,心中忐忑更胜往年。
这日,他信步至长安城西的圣寿寺。古刹幽静,古柏参天,香火缭绕间,他的心神渐渐安定。跪在佛前,他默默祈愿:不为功名富贵,只求能有机会一展抱负,为民请命。
礼佛毕,一位老僧缓步而来:“施主眉间有忧,可愿随老衲一叙?”
禅房清简,唯有一几两蒲团。老僧煮茶不语,待茶香四溢,才缓缓开口:“老衲常往来阴阳两界,见一事奇特——凡将来为相者,其形貌在冥府皆有碧纱笼罩,置于廊庑之下。”
李固言愕然:“大师何出此言?”
“施主之貌,正在其中。”老僧目光如炬,“但天命虽定,人事亦不可废。明日你须先拜见主考官许孟容大人。”
李固言更加困惑:“举子考前私谒主考,是大忌啊。”
“所以需秘密前往。”老僧低声道,“你且去,自有分晓。”
当夜,李固言辗转难眠。他想起来长安前,母亲的叮嘱:“我儿若得志,当记百姓苦”;想起蜀中老妪“芙蓉镜”的预言;想起这些年苦读不辍的深夜。最终,他决定听从僧人之言。
次日,他携平日所作文章,悄然来到许孟容府第。门房听说是举子,本欲驱逐,李固言急中生智:“晚生有要事,关乎科场公正。”
许孟容时任礼部侍郎,正为此次科考劳神。听说有举子求见,本想拒绝,转念又命人带入偏厅。他倒要看看,谁敢如此大胆。
见到李固言,许孟容面沉似水:“你可知私谒主考,轻则除名,重则治罪?”
李固言躬身递上文章:“晚生自知冒昧。但有人指点,说若不先见大人,恐有好佞作梗,断送前程。这些是晚生多年心血,请大人过目,若文章不堪,晚生即刻离去,甘受责罚。”
许孟容本欲斥责,瞥见文章字迹清峻,忍不住翻阅。初时不以为意,越读越惊——策论针砭时弊,句句切中要害;诗赋文采斐然,更有忧国忧民之思。他抬头细看眼前这书生,虽衣着朴素,但目光清澈,举止坦荡。
“谁让你来的?”许孟容放下文章。
李固言如实相告圣寿寺僧人之言。
许孟容沉吟良久。他久历官场,深知科场常有豪门子弟请托、排挤寒门之事。眼前这书生才华过人,若真因无人引荐而被埋没,实乃朝廷之失。
“你且回去,今日之事,不可外传。”许孟容最终说道,“你的文章,本官自会留意。”
放榜那日,李固言竟高中状元。喜讯传来,他第一时间再访圣寿寺,想问明碧纱笼相的玄机。
老僧正在扫落叶,听他所问,淡然一笑:“老衲当日所言,不过是想让你避开小人构陷。至于碧纱笼相……”他停下扫帚,“施主可知,何为‘相’?”
李固言思索道:“辅佐君王,治理天下。”
“更在人心。”老僧指向寺院廊庑,“你看这些柱子,风雨侵蚀,仍撑起大殿。为相者,当如栋梁,不畏风雨,不惧虫蛀,始终挺直脊梁。冥府碧纱所笼,非权势富贵,而是这份担当。”
他转身凝视李固言:“你当日敢冒风险求见主考,是为担当;多年苦读不辍,是为担当;文章中忧国忧民,更是担当。有此担当,方有相位之望。至于预言,”老僧笑了,“老衲只是说了该说的话,做了该做的事。”
李固言豁然开朗。出寺时,夕阳正照在寺门匾额上,“圣寿”二字金光闪闪。他忽然明白,人生路上真正的指引,不是神佛预言,而是自己内心的正直与勇气。
命运从不是天定的剧本,而是无数选择串起的珍珠。有人因一句预言而等待,有人因一份担当而行路。碧纱所笼,从来不是命中注定的贵人,而是那些在关键时刻,选择正直、选择勇敢、选择担当的灵魂。
第三篇:青云有路
李固言中状元那年的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谈笑风生。有人问起成功的秘诀,他举杯笑道:“不过是诚心待人,踏实做事。”
这话说来简单,做来却难。
多年后,李固言已官至宰相。一日下朝回府,管家呈上一柄旧牙梳,梳背上刻着个“宋”字。他心头一震——这是当年蜀中老妪所留!
“送梳的人呢?”
“是个九岁孩童,说是卢氏外孙,留下梳子就走了,什么也没说。”
李固言握梳沉思,忽然想起自己即将出任西川节度使,镇守蜀中。难道……
几日后赴任,他特意寻访当年相遇之地。剑门关外,茅屋早已不在,唯见青山依旧。当地老人说,二十多年前确有一对宋姓母女,母亲懂医术,常为乡邻治病,后来女儿嫁与卢姓书生,搬往成都了。
到成都上任不久,李固言微服私访,在一处药堂见到个坐堂女医,容貌与当年阿沅有七分相似。他未上前相认,只暗中打听,知她丈夫早逝,独自抚养一子,平日乐善好施,颇得邻里敬重。
这日,那孩子忽然来到节度使府前——正是之前送梳的孩童。门吏见他衣着朴素,欲要驱赶,孩子开口说:“我要见李公,为母申冤。”
李固言闻报,立即召见。孩子跪呈状纸,原来有豪强欲强占他家药堂,母子无力抵抗。
“你怎知我会为你做主?”李固言温和地问。
孩子抬头,目光清澈:“外祖母临终前说,若遇难处,可寻李公。她说李公是守信之人。”
李固言眼眶微热。他亲自审理此案,惩处豪强,归还药堂。事后欲厚赠母子,女医却婉拒:“先母当年托付,所求不过公道二字。今公道已得,余愿足矣。”
离任返京前,李固言最后一次微服路过药堂,见那孩子正在庭前读书,声音朗朗。他驻足片刻,悄然离去。
回京途中,幕僚问:“相公为何对那对母子特别关照?”
李固言望着车外绵延的蜀山,缓缓道:“五十年前,我落第游蜀,有位老夫人赠我一句话。她说,为官者当如蜀道——外人只见其险,行者方知其稳。步步踏实,才能走远。”
他想起自己这一生:四次科考,三次落第,最终状元及第;宦海浮沉,屡遭排挤,最终出将入相。有人说是命运眷顾,有人说是预言灵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挫折后重新站起的勇气,每次抉择时坚守的良心,才是真正的登云之梯。
马车驶过剑门关,李固言掀帘回望。云雾缭绕的山道上,仿佛又看见那个背箱牵马的落第书生,正一步步向上攀登。
人生的峰回路转,往往藏在不曾放弃的坚持里;所谓的预言成真,不过是选择了善良的人,终究被善良所护佑。蜀道再险,总有行者踏出通途;青云再高,不负初心终可及。每个踏实前行的脚印,都是对未来最好的预言。
3、杨收(上)
庐山迷雾
江州杨家的宅院里,四兄弟的读书声从清晨响到深夜。
老大杨发,字春卿;老二杨嘏,字夏远;老三杨收,字秋实;老四杨严,字冬藏。他们的父亲杨维直,只是兰溪县一个小小的主簿,却给四个儿子取了这样意味深长的名字,寄托着四季轮转、生生不息的期望。
“我们杨家,祖上只是州衙的押衙。”父亲常对孩子们说,“要想门第改换,唯有读书一途。”
四兄弟中,杨收最为聪颖。他五岁能诗,七岁通晓《论语》,十二岁时写的策论,连州学教授看了都惊叹:“此子他日必为宰辅之器!”
贞元十五年的春天,十七岁的杨收背着书箱,独自登上庐山。
“三郎真要去庐山读书?”二哥杨嘏有些不舍,“在家中有我们相互切磋,岂不更好?”
杨收望向云雾缭绕的山峰:“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庐山白鹿洞,曾是李渤先生读书处,我想去那里感受先贤遗风。”
母亲为他整理行装,悄悄塞了一包碎银:“山里清苦,别亏待自己。”
父亲则只说了八个字:“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庐山果然如仙境。杨收在五老峰下寻了间废弃的道观,略加收拾便住下了。白天,他在白鹿洞遗址旁读书;傍晚,则沿着山径漫步,看云海翻涌,听松涛阵阵。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深秋的一日,杨收为寻一味草药,走进了庐山深处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
谷中幽静得可怕,连鸟鸣都听不见。正当他心生退意时,忽见前方崖壁下有个山洞,洞口坐着位道士。
那道士看不出年纪,头发乌黑,面容却如古松般布满皱纹。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正在洞前石台上摆弄几枚龟甲。
“少年人,迷路了?”道士头也不抬地问。
杨收上前行礼:“晚生杨收,在庐山读书,为寻草药误入此谷,打扰道长清修了。”
道士这才抬头看他。四目相对时,杨收心里一震——那双眼睛清澈得不像凡人,仿佛能看透人心。
“杨收……”道士缓缓重复他的名字,“秋实,秋实,好名字。可惜啊,秋天虽是收获的季节,却也万物凋零。”
杨收不解:“道长何出此言?”
道士示意他坐下,递过一碗清茶:“我观你面相,眉心有文曲星照,本是有大造化的。只是……”他顿了顿,“我给你两条路选:若随我学道,三十年后可证仙籍,逍遥天地;若执意科举入仕,官可至三公,位极人臣,但最终难逃灾祸,客死南荒。”
山风忽然大了,吹得落叶纷飞。
杨收捧着茶碗的手微微发抖。仙道?仕途?这抉择来得太突然。
“道长,”他艰难开口,“我家世代寒微,父亲一生为小吏,母亲日夜纺织供我们读书。四兄弟中,我最为聪颖,全家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他想起离家时父亲佝偻的背影,母亲鬓边的白发,“若我入山学道,如何对得起父母养育之恩?如何对得起兄长们的期许?”
道士长叹一声:“孝义亲情,果然是红尘最难割舍的羁绊。但你可知,官场如虎穴,相位似悬刃?你性子刚直,不懂迂回,将来必为小人所害。”
“晚生读过史书,知道忠臣难得善终。”杨收放下茶碗,站起身深深一揖,“但圣贤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纵使将来遭遇不测,也算不负平生所学。”
道士凝视他良久,忽然笑了:“也罢,人各有志。你既已决意,我便赠你一言——他日若到高处,记得常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初心若失,灾祸必至。”
说罢,道士起身走入山洞。杨收急忙跟上,却见洞内空空如也,只有石壁上刻着两行字:
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
他追出洞外,山谷寂静,哪里还有道士的影子?只有手中那碗未喝完的茶,还留着余温。
当晚,杨收在道观中辗转难眠。他点起油灯,给家中写信:“儿在庐山遇异人,言儿若学道可成仙,若入仕将位至三公而终遭祸。儿思之再三,决意仍赴科举。非不知祸福,实不忍负父母之望、兄长之期。若他日果真罹难,亦是儿自己的选择,无悔无怨。”
写完信,他推开窗户。月色下的庐山宛如水墨画卷,美得不真实。那个神秘的道士,那番惊人的预言,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三年后,杨收下山赴考。临行前,他特意又去了一次那个山谷。山洞还在,石壁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只是洞口长了厚厚的青苔,显然很久无人来过了。
长安的科举考场里,杨收铺开试卷,提笔时忽然想起道士的话。他摇摇头,挥去杂念,专注答题。
放榜那日,杨家四兄弟名字赫然在列——杨收高中进士,兄长杨发、杨嘏,弟弟杨严亦同科及第。一门四进士,轰动长安。
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把酒言欢。有人问杨收:“听闻杨兄曾在庐山得异人指点?”
杨收举杯的手顿了顿,微笑道:“不过是山野传闻罢了。读书人当信圣贤之言,岂可惑于怪力乱神?”
但他心里知道,那个秋日的山谷,那碗清茶,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夜深宴散,杨收独自走在长安街头。明月当空,与庐山所见竟是同一轮。他忽然想起道士最后的话:“记得常回头看看来时的路。”
人生路口的选择,从来没有对错之分。有人选择云端的逍遥,有人选择尘世的担当。重要的不是预言如何准确,而是在知晓所有可能的风险后,依然愿意为自己选择的路负责到底。那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或许才是人性最动人的光芒。
杨收(下)
秋实之殒
杨收进士及第那年,杨家宅院门前的槐树花开得特别盛。
父亲杨维直在祠堂里焚香告祖,声音哽咽:“列祖列宗在上,杨家四子今日皆登进士第,门楣改换,不负先人期望了。”
长安城里,“修行杨家”的名号渐渐传开。人们都说,这家人不但学问好,品行更佳——兄弟和睦,孝悌传家,与那些争权夺利的世家大族截然不同。
杨收的仕途起初颇为顺利。他从校书郎做起,到监察御史,再到翰林学士,每一步都走得扎实。朝中同僚评价他:“杨秋实为人,就像他的名字,秋天结实的稻穗——沉甸甸的,不张扬,却有分量。”
但官场终究不是书院。甘露二年,杨收升任中书舍人,开始参与机要政务。这年秋天,他收到一封来自江州的家书。
信是四弟杨严写的:“三哥,父亲病重,恐不久人世。临终前念叨你的名字,说你在朝为官,务必记住‘秋实’二字的含义——秋天结实,是为滋养世人,而非炫耀枝头。”
杨收连夜告假,赶回江州。病榻前,父亲已不能言语,只握着他的手,目光殷切。三日后,父亲溘然长逝。
守丧期间,杨收常独自登上家后面的小山。一日黄昏,他忽然想起庐山那个道士的预言——“官至三公,终焉有祸”。
“若真有祸,也该我来承担。”他望着天边残霞,喃喃自语,“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不能后退。”
三年丧满,杨收回朝。此时他已年过四十,鬓边有了白发。宰相白敏中欣赏他的才干,举荐他担任礼部侍郎。
就在这年春天,发生了一件小事。
有个叫李损的举子,科举落第后心生怨怼,写诗诽谤朝政。案子报到礼部,杨收看了诗文,叹息道:“年轻人恃才傲物,可以理解。罢黜其功名,令其回乡反省即可,不必深究。”
副手却劝道:“侍郎,此事已惊动御史台。若从轻发落,恐有人说您徇私。”
杨收正色道:“我为官,只依律法、凭良心。若因怕人说闲话就重判无辜,那才是真正的失职。”
最终,李损被罢黜功名,遣返原籍。离京前,他竟到礼部门前跪谢:“杨公宽厚,学生知错了。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杨收扶起他:“我不要你报答,只望你记住这次教训。才华如刀,可雕美玉,也可伤人伤己。”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幕被有心人看在眼里。朝中早有嫉妒杨家权势的人,悄悄记下了这笔账。
咸通四年,五十三岁的杨收终于拜相。宣麻那日,长安城万人空巷。杨家宅院里,兄弟子侄齐聚一堂,杨收却独自在书房静坐。
妻子王氏推门进来:“相公今日大喜,怎么反倒闷闷不乐?”
杨收望着墙上父亲手书的“秋实”二字,缓缓道:“我只是想起当年在庐山,有人对我说过的话。如今果然位至三公,那么灾祸……”
“相公多虑了。”王氏笑道,“您为官清正,造福百姓,上天岂会不佑?”
但官场暗流,从不因个人的清白而停歇。杨收拜相后力主改革漕运、整顿吏治,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更致命的是,他支持皇帝削弱藩镇,这让他成了节度使们的眼中钉。
咸通七年,一场精心设计的构陷悄然展开。
有人翻出当年李损的旧案,诬告杨收收受贿赂、包庇罪人;又有人伪造书信,说他与藩镇暗中勾结。皇帝起初不信,但谗言如细雨,日积月累,终成洪流。
最让杨收寒心的是,站出来作伪证的,竟是当年他一手提拔的门生。
“为什么?”在狱中,他问那个不敢抬头的门生。
门生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他们……他们抓了学生的老母……”
杨收闭上眼,不再说话。他想起了庐山道士的预言,想起了父亲临终的目光,想起了自己这一生——寒窗苦读,一心报国,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咸通八年秋,判决下来了:杨收贬为端州司马,流放岭南。
离京那日,秋风萧瑟。长安城外,只有家人和几个真正的朋友来送行。
“三哥,此去珍重。”四弟杨严红着眼眶,“我们兄弟在京,一定为你申诉冤情。”
杨收摇摇头:“不必了。官场沉浮,我早有准备。”他看向南方,“只是没想到,真应了‘南荒之殛’四字。”
妻子王氏执意随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相公去哪,妾身就去哪。”
南下的路漫长而艰苦。经过江州时,杨收特意绕道庐山。二十多年过去,山还是那座山,云还是那些云。
他让车马在山下等候,独自一人走向记忆中的山谷。
谷中草木森深,几乎找不到路了。等他终于找到那个山洞时,夕阳正把最后一缕光投在石壁上。那两行字还在:
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
杨收抚摸着斑驳的字迹,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
“道长,您说得对。”他对着空山说,“我选择了这条路,也承担了它的结果。只是……若有来生,我可能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因为这就是杨收——那个相信“达则兼济天下”的书生,那个宁愿承担灾祸也不负家人期望的儿子,那个明知官场险恶仍想为百姓做点事的官员。
端州在岭南深处,瘴气弥漫。杨收到任后不久便病倒了。病中,他常让妻子扶他到窗前,看院子里的那棵老树。
“你看,叶子黄了。”这年秋天,他指着飘落的树叶说,“秋天结实,然后凋零,本是自然之理。我这辈子,收获过功名,践行过理想,也该知足了。”
王氏握着他的手,泪如雨下。
咸通九年深秋,杨收病逝于端州,终年五十九岁。临终前,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儿孙……读书……做好人……”
消息传回长安,皇帝默然良久,最终下诏追复官职。杨家兄弟将他的灵柩接回,葬在庐山脚下——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许多年后,杨收的孙子杨钜也考中进士,官至翰林学士。一次回乡祭祖,他在祖父墓前遇到个采药的老者。
老者说:“我小时候听祖父讲过,很多年前有个宰相葬在这里。祖父说,那个宰相年轻时在山上遇到神仙,神仙让他选成仙还是做官。他选了做官,后来果然当了宰相,也果然遭了难。”
杨钜问:“那您祖父怎么看这件事?”
老者想了想:“我祖父说,那个宰相也许后悔过,但若重来一次,大概还是会这么选——因为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入世的,就像种子天生要破土而出,不管地上是沃土还是砾石。”
杨钜站在祖父墓前,看着庐山云雾缭绕。他忽然明白了:祖父的一生,就像一场明知结局仍要全力以赴的奔赴。那份勇气,比任何圆满的结局都更珍贵。
人生的价值,从不在于结局是否圆满,而在于旅程是否无愧于心。有人预知风险仍选择担当,有人看清结局仍奔赴热爱,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才是人性中最坚韧的光芒。秋实虽终将凋落,但那一季的丰盈,已滋养过天地众生。
4、郑朗
长庆三年的长安城,春闱刚过,空气中还残留着墨香与焦虑混合的气息。朱雀大街两侧槐树新绿,但往来士子无人驻足观赏——人人都在打听,都在猜测,都在等待那张将决定数百人命运的黄榜。
众多士子中,郑朗显得格外沉静。他住在崇仁坊一间简陋的客舍,每日晨起读书,午后习字,仿佛放榜之事与他无关。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推开窗望着南边的夜空,才会轻轻叹一口气。
“郑兄真沉得住气。”同住一院的举子王澍推门进来,手里攥着个纸条,“我刚从礼部门房那儿得来消息,听说今年取士从严,名额比往年少了两成。”
郑朗放下手中的《贞观政要》,起身给王澍倒茶:“取士贵精不贵多,朝廷若能得真正人才,少取些也是好事。”
“你呀,总是这般淡定。”王澍摇头,“不过我听说,城南青龙寺有位高僧,善断人前程。不少人都去求问,郑兄何不一试?”
郑朗本不信这些,但耐不住王澍再三劝说,三日后还是去了。
青龙寺在长安城南,曲江池畔。时值三月,柳絮如雪,郑朗踏着满径飞絮走进寺门。古刹幽深,香火缭绕,他在大雄宝殿前驻足片刻,便有小沙弥迎上来。
“施主是来问前程的吧?”小沙弥合十行礼,“慧明师父在后院竹亭。”
穿过两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青翠竹林间,有座茅草覆顶的竹亭,亭中坐着位老僧,正闭目捻珠。那僧人身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面容清癯,看不出年纪。
“晚生郑朗,拜见大师。”郑朗在亭外行礼。
慧明缓缓睁眼。那眼神平静如古井,却在郑朗身上停留了片刻。然而下一刻,他又闭上了眼睛,仿佛眼前无人。
郑朗等了等,见僧人再无反应,只好又道:“听闻大师善观人气运,晚生今科应试,想请大师指点一二。”
依然没有回应。竹叶沙沙作响,时间一点点流逝。郑朗站了约莫一刻钟,终于意识到对方是不会理会自己了。他虽心中纳闷,却也不恼,只是深深一揖:“打扰大师清修,晚生告辞。”
走出青龙寺时,王澍等在外面,急切地问:“如何?大师怎么说?”
郑朗苦笑:“大师未发一言。”
“这……这是何意?”王澍不解,“我昨日来,大师还与我交谈片刻呢。”
郑朗望着寺门上“青龙古刹”四字,忽然笑了:“或许大师觉得,我无须问,也不必答。前程如何,自己走便是。”
放榜那日,崇仁坊人声鼎沸。报喜的差役一拨拨来,鞭炮声此起彼伏。郑朗坐在房中临帖,笔下行云流水,仿佛外面的喧嚣与他无关。
直到王澍冲进门来,满面红光:“中了!郑兄,你中了!还是榜首!”
笔尖一顿,宣纸上洇开一团墨迹。郑朗放下笔,走到院中。阳光正好,照得人睁不开眼。礼部的报喜官已到门前,高声唱名:“河南府郑朗,高中进士科第一甲第一名——”
那一刻,郑朗心中涌起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他想起青龙寺僧人的沉默,忽然觉得那沉默里似乎藏着什么深意。
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把酒言欢。郑朗作为状元,自然备受瞩目。席间有人提起青龙寺慧明大师,说这位高僧前些日子评点几位举子,竟一一应验。
“郑状元可曾见过慧明大师?”有人问。
郑朗举杯的手顿了顿:“见过一面。”
“大师定是盛赞状元才华了?”
郑朗微笑不语。他能说什么呢?说大师对他视而不见?这话说出来,怕是要被当作矫情了。
然而变故来得突然。琼林宴后第三天,宫中忽然传出旨意:今科进士需三日后于含元殿前重试,由陛下亲自出题监考。
消息传来,举子们一片哗然。有人说这是有人舞弊被揭发,有人说这是陛下要选拔真才。郑朗心中却咯噔一下,莫名想起青龙寺中那双闭上的眼睛。
重试那日,含元殿前气氛肃穆。宪宗皇帝高坐殿上,亲自出了道策论题——《论藩镇割据与中央集权》。这题目极大,需贯通古今,切中时弊。
郑朗展卷审题,提笔时却觉得手中的笔有千斤重。他想起自己备考时所读的每一本书,想起父亲送他进京时说的“为官当为民”,想起这一路走来的日日夜夜。他本有满腹经纶要写,可落笔时却莫名心慌,文章写得四平八稳,少了锋芒,也少了灵气。
三日后放榜,郑朗竟落选了。消息传出,长安哗然。前科状元重试落第,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事。
客舍里,王澍气得摔了茶盏:“定是有人妒忌!郑兄的文章我看过,便是重写十次也该中!”
郑朗却异常平静。他收拾着书籍,一卷卷整理妥当,然后说:“不怪他人,是我自己没写好。”
“可那题目……”
“题目很好,是我没答好。”郑朗打断他,“这些日子,我被‘状元’二字所困,下笔时想的不是如何切中时弊,而是如何不出差错。文章失了锐气,便如刀失了锋芒,再华丽也是摆设。”
王澍愣住,半晌才说:“那……如今怎么办?”
“回家。”郑朗将最后一卷书放入箱中,“读书三年,再考。”
离京前,郑朗又去了趟青龙寺。这次他没抱任何期待,只是想看看那竹林,听听那风声,然后彻底告别长安。
竹亭依旧,慧明大师依旧在亭中打坐。郑朗远远一揖,转身欲走。
“施主留步。”
郑朗惊讶回头,见慧明已睁开眼睛,正含笑看着他。
“大师……”
“坐。”慧明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郑朗入座,小沙弥奉上清茶。慧明细细打量他,缓缓道:“施主比月前来时,清减了些。”
郑朗苦笑:“经历一番起伏,心倒是静了。”
“好一个‘心静’。”慧明点头,“老衲月前不与施主言语,今日却以礼相待,施主可知为何?”
郑朗思索片刻:“大师月前闭目,是因看出晚生心浮气躁;今日睁眼,是因看出晚生心绪已平?”
慧明笑了:“只说对一半。老衲月前闭目,是因那时施主若中第,非但不是福,反可能成祸。”
“这是何意?”
“宝剑需经千锤百炼,美玉需待时光雕琢。”慧明缓缓道,“施主天资聪颖,品性纯良,但少了一味药——挫折。月前若中第,少年得志,易生骄矜,将来仕途稍有坎坷,便可能一蹶不振。如今经历这一番起落,锋芒内敛,根基反更扎实了。”
郑朗怔住。他想起重试时的患得患失,想起落第后的彻夜反思,忽然明白了什么。
“大师是说……”
“老衲观人多年,见惯风云。”慧明望向亭外竹林,“有些人如春竹,一场雨便蹿得老高,却经不起风霜;有些人如古松,长得慢,却扎根深,能成栋梁。施主本是松柏之材,何必求那春竹之速?”
郑朗起身,深深一揖:“谢大师指点。”
“去吧。”慧明闭目,“他日位极人臣时,莫忘今日亭中茶。”
三年后,郑朗再赴科场,高中进士。此后仕途,他从县尉做起,一步一步,踏实前行。每遇升迁,他总想起青龙寺竹亭中那番话,不敢有丝毫懈怠。
三十年弹指一挥。郑朗历仕宪、穆、敬、文四朝,官至尚书左仆射,名副其实的“位极人臣”。其间宦海沉浮,党争倾轧,他几度遭贬,又几度复起,始终不改初心。
晚年致仕还乡,途经长安,郑朗特意重游青龙寺。竹亭仍在,却已换了新的僧人。问起慧明大师,小沙弥说:“师父圆寂已十年了。圆寂前曾留话,若有一位郑姓施主来,便告诉他——老衲当年所见,非施主之官运,而是施主历经磨难不改其志的品格。人能走多远,从来不在运势,而在心性。”
郑朗站在竹亭前,看满园翠竹迎风摇曳。他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年轻的自己在这里受到的冷遇,以及之后漫长岁月里的每一次选择。
原来人生最重要的预言,从来不是告诉你终点在何处,而是提醒你:路要一步一步走,根要一寸一寸扎。那些看似挫折的际遇,往往是命运最用心的安排——它不是在阻止你前进,而是在教你如何走得更稳、更远。
人生如登山,真正的智慧不在于预知山顶的风光,而在于懂得:有时慢即是快,退即是进。那些让你停顿的坎坷,往往是为了让你积蓄力量;那些看似错失的机会,或许正在为你筛选更适合的道路。命运从不辜负踏实前行的人,因为时间最终奖赏的,从来不是跑得最快的,而是走得最稳的。
5、段文昌
江陵县衙的后院里,少年段文昌正对着西边的天空出神。父亲段锷刚从支江县令调任此地,家当还没收拾妥当,儿子心里却已经飞到了千里之外的蜀中。
“景初,又在想你的‘蜀道难’了?”父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几卷旧书。
段文昌回头,不好意思地笑笑:“父亲,李太白写‘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可越是难到的地方,越有好风光、好文章,不是吗?”
段锷把书递给他:“这是我从支江带来的蜀地志书,你既喜欢,便好好读。不过景初,读书人不能只耽于山水文章,更要有经世济民的抱负。”
那年段文昌十六岁,把父亲的话记在心里,却按不住对蜀地的向往。他读《蜀都赋》,念《剑阁铭》,连梦中都是峨眉山的月色、锦江的春水。
转眼五年过去,段锷在江陵任上勤政爱民,颇有政声,却始终未能升迁。段文昌二十一岁了,满腹诗书,一身抱负,却困在江陵这座小城,像笼中鸟望着远山。
“我要去蜀中。”翌日晚饭时,段文昌郑重开口。
母亲筷子停在半空:“去游学?”
“去寻一条路。”段文昌目光坚定,“父亲常教导,好男儿志在四方。蜀地如今在西川节度使韦皋治下,政通人和,正是用人之时。儿子想去试试。”
段锷沉默良久,叹道:“韦南康确是一代名将,治蜀有方。你去见识见识也好,只是官场复杂,莫要期望太高。”
次日清晨,段文昌背着简单的行囊出发了。母亲塞给他一包碎银,父亲送他到江边,只说了一句:“记得你是江陵段家的儿子,无论走到哪里,脊梁要直。”
蜀道果然艰难。栈道悬空,猿猴哀鸣,段文昌走了整整一个月才到成都。当他站在锦官城外,看着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景象时,一路的疲惫都化作了激动。
韦皋的节度使府气势恢宏。段文昌递上名帖和父亲的信,在门房等了两个时辰,才被引入偏厅。
西川节度使韦皋已经六十多岁,须发花白,但目光如电。他扫了一眼段文昌带来的文章,淡淡问道:“你父亲在江陵政声不错。你想在我幕府谋个差事?”
“晚生不敢求官职,只愿追随节帅,学习治国安邦之道。”段文昌恭敬回答。
韦皋点了点头,却话锋一转:“年轻人有抱负是好的,但我这里幕僚众多,皆非庸才。你先从文书做起吧。”
这一做就是大半年。段文昌每天抄写公文、整理卷宗,虽能接触政务,却始终在边缘打转。他几次献策,都被轻描淡写地搁置。幕府中那些老僚属,看他年轻又是外来人,面上客气,实则疏远。
更让段文昌难受的是,他渐渐看清韦皋幕府的门道——这里的确人才济济,但要想出头,要么有世家背景,要么善于逢迎。而他两样都不沾。
中秋之夜,幕府设宴。段文昌坐在末席,看着满堂欢声笑语,忽然觉得无比孤独。他想起离开江陵时父亲的背影,想起自己穿越蜀道时的豪情,如今却困在这华丽的牢笼里。
宴罢,他独自走到院中。明月当空,和江陵所见是同一轮。
“段兄也出来透气?”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段文昌回头,见是同为幕僚的崔从。这人比他早来几年,同样郁郁不得志。
两人坐在石阶上,崔从低声道:“段兄可知,韦节帅用人,最重门第与资历。你我这样没有根基的,熬到白头也难出头。”
“那为何不走?”
崔从苦笑:“天下节度使,哪个不是如此?至少在这里,还能衣食无忧。”
那夜之后,段文昌萌生去意。但他没有直接辞行,而是更加勤勉地工作,把经手的每件事都做到极致。他想让韦皋知道,他离开不是能力不足,而是这里没有他施展的空间。
机会来得突然。腊月里,朝廷派金吾将军裴邠出任梁川节度使。裴邠赴任途经成都,来拜会韦皋。宴席上,需要有人记录会谈要点,其他幕僚推说有事,这琐碎差事便落到了段文昌头上。
谁料段文昌不仅记录详实,还在整理时附上了自己对梁川民情的分析。裴邠看到后,大为赞赏,当面向韦皋要人。
韦皋这才正眼打量这个年轻人,沉吟片刻,笑道:“景初大才,在我这里确是屈就了。裴将军既然赏识,便让他随你去吧。”
段文昌离开成都那日,只崔从一人来送。两人在城外酒肆对饮,崔从举杯:“段兄此去,必能展翅高飞。只是官场莫测,望君珍重。”
“崔兄不一起走?”
“我老了,没有闯荡的勇气了。”崔从摇头,“段兄还年轻,前程远大。”
裴邠确实是个明主。到梁川后,他让段文昌参与政务,很快又举荐他暂代廷评之职。段文昌如鱼得水,把在韦皋那里积累的经验全都用上,提出的几项改革都见到成效。
然而好景不长。两年后,裴邠调任他处,新来的节度使带了自己的班底,段文昌又成了闲人。
这次他没有犹豫,收拾行装准备北上长安。途经兴元府时,天色已晚,他在一个叫鹄鸣驿的驿站投宿。
驿站临着汉江,对面是苍茫的巴山。段文昌晚饭后沿江散步,见山崖下有个小寺院,青灯如豆,便信步走去。
寺里只有一个老僧,正在扫落叶。见段文昌进来,只是点了点头,继续扫地。
“打扰大师清修。”段文昌合十行礼。
老僧停下扫帚,抬眼看他。那目光平静如水,却让段文昌心头一震——这僧人看起来普普通通,眼神却深得像古井。
“施主从南边来?”老僧开口,声音沙哑。
“从梁川来,准备去长安。”
老僧不再说话,继续扫地。段文昌觉得无趣,正要离开,忽听身后传来一句:“蜀中近日,可有大员更替?”
段文昌转身:“大师问的是?”
“老衲听说,西川要有新的节度使了。”
段文昌心中一动。他在梁川时确实听到风声,说韦皋年事已高,朝廷准备派高崇文接替。便答道:“可能是高崇文将军。”
“不对。”老僧摇头,“再猜。”
“那……莫非是武元衡大人?”
老僧还是摇头,却不再让他猜,而是说:“都不是。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放下扫帚,第一次正视段文昌,“重要的是,你还会回蜀中,而且是以节度使的身份。”
段文昌愣住了:“大师说笑,我一介布衣,何德何能……”
“老衲在这江边住了四十年,看人看事,很少看错。”老僧缓缓道,“你眉宇间有山川之气,是能镇守一方的人。只是仕途多舛,还需经历几番波折。”
夜深了,江风渐起。老僧邀段文昌在寺中过夜,两人对坐烹茶。从科举制度谈到藩镇割据,从民生疾苦谈到为官之道,段文昌惊讶地发现,这山野僧人竟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
“大师既然有此见识,为何不出山济世?”
老僧笑了:“有人适合入世,有人适合出世。老衲在这江边,看云起云落,听潮来潮去,也能悟道。施主你不一样,你心中有团火,是要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
次日清晨,段文昌告辞。老僧送他到江边,最后说:“记住,无论走多远,别忘了为什么出发。你父亲给你取名‘文昌’,是希望你能文能武,昌明正道。这条路不容易,但值得走。”
段文昌深深一揖,转身上路。走出一里多地,回头望去,寺院已隐在晨雾中,只有汉江水声滔滔不绝。
很多年后,段文昌历尽沉浮,果真被任命为西川节度使。上任途中,他特意绕道鹄鸣驿。山崖下的寺院还在,却换了新的僧人。问起当年的老僧,小沙弥说:“师父三年前就云游去了,临走前说,等一位姓段的施主来,就告诉他——预言成真不是因为有神力,而是因为那人本就该走那条路。”
段文昌站在江边,看着奔流不息的汉江水,忽然明白了:哪有什么命中注定,不过是有人早早看出了你心中的火种,知道你即使经历风雨也不会熄灭。老僧预言的从来不是结局,而是一个选择——选择在艰难中坚持,选择在迷茫时向前,选择把父亲给的“文昌”二字,用一生去践行。
赴任成都那日,段文昌在节度使府堂前亲手种下一棵榕树。他对属下说:“这树会长得很慢,但扎根很深。我希望自己治理西川,也能如此——不图速效,但求根基牢固,能荫庇后人。”
人生路上,总会遇到几个为你指路的人。他们或许能预见你的未来,但真正决定方向的,始终是你自己的脚步。那些看似神奇的预言,其实只是有智慧的人,早早就看穿了你内心的光芒。而你要做的,不过是相信那光,然后一步一步,走到它照亮的地方。
6、崔从
宝历二年的扬州城,暮春时节已有了几分暑意。
淮南节度使崔从站在府衙二层的廊檐下,望着庭院里渐次绽放的石榴花出神。他来扬州上任不过三月,却已深感这江淮重镇的繁华与沉重——漕运枢纽,盐铁要冲,商贾云集,却也暗流涌动。
“使君,瓜步镇的急报。”幕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崔从转身接过那卷文书。纸是普通的桑皮纸,字迹却潦草得近乎狰狞。他展开细读,眉头渐渐锁紧。
五月初三,浙右来的十艘竞渡船在金山下的江面训练。这本是端午前的常例,各州县选拔健儿,演练龙舟,以备佳节盛会。谁知江心忽起怪浪,三艘大船竟如被无形之手拖拽,顷刻间沉入江底。一百五十名桨手、鼓手、舵工,无一生还。
“一百五十人……”崔从喃喃重复这个数字,手指不自觉攥紧了公文边缘。纸上的墨迹裂开一小片,像极了江心泛起的血色。
他想起月前视察江防时,曾在瓜步镇码头见过那些龙舟。新漆的船身红得耀眼,年轻的桨手们赤着上身,在春日阳光下喊着号子,肌肉贲张,汗水晶亮。有个脸庞黝黑的少年还笑着对他说:“使君,端午那日看我们夺锦!”
如今那笑容沉在了冰冷的江底。
“军司马到——”门吏唱喏。
皇甫曙大步走进来,这位跟随崔从多年的老部下,此刻面色凝重如铁。他接过文书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又是金山那段水道!去年秋汛,也有两艘货船在那里出事,三十余人丧生。”
“地形有异?”崔从立即追问。
“下官查过旧档,金山下的江流确有古怪。看似平缓,实则暗涡丛生,当地渔民称为‘龙翻身’。只是……”皇甫曙犹豫了一下,“只是往年出事多在秋冬水急之时,这五月平水期连沉三船,实属罕见。”
崔从沉吟片刻:“即刻派人详查。是船有问题,是操舟不当,还是……”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若有玩忽职守、以次充好者,严惩不贷。”
“是!”
皇甫曙领命而去。崔从重新走到廊下,暮色渐浓,扬州城的灯火次第亮起。这本该是万家炊烟的安宁时刻,那一百五十个家庭,却再也等不回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
“使君还在为瓜步之事忧心?”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崔从回头,见是府中清客宋归儒。此人年约四十,青衫素履,原是淮南有名的隐士,崔从慕名请入幕中,却不委实职,只让他在府中读书论道,偶尔咨议。
“宋先生。”崔从叹了口气,“一百五十条人命,岂能不忧?”
宋归儒走到他身侧,也望向庭院中的暮色。半晌,才缓缓道:“世间祸福,有时恰如镜像。彼处之祸,此处或也有之;今日之悲,他日或再现之。只是形态不同,本质无二。”
崔从皱眉:“先生此言何意?”
“下官只是感慨。”宋归儒微微躬身,“使君可记得《淮南子》有言:‘祸福同门,利害为邻’?有些事,非人力可全察,亦非人力可全避。”
这话说得玄乎,崔从心中不悦,却也不便发作。他素知宋归儒说话常带机锋,便只淡淡道:“为官一任,但求问心无愧。能救一人是一人,能避一祸是一祸。”
此后数日,崔从全力处理善后。他亲自批拨抚恤银两,命各州县妥善安置遗属,又严令彻查事故缘由。查来查去,却只得了个“突遇罕见暗流,舟重人众,救援不及”的结论。
五月中旬,有京中故旧来访。为示礼数,崔从决定在节度使府前的广场设宴。这广场原是隋炀帝行宫遗址,占地广阔,可容万人。
“使君,是否太铺张了?”皇甫曙私下劝谏,“瓜步惨事方过月余,此时大宴,恐招物议。”
崔从摇头:“正因近来多事,才需一场盛会提振士气。况且京中来使,关乎朝廷对淮南的看法,不可轻慢。”
他顿了顿,又道:“传令下去,宴席从简,但百戏可以隆重。让扬州百姓也来看看,热闹热闹。”
五月十八,天色澄碧。广场上早早搭起彩棚,从西域幻术到吴楚杂技,从剑舞到角斗,各色班子摩拳擦掌。午时未到,已有百姓扶老携幼前来,在划定区域翘首以待。
崔从陪京使坐在主棚下,看着眼前人山人海,心中却莫名有些不安。他抬眼望天,万里无云,是个绝好的晴天。
百戏开场,锣鼓喧天。一只金毛猢狲踩着高跷穿行人群,引得孩童阵阵欢笑;八名壮汉赤膊相扑,肌肉碰撞声如擂鼓;最妙的是来自蜀中的绳技,少女在数丈高的绳索上如履平地,翻身如燕。
正当一个戏班要表演“人马共舞”时,天色忽然变了。
最先察觉的是马厩里的老马夫。他看见拴在庑下的数百匹戏马同时竖起耳朵,不安地踏着蹄子,鼻中喷着粗气。接着,广场边缘的旌旗开始无风自动。
崔从站起身来。
几乎同时,天际传来沉闷的轰鸣,像有巨兽在云层深处翻身。下一刻,狂风平地而起,卷起沙石漫天。百姓惊呼四散,百戏艺人慌乱收场。
“保护使君和贵客!”皇甫曙高喊。
但已来不及了。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空,紧随其后的雷声震得地皮发抖。那雷就在广场上空炸开,仿佛天穹崩裂。
庑下的马群惊了。
数百匹训练有素的戏马,在天地之威前恢复了野兽的本能。它们嘶鸣着,挣扎着,扯断缰绳,撞开围栏,像决堤的洪水般冲向四面八方。
最可怕的是那些拴马的庑廊。年深日久的木结构在惊马冲撞下发出呻吟,柱子倾斜,梁椽断裂。而庑下,偏偏挤满了躲避风雨的百姓和艺人。
崔从眼睁睁看着,广场西侧那数十间连排的庑廊,像被推倒的骨牌般,一间接一间,轰然坍塌。
尘土冲天而起,混着雨水,形成灰黄的雾障。哭喊声、呼救声、呻吟声从废墟中传来,与尚未停歇的雷雨交织成地狱般的交响。
“救人!!”崔从第一个冲出彩棚,官袍下摆绊了一下,他直接扯开衣带,弃袍疾奔。
那场救援持续到深夜。士卒、衙役、百姓,数千人用手扒,用肩扛,在废墟中寻找生者。雨水混合着血水,在广场的石缝间流淌成溪。
天明时分,最后的统计送到了崔从面前。
他坐在临时搭起的营帐里,浑身泥泞,双手布满伤口。展开那张薄纸时,他的手指在颤抖。
压毙者,一百五十人。
不多不少,与瓜步江难同数。
帐帘被掀开,宋归儒走了进来。他同样彻夜未眠,青衫上溅满泥点,却依旧神情平静。看见崔从手中的数子,他轻轻叹了口气。
“你早知会如此?”崔从抬头,眼中布满血丝。
“下官只是预感。”宋归儒缓缓道,“那日见使君为江难痛心,便想起古书所载:‘大灾常有偶,天命常成双’。不是因果报应,而是……而是这世间苦难,有时会以某种荒谬的对称呈现。”
“荒谬……”崔从重复这个词,忽然笑了,笑声里满是苦涩,“确是如此荒谬。江上死一百五十人,陆上便也要死一百五十人?这是哪门子的天道?!”
“天道无常,人心有秤。”宋归儒直视他的眼睛,“使君,重要的不是死亡数字为何相同,而是您在这两场灾祸中做了什么,以及之后要做什么。”
崔从怔住了。他想起这些日子,自己批阅抚恤文书到深夜,亲自接见遗属时说的每一句安慰,严令彻查时不容置疑的态度。也想起昨夜,他徒手扒开碎木,拉出那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时,她微弱的一声“谢谢”。
帐外传来哭声,是新一批辨认出的遗体要被家人领走。崔从站起身,整整衣冠,走了出去。
此后月余,崔从做了三件事:一是自请罚俸一年,所有俸禄充作抚恤;二是重修扬州城内所有老旧庑廊、戏台,定下每岁检修之制;三是在金山险要处设立警示浮标,组建常备救生船队。
有人劝他:“使君已尽责,不必过于自责。”
崔从摇头:“我不是自责,是自省。为官者,见一叶当知秋至,闻风声当思雨来。那宋先生说的对,灾祸的形式或有不同,但预防之心不可有一日松懈。”
半年后,崔从调任他处。离扬那日,百姓沿街相送。队伍经过广场时,他看见坍塌的庑廊原址上,已立起一座石碑,刻着所有死难者的名字。碑旁新植的松柏,已抽出嫩绿的新枝。
宋归儒没有随行,他留在了扬州,在城东开了间小小书院。崔从最后一次去见他时,问:“先生当日预言,究竟是从何而知?”
老先生正在院中浇花,闻言直起身,微笑道:“哪有什么预言。下官只是读过太多史书,见过太多巧合。而比巧合更真实的,是人在灾祸面前的选择——有人推诿,有人担当;有人遗忘,有人铭记。使君,您选了后者。”
马车驶出扬州城门时,崔从掀帘回望。城池渐远,唯有大运河的波光依旧粼粼。他忽然明白:为官者最大的修行,不是避免所有灾祸——那非人力所能及——而是在灾祸来临前尽最大努力预防,在灾祸发生后尽最大诚意善后,并在漫长的余生里,永远保持那份“倘若当初再多尽一分力”的惕厉之心。
世间确有难以解释的巧合,如同镜像般对称的苦难。但比巧合更值得铭记的,是人在苦难面前挺直的脊梁;比对称更重要的,是痛定思痛后筑起的堤防。天灾或许无常,但人心的善后与反思,总能从废墟里栽种出新的希望。真正的担当,不在于能否预见所有风雨,而在于风雨过后,依然愿意为后人撑起一把更坚固的伞。
7、郭八郎
唐文宗太和元年的长安城,春寒料峭。礼部南院外的粉墙下,郑复礼盯着刚刚张贴的黄榜,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终究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这是他第十次落第。
身旁不断传来欢呼或哀叹,新科进士被簇拥着去赴琼林宴,落第的举子或垂头丧气,或愤然撕碎文稿。郑复礼只是静静站着,四十三岁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他的青衫已经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
回到崇仁坊那间租住了十年的小屋时,天已全黑。房东老翁在门口等他,欲言又止。
“陈翁,再宽限三日。”郑复礼先开了口,“三日后若还筹不到钱,我便搬走。”
老翁叹了口气:“郑相公,不是老朽不通情理。只是这十年来,您每次都说‘下次必中’,可……唉,您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屋内一床一桌一椅,墙上挂着幅褪色的《寒江独钓图》,那是二十年前离家时父亲所赠。郑复礼点起油灯,从床底拖出只旧木箱。箱里整整齐齐码着十卷文稿——每年应试的策论、诗赋,他都誊抄保存。最早的那卷,纸已脆黄。
“积薪之叹……”他喃喃自语。东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那是古人的悲剧,如今竟在自己身上重演。更可悲的是,冯唐李广终究留名青史,自己若就这样老死长安,怕连个注脚都算不上。
窗外传来更鼓声,二更了。郑复礼忽然想起前日听人说,城西千福寺有位弘道法师,昼伏夜出,能通阴阳,常为有缘人指点迷津。只是十人去求,八九被拒。
“姑且一试吧。”他对自己说,“若再无缘,便是天意。”
三日后,郑复礼斋戒沐浴,换了唯一那件还算体面的蓝衫,徒步往千福寺去。寺在城西乐游原上,春日原上草色初青,他却无心观赏。
弘道法师的禅院在寺院最深处,竹扉紧闭。郑复礼在门外静立了一个时辰,日头西斜时,竹扉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个小沙弥,打量他一番:“施主何事?”
“河南府郑复礼,求见弘道法师。”
小沙弥进去通报,片刻后出来:“师父说,今日不见客。”
郑复礼深深一揖:“烦请再禀:落魄书生,十试不第,进退无路,但求一言。”
又等了半晌,小沙弥再次出来,这次神色缓和了些:“师父请施主进去,但请轻声。”
禅院极简,三间屋舍,一畦菜地。弘道法师正在井边打水,看上去五十余岁,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明亮。他没有穿袈裟,只是一身灰色旧僧袍,若非在寺院中,与寻常老农无异。
“法师。”郑复礼跪地叩首。
弘道放下水桶,淡淡道:“起来说话。老衲不过山野僧人,当不得如此大礼。”
二人进屋对坐。郑复礼将来意说了,说到十年蹉跎时,声音有些哽咽:“晚生自知愚钝,但每试必竭尽全力。如今家贫亲老,进退维谷,求法师指点迷津:是该继续,还是该还乡?”
弘道闭目良久,屋内只有油灯偶尔的噼啪声。睁开眼时,他叹了口气:“老衲本不该多言。但见施主困顿至此,心有不忍。”他顿了顿,“施主之才,如匣中明珠,终有见天之日。勉力进取,必成美名。只是……”
“请法师明示!”
“只是这其中曲折,异于常人,本不可泄露。”弘道沉吟道,“施主须四事俱全,方能遂志。四者缺一,便功亏一篑。且这四事须骨肉相继,历经三榜。三榜之前,难如登天;三榜之后,易如反掌。”
郑复礼听得云里雾里:“敢问是哪四事?”
弘道又沉默良久,终是开口:“此事慎勿外传。其一,须待国家改元之第二年;其二,须是礼部侍郎与你同姓;其三,须有名‘重’者做主考副官;其四,须有名‘铸’者与你同榜。”
郑复礼怔住了。这四个条件,听起来荒诞不经:改元自有天命,考官姓氏岂能预定?至于人名中有“重”、有“铸”者,更是渺茫。
“法师……莫不是与晚生说笑?”
弘道正色道:“老衲从无戏言。只是天机如此,信与不信,全在施主。”他起身送客,“言尽于此,施主好自为之。”
走出千福寺时,暮鼓正响。郑复礼回头望去,禅院竹扉已闭。他心中纷乱如麻——若信此言,这条件太过离奇;若不信,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回到城中,他去了常去的书肆。店主刘翁是他旧识,见他神色恍惚,便邀他到后院喝茶。
听完郑复礼的讲述,刘翁捻须沉吟:“千福寺弘道法师的名声,老朽倒也听过。都说他昼寝夜作,能与幽冥相通。只是这四事……太过蹊跷。”
“晚生亦觉荒唐。”
“但,”刘翁话锋一转,“郑相公十试不第,如今已穷途末路。既有一线希望,何妨姑妄信之?且看当今天子即位不久,改元之事或许不远;至于考官姓氏、人名,冥冥之中或有定数。”
这番话点醒了郑复礼。是啊,自己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从那天起,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闭门苦读,而是开始留意朝堂动向。他去茶楼听士人议论,去书肆翻阅朝报,像个老吏般关注着官员任免、政策更迭。
太和二年春,郑复礼第十一次应试,依然落第。这次他没太多沮丧,反而注意到主考官是礼部侍郎李汉。不是郑姓。
“四事缺三,自然不成。”他对自己说。
但生活还得继续。为维持生计,他开始在书肆帮工,替人抄书、校稿。刘翁待他不薄,除了工钱,还许他随意翻阅店中藏书。这些年只顾应试经义,如今倒有机会博览群书,经史子集,乃至医卜星相,他都涉猎。
太和四年,天子改元“开成”。消息传来时,郑复礼正在替人抄写《庄子》。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
改元了。弘道说的第一件事,有了眉目。
开成元年,礼部侍郎果然是郑姓——郑覃。但那年主考的副官中,并无名“重”者。郑复礼第十二次应试,第十三度落榜。
开成二年,情形更奇:礼部侍郎仍是郑覃,副考官中竟真有一位叫“李重”的!郑复礼心跳如鼓,四事已具其三,只差最后一件——同榜中须有名“铸”者。
放榜那日,他挤在人群中,颤抖着从榜首看到榜尾。有他!开成二年进士科,郑复礼,第三十七名!他急切地继续往下看,找寻名中带“铸”的考生。
王铸。第四十二名。
郑复礼站在原地,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及第的喜悦,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四事,全齐了。弘道法师四年前的话,一字不差地应验了。
他疯了一样挤出人群,向千福寺奔去。跑到乐游原下时,已是汗透衣背、气喘吁吁。
禅院竹扉依旧紧闭。小沙弥开门见他,认了出来:“郑施主?师父三日前已云游去了。”
“去了何处?”
“不知。师父只说,该见的已经见到,该说的已经说完,缘尽于此。”
郑复礼失魂落魄地回到城中。琼林宴上,新科进士们把酒言欢,他却心事重重。邻座正是王铸,年轻俊朗,不过二十五六岁。二人互通姓名时,郑复礼心中又是一震。
宴后,刘翁在书肆为他设庆。酒过三巡,老人问:“如今郑相公终于及第,可喜可贺。只是老朽好奇,当年弘道法师还说过什么?”
郑复礼望着杯中酒,缓缓道:“他说,三榜之前,难如登天;三榜之后,易如反掌。”
“何意?”
“我也不全明白。”郑复礼苦笑,“或许是说,过了这三榜之期,往后便顺遂了吧。”
此后仕途,果然如弘道所言。郑复礼任秘书省校书郎,不过三年便升监察御史,又三年迁户部郎中。开成五年,他外放为河中少尹,官居四品。
赴任前,他特意绕道长安,再访千福寺。寺中老僧说,弘道法师自那年云游,再未归来。
“法师可曾留话?”
老僧摇头:“只留下一卷《金刚经》,说若有人问起他,便答:见相非相,即见如来。”
郑复礼在寺中住了一夜。次日清晨辞别时,晨钟悠扬,惊起原上宿鸟。他忽然想通了什么——那四件看似偶然的事,改元、同姓、名重、名铸,或许从来不是决定命运的关键。关键是自己在那漫长的等待中,没有放弃读书,没有忘记初心。就像弘道法师说的“勉旃进取”,重点在“进取”,不在“四事”。
他回头望了一眼千福寺的飞檐,转身踏上赴任的路。春风拂面,乐游原上草色青青,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命运有时会设置看似荒诞的条件,但那从来不是为了阻拦,而是为了磨砺。在漫长的等待中仍不放弃成长的人,终会明白:那些偶然的“巧合”,不过是坚持到最后的必然回响。真正的天机,从来不在预言的神秘,而在坚守的平凡——当一个人十年如一日地做好自己,整个世界都会在合适的时机,为他让路。
8、张宣·上篇:浙东梦影
宝历二年的初春,越州府衙后院的梨花刚刚绽出一点白蕊。户曹掾张宣坐在值房里,对着窗外发怔。他手中攥着一纸文书——调令下来了,要他回原籍杭州,担任临安县令。
照理这是好事。离家近,官职平调,多少人求之不得。可张宣心里却堵得慌。
“明府何故愁眉不展?”同僚李主簿推门进来,见他这般模样,笑着递过一杯茶,“临安虽是小县,却是你桑梓之地,正可一展抱负。”
张宣苦笑摇头:“李兄有所不知。下官家在越州萧山,老母年迈,妻儿体弱。原本是想谋个萧山县令,既能照料家小,又能为乡里做些实事。可如今……”他抖了抖手中的文书,“临安在钱塘以西,隔着一整座杭州城。”
李主簿沉吟片刻:“不如再向上官陈情?宝使君向来器重你,或许能转圜。”
张宣摇摇头。他不是没试过。三日前,他就向越州刺史宝衡递了陈情书,委婉表达了想去萧山的意愿。宝衡只回了一句:“朝廷调令,岂能儿戏?”
离正式赴任还有十天。按照惯例,三日后官署将举行“去唱”仪式,当众宣读调令,从此便是板上钉钉。
这夜,张宣辗转难眠。窗外春雨淅沥,敲打着屋瓦,也敲打在他心上。他是寒门出身,苦读二十年才中进士,又在户曹掾任上兢兢业业干了五年,好不容易等到外放知县的机会,却偏偏不能如愿。
朦胧间,他忽觉屋内有人。
睁开眼,烛火不知何时熄了,唯有一缕月光从窗棂透入,在地上铺开一片银白。月光中站着个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素衣长裙,容貌清丽,正盈盈向他施礼。
张宣心中一惊。他素来恪守礼法,家中连侍女都少有,这深更半夜,女子如何进得他卧房?
“你……你是何人?”他坐起身,下意识抓紧被褥。
女子又施一礼,声音轻柔却清晰:“妾身冒昧夜访,望明府恕罪。”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尺,双手奉上。
张宣借着月光看去,名刺上空无一字,只是一张素白纸笺。他心中疑惑更甚:“下官即将离任,姑娘若有冤情,当去寻新任户曹。”
女子却道:“妾身并非为越州之事而来。妾是明年邑中之客,既将在明府治下,怎能不来拜谒?”
这话说得蹊跷。张宣皱眉:“姑娘说的是何县?下官将赴临安……”
“县名么,”女子微微一笑,“天机不可尽泄。妾此来只为告知:妾家有十一口,居于贵境已有年岁。今闻明府将至,特来拜会。”
十一口?张宣心中飞快盘算。临安县内,哪家有十一口人,又与自己有旧?他正欲再问,女子却已后退一步,身形渐渐淡去,如雾气消散在月光中。
“姑娘留步!”张宣急唤。
猛然惊醒。
窗外天光微亮,雨已停了。张宣坐在床上,怔怔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是梦?可那女子的面容、声音、甚至名刺的触感,都清晰得不像梦境。
他披衣起身,点亮油灯,在书案前坐下,将梦中情景细细记下。写到“十一口”时,笔尖一顿——这数字实在古怪。
三日后,越州府衙正堂,去唱仪式如期举行。
宝衡刺史端坐堂上,司功参军手持名册,朗声宣读。一个个名字念出,有人喜形于色,有人暗自叹息。轮到张宣时,司功参军的声音格外洪亮:“户曹掾张宣,调授——”
堂中一片安静。
张宣屏住呼吸。
“——湖州安吉县令!”
什么?
张宣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临安吗?怎么成了安吉?
宝衡也皱起眉头,看向司功参军。参军连忙翻查文书,确认无误:“确是安吉县令,从六品上,敕书在此。”
仪式结束后,张宣被单独留下。宝衡将敕书递给他,叹道:“景文啊,此事本官也是今晨才知。原定的临安县令人选突发重病,吏部紧急调整,将你补了安吉的缺。”他拍拍张宣的肩膀,“安吉虽在湖州,但离你家乡萧山也不算远,总比临安近些。”
张宣捧着敕书,心中五味杂陈。安吉?他从未想过会去那里。那是个山区小县,民风淳朴却闭塞,算不得美差。
回到住处,他将这消息告知家人。妻子王氏忧心忡忡:“妾身听说安吉多山,瘴气重,怕对婆母身体不利。”
张宣的母亲已七十有三,这两年腿脚越发不便。老人家倒豁达:“我儿去哪,为娘就去哪。只是这突然变更,莫不是有什么说头?”
这时,张宣忽然想起那个梦。
他取出那夜记下的手札,反复看“十一口”三字。安吉、安吉……“安”字?他心中一动,取过纸笔,将“安吉”二字拆解开来。
“安”字,宝盖头下一个“女”。他想起梦中那女子。“吉”字,上“士”下“口”。等等,“士”可看作“十一”?
张宣的手有些发抖。他蘸了墨,在纸上写下:安 = 宀 + 女;吉 = 士 + 口 = 十一 + 口。
十一口。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
妻子凑过来看,不解其意。张宣将梦境说了,王氏惊得掩口:“这……这是鬼神示警?”
“未必是鬼神。”张宣沉吟,“或许是冥冥中的定数。”他想起女子说的“邑中之客”——她自称是客,并非主,那便不是当地百姓。难道是山中精怪?或是前朝遗民?
数日后,张宣启程赴任。临行前,他去向宝衡辞行。老上司赠他一方砚台,语重心长:“景文,你为人刚正,这是长处,也是短处。安吉虽小,却可磨砺心性。记住,为官一任,不求有功,但求无愧。”
安吉县在浙西山间,一路行去,山道盘旋,翠竹接天。到县境那日,恰是谷雨。张宣站在县界石碑前,望着“安吉”两个斑驳大字,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很久以前来过这里。
县衙很是破旧,前几任县令似乎都无心修葺。张安置好家小,第二日便升堂视事。县丞、主簿、衙役们屏息肃立,悄悄打量着这位新县令。
张宣也不多言,只道:“本官初来乍到,诸事不明。未来一月,我要走遍安吉七乡三十八村。县衙政务,暂由李县丞代管。”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历任县令,哪个不是先熟悉衙门、结交乡绅?这位倒好,一来就要下乡。
可张宣说到做到。此后一月,他脚穿草鞋,手持竹杖,真的走遍了安吉的山山水水。他看梯田,访茶农,问桑蚕,记物产。夜里宿在农家,听老人讲古,听壮年诉苦,听孩童读书。
走得越多,他心里越亮堂。这安吉县看似贫瘠,实则藏富于山:竹海连绵,可造纸制器;茶叶清醇,可远销外埠;更有温泉数眼,若能修通道路,必成胜地。
只是有一事奇怪。无论他走到哪个山村,问起“十一口之家”,乡民都摇头。有老者说:“咱们这儿,三代同堂就算大户了。十一口?除非是前朝那些躲进深山的大家族。”
深秋的一日,张宣来到县境最西的龙王山。向导是个老猎户,姓陈,六十多了还身手矫健。行至半山,见一处山谷云雾缭绕,陈老汉忽然停下脚步。
“明府,前面去不得了。”
“为何?”
“那谷叫‘忘归谷’,老一辈传下话来,说有精怪居住,进去的人都会忘记回家的路。”陈老汉压低声音,“我年轻时不信邪,进去过一次,结果在里面转了三日才出来。怪的是,出来后发现才过了半日。”
张宣心中一动。他想起梦中女子说的“居于贵境已有年岁”。
“陈老伯,谷中可有人家?”
“哪来的人家!”老汉摇头,“不过……我那次迷路时,恍惚看见过几间屋舍,还有人影。但走近一看,又什么都没有。都说那是山魅幻化。”
张宣望向前方山谷。云雾缭绕间,确有几分仙气,也确有几分诡异。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那女子或许真非人类,但她既来拜谒,又点出“十一口”之数,必有其深意。
“回吧。”他转身下山。
当晚在山上村寨借宿,张宣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他又见到那女子,这次她站在一片竹林里,身边影影绰绰还有其他人,数去正好十个。女子向他行礼,却不说话,只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醒来后,张宣披衣出屋。月色正好,照得远山近岭一片银白。他忽然想起《淮南子》里的一句话:“山有神,水有灵,各司其域。”
或许,那女子就是这龙王山的山灵。她说的“十一口”,不是指人家,而是指山中灵脉?又或者,是暗示他该为这方土地做些什么?
回到县衙,张宣开始着手他的治理方略。他召集匠人,改进竹纸制法;请来茶师,提升茶叶品质;最要紧的,他上书州府,请求拨款修路。
文书递上去,却石沉大海。湖州刺史回批:安吉僻远,修路耗巨,当缓图之。
张宣不气馁。他拿出自己的俸禄,又动员乡绅捐资,先修了一条从县城到主要茶山的小路。路通那日,他亲自带队,将第一批新茶运出山去。
三年任期将满时,安吉已变了模样。竹纸成了名牌,茶叶卖到了苏杭,虽然路只修了一小段,但百姓看到了希望。
离任前,张宣最后一次登上龙王山。站在当年止步的地方,他向着忘归谷方向深深一揖。
山风拂过,竹涛如诉。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那个素衣女子,在云雾深处向他回礼。
世间有些缘份,始于不可言说的梦境,成于脚踏实地的行走。那看似玄妙的预示,或许只是天地万物对赤诚之心的一次回应。当你真心为一方水土付出时,山会记得,水会记得,连那些看不见的存在,也会在梦中向你道一声珍重。
张宣·下篇:河南梦续
安吉三年,转瞬即逝。
张宣离任那日,全县百姓沿街相送。老茶农送来一包新炒的龙井,竹纸匠人捧来一刀雪白的宣纸,连当年那个带他上龙王山的陈老汉,也拄着拐杖从山里赶来,塞给他一包草药:“明府,山里人没什么好东西,这些草药治风寒最灵。”
马车驶出安吉县城时,张宣回头望去。青山叠翠,云雾缭绕,与他来时并无二致,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这方水土,这些人,还有他自己。
回到杭州吏部报到,等待新的任命。这时已是太和初年,朝局微妙,江淮一带又连年水患,选官之事一拖再拖。
张宣在杭州租了间小院暂住。一日,昔日越州同僚李主簿来访,二人对坐饮茶。说起近况,李主簿叹道:“景文兄在安吉政声颇着,按说该有升迁。只是如今这光景……”他压低声音,“牛李党争愈烈,无关站队者,多在闲职打转。”
张宣默然。他何尝不知?只是他素来不愿攀附,宁可在地方做实事,也不愿卷入朝堂争斗。
等了半年,终于等到消息——调任河南府参军,从六品下,不升反降。
王氏得知,泪如雨下:“夫君在安吉辛苦三年,不求升迁也罢,怎还降了半阶?这河南千里迢迢,我们举家搬迁,老母如何经受得起?”
张宣看着手中调令,心中也是凄然。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宦海浮沉本是常事。河南虽远,终究是东都所在,或许另有机缘。”
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是母亲的病。
老太太从安吉回来后便一直咳嗽,杭州湿气重,病情日益沉重。郎中私下对张宣说:“老夫人的病根在肺,宜干燥之地将养。中原气候干爽,或许有益。”
于是太和二年春,张宣变卖家中薄产,雇了两辆马车,带着全家老小踏上了北上的路。
这一走,就是五年。
河南府参军是个闲职,无非整理文书、陪同巡查。张宣做得尽心,却难有作为。好在母亲的身体确实好转,中原的干爽气候让她的咳嗽渐渐止息,脸上也有了红润。
只是家计日渐艰难。中原米贵,俸禄微薄,张宣不得不让长子辍学,去商铺当学徒;妻子王氏日夜纺织,贴补家用。夜深人静时,他常对灯独坐,想起安吉的青山绿水,想起百姓送行时的目光,心中五味杂陈。
太和七年,江淮大旱,赤地千里。消息传到洛阳,张宣忧心如焚——他在浙东还有不少故旧,不知能否熬过这场灾荒。
这年秋天,他终于等到新的任命:宋州司户参军。还是参军,只是从河南换到了宋州(今商丘)。同僚们都说,这是平调,不算好也不算坏。
但张宣有自己的打算。宋州在汴水之畔,漕运便利,商贾云集。更重要的是,他打听到宋州刺史重视农桑,正在招募懂水利的官员。他在安吉治过水,修过路,或许能一展所长。
就在他准备赴任前,又做了个梦。
还是那个女子,素衣长裙,容貌如昔,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她站在一片麦田边,麦浪金黄,远处有城池轮廓。
“明府别来无恙?”女子微笑行礼。
张宣梦中也不惊讶,仿佛老友重逢:“姑娘一别十年,风采依旧。”
“妾身此来,是为道贺。”女子道,“明府所求宋亳之官,不久将得。只是……”
“只是如何?”
女子指向远方城池:“那城中有一井,井水甘冽,可解万民之渴。明府若至,当先寻此井。”
张宣还想再问,梦境已淡。醒来时,天尚未亮,他披衣坐起,心中翻涌。
宋亳之官?他求的是宋州官职,与亳州何干?至于井……难道宋州城中有名井?
他将梦境告诉妻子。王氏这些年也习惯了丈夫这些奇异的梦,沉吟道:“妾身听说,宋州确有古井,唤作‘应天井’,相传是商汤祷雨之处。至于亳州……那不是宋州邻郡吗?”
几日后,吏部文书正式下达。张宣展开一看,愣住了——不是宋州司户参军,而是亳州临涣县令!
临涣在亳州最南端,与宋州接壤,是个小县。按说这不算好缺,可张宣想起梦中“宋亳之官”四字,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宋亳”不是指宋州或亳州,而是指宋州亳州交界之处的官职!
他不再犹豫,立即收拾行装,赴任临涣。
临涣果然是个小县,城墙低矮,街市萧条。张宣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询问城中古井。
县丞是个本地人,想了想道:“古井倒有一口,在城西龙王庙前,唤作‘甘泉井’。只是早年堵塞,已经多年不出水了。”
张宣立即前往。龙王庙已破败不堪,庙前那口井被乱石填埋,只剩井栏上的石刻依稀可辨“甘泉”二字。他召来工匠,下令清淤。
挖掘了三日,井底终于见水。那水初时浑浊,渐渐清澈,尝一口,竟真的甘冽异常。更奇的是,井水涌出后,久旱的临涣竟下了一场小雨。
消息传开,百姓都说新县令带来了甘霖。张宣趁势动员全县,疏浚沟渠,整修陂塘。他将在安吉治水的经验用上,又因地制宜,引汴水支流灌溉农田。
第二年春天,临涣的麦田长得格外好。夏日收获时,全县竟无一家断粮。
也就在这年,张宣终于明白了“十一口”的全部含义。
那日他巡视乡间,来到县境最南的张家集。里正是个白须老者,听说县令来了,颤巍巍出来迎接。闲谈间,张宣问起当地可有大家族。
老者道:“要说大家族,咱们这张家集,十户有八户姓张。不过最老的张家,据说祖上是西汉留侯张良的后人,只是家谱失传,无从考证了。”
张宣心中一动:“这家现有多少人口?”
“说来也巧,”老者掰指算道,“老太爷张翁今年九十有三,膝下四子,每子又各有二子,加上女眷……正好十一口。”
张宣立即请老者带路。那张翁虽年过九旬,精神却好,听说县令来访,拄杖出迎。叙谈间,张翁道:“老朽祖上确是留侯一脉,唐初迁来临涣,已三百余年了。只是家道中落,如今只剩这十一口人,守着几亩薄田。”
张宣看着眼前这个真正的“十一口之家”,忽然全明白了。梦中女子说的“十一口”,不是字谜,不是山灵,而是实实在在的十一口人!她说“居于贵境已有年岁”——张家在临涣住了三百年;她说“邑中之客”——张家祖籍颍川,确是客居于此。
一切豁然开朗。
离开张家时,张翁送他到村口,忽然道:“明府,老朽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先祖留侯。他说,张家当有贵人相助,重振门楣。老朽思来想去,这贵人莫非就是明府?”
张宣深深一揖:“老人家言重了。下官只是尽本分而已。”
回县衙后,他做了两件事:一是为张家申请了“义门”匾额,表彰其九世同堂;二是拨出官田十亩,助张家子弟读书。
三年任满,张宣该调任了。离任前夜,他第三次梦见那女子。
这次她站在甘泉井边,井水盈盈,映着月光。她对张宣行了大礼:“明府十年之约,今日圆满。妾身代这方水土,谢过明府。”
“姑娘究竟是谁?”张宣终于问出心中多年的疑惑。
女子微笑:“妾身是这口井的井灵,也是临涣万民的感念所化。明府未来时,妾身已知将有贤令至,故托梦相告。明府既至,治水兴农,惠泽百姓,妾身使命已了,当回归天地。”
说罢,她身影渐渐淡去,化作一缕轻烟,融入井中。
张宣惊醒,推窗望去,月正中天。他来到甘泉井边,井水平静如镜,映着一轮明月。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女子含笑的面容。
太和十年,张宣调任楚州长史,官升一级。离任临涣那日,百姓送行三十里。张家十一口全来了,最小的重孙才三岁,被抱在怀里,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县尊爷爷。”
马车北上,张宣闭目养神。他想起这十多年的宦海浮沉,从越州到安吉,从河南到临涣,看似波折,实则每一步都有深意。那些奇异的梦境,那些看似偶然的指引,如今想来,或许从来不是什么鬼神玄妙,而是他内心深处“为民请命”的念头,与一方水土的期盼产生了共鸣。
妻子见他微笑,问道:“夫君在想什么?”
张宣睁开眼,望向车外无垠的田野:“我在想,为官者若能真心为民,连山水都会相助。那些梦,那些巧合,不过是天地对赤诚之心的回应罢了。”
人生路上,总有些看似神秘的指引。但那从来不是命运在操控你,而是你的初心在召唤属于它的机缘。当你诚心为善、踏实做事时,整个宇宙都会悄然为你铺路——或以梦境,或以巧合,或以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逢。真正的天意,从来都是人心与天心的共鸣。
9、韩皋
太和五年的长安城,春选刚过,吏部南曹外人头攒动。新获铨选的官员们或喜或忧,互相道贺或安慰,唯有韩皋独自站在一株老槐树下,面色平静如常。
他从正六品上的大理丞,调任从六品下的汴州司马——名义上是平调,实则是明升暗降。更让同僚们窃笑的是,他这“平判入第”的成绩,不高不低,恰在中等,全然不像那些奔走钻营者得来的显赫名次。
“韩兄此次……”同年进士王璠凑过来,话说到一半又停住,显然不知该如何措辞。
韩皋微微一笑:“能外放地方,正合我意。在京这些年,案牍劳形,倒想看看民间实情。”
王璠松了口气,又压低声音:“只是有些人说闲话,道韩兄既不攀附权贵,又不经营名声,此番挑选,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韩皋接过话头,“怕是我韩家从此式微?家祖晋公(韩滉)在日,常教导子孙:宦海浮沉如四时交替,春华秋实,各有其时。急什么?”
这话说得淡然,王璠却听出了其中的分量。韩皋出身昌黎韩氏,是德宗朝名相韩滉的旁支孙辈,家学渊源,博通经史。只是他性情恬淡,不喜逢迎,在朝十余年,始终在中级官职上徘徊。
正说着,远处一阵喧哗。原来是新授岳州刺史的冯芫正在与众人辞行。冯芫比韩皋年长几岁,此时已五十有余,满面红光,显然对这外放颇为满意。
看见韩皋,冯芫眼睛一亮,分开人群走过来:“景明(韩皋字)!正要寻你!”
二人走到僻静处,冯芫从袖中取出一封已经泛黄的信笺:“此去岳州,不知何日再会。有件旧事,想了多年,今日该说与你了。”
韩皋接过信笺展开,纸上的字迹娟秀中带着稚嫩,分明是多年前的笔迹。读着读着,他的神色渐渐变了。
那还是德宗贞元末年的事。
当时韩皋刚进士及第不久,授太常寺奉礼郎,从九品上的小官。同衙中有两人与他交好:一是冯芫,比他早三年入仕,同为奉礼郎;二是时元佐,新科进士中的翘楚,任协律郎,正八品上。三人年纪相仿,又都爱诗文、厌虚礼,很快成了莫逆。
那年仲春,朝廷照例于上丁日祭祀武成王庙(祭祀姜尚)。三人同被派去执事。仪式前日,冯芫提议:“明日卯时便要起身,不如今晚同饮一杯,免得误事。”
韩皋住在亲仁坊,冯芫住常乐坊,时元佐住安邑坊,三人折中约在太平坊的兴道酒肆。那酒肆在西南角,店面不大,酒却醇厚。
时值二月,长安春寒未退。三人围炉而坐,烫着新酿的稠酒,说起各自抱负。冯芫性子最急:“我入仕五年,仍在奉礼郎位上。听说今年秋闱后,吏部要选‘平判入第’者外放,若能入选,好歹是一县之尊。”
时元佐笑道:“冯兄何必着急?我昨日占得一卦,说咱们三人中,当有两人能‘判入等’。”
“判入等”是唐代吏部铨选的一种高等评价,获此评价者往往能得美缺。韩皋摇头:“我志不在此。若能留在太常寺,整理典籍,修撰礼乐,便足慰平生。”
冯芫不以为然:“景明兄家学渊源,又中进士,何苦埋没在故纸堆中?”
正说话间,酒肆外传来马蹄声。时元佐忽然放下酒杯,神色古怪。他沉默片刻,缓缓道:“适才马上小寐,竟做了个梦,梦见二位兄台皆‘判入等’。”他看向冯芫,“冯兄在先,”又看向韩皋,“韩兄在后,中间隔了……许多年。”
炉火噼啪,映得三人脸上光影跳动。冯芫先笑起来:“时兄又来说笑!我这资质,能平调已属万幸,何敢望‘判入等’?”
时元佐却正色道:“此梦真切,非是戏言。”他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记簿和笔,“冯兄若不信,我写下来,你收好。他日若应验,便知今日非虚。”
冯芫虽觉荒唐,还是接过了那张纸。纸上寥寥数语:“贞元某年二月某夜,时元佐梦冯芫、韩皋皆判入等。冯在先,韩在后,相隔多年。”
韩皋当时也只当是醉话,未放在心上。
此后岁月匆匆。时元佐在宪宗元和初年外放,不久病逝于任上,年仅三十五岁。冯芫和韩皋留在长安,一个仍在太常寺,一个调任大理寺,官职虽有升迁,却都未到“判入等”的层次。
直到宪宗元和六年。
那年秋天,吏部铨选结果公布,冯芫果真“判入等”,授京兆府兴平县尉。虽是县尉,却是畿县要职,前程可观。狂喜之余,冯芫翻箱倒柜找出那张泛黄的纸笺,对着时元佐的字迹发了半天呆。
他当即去找韩皋。韩皋已升任大理寺主簿,仍在亲仁坊的老宅居住。听冯芫说完,韩皋接过纸笺细看,良久才道:“时兄慧眼,竟能预见七年后事。只是我……”他摇头笑笑,“我对铨选并无执念,随缘吧。”
冯芫却认真道:“时兄梦中既说二人皆中,韩兄必有这一日。只是不知要等多久。”
这一等,就是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间,冯芫从兴平县尉做到岳州刺史,虽未至显赫,也算一方大员。韩皋则始终在中级官职上流转,大理丞、刑部郎中、再到汴州司马,如他自己所言,整理案牍,秉公执法,不求闻达。
期间不是没有机会。穆宗长庆年间,韩皋的同年多已身居高位,有人暗示他可代为经营,他只作不知。敬宗宝历初,有宦官想拉拢他,许以美缺,他称病不出。
妻子偶尔抱怨:“夫君难道真要老于郎署?”
韩皋在灯下整理祖父韩滉的文集,头也不抬:“家祖为相时,常说‘官职如衣冠,合身便好’。我性不喜逢迎,若强求高位,反而害己害人。”
“可时先生当年的梦……”
“梦是梦,现实是现实。”韩皋放下书卷,“若真有那一日,也是水到渠成,强求不得。”
太和五年这场挑选,韩皋本无期待。他已五十八岁,两鬓斑白,只求安稳致仕。谁料吏部考评下来,竟是“平判入第”。主考的吏部侍郎私下对他说:“韩公历年考课皆是上等,理案清明,断事公允。此番评等,非关人事,实乃公论。”
这话传开,才有人想起:从宪宗六年冯芫判入等算起,到今年正好二十八年。时元佐当年的预言,竟一分不差地应验了。
吏部门前的老槐树下,冯芫说完了这段往事。春风吹过,落英缤纷。
“景明,”冯芫感慨道,“如今我才明白,时兄当年说的‘相隔多年’,不单指年月,更指心境。我这二十八年,无日不盼升迁,虽得了些官职,却也失了从容。而你,”他看着韩皋,“你始终如初,该读书读书,该理案理案,不为外物所动。这番‘判入等’于你,不过是锦上添花;于我,却是雪中送炭。”
韩皋将那张泛黄的信笺折好,递还冯芫:“冯兄此去岳州,洞庭浩渺,正好涵养性情。至于时兄的梦……”他望向远方,“或许他看见的并非官位高低,而是你我二人终究会以自己的方式,走到各自该去的地方。”
冯芫赴任那日,韩皋送到灞桥。折柳赠别时,冯芫忽然问:“景明,若重来一次,你可会像我这般汲汲营营?”
韩皋想了想,答:“不会。不是清高,是自知。有人擅奔跑,有人擅行走。我走得慢,但每一步都踩实了,回头看时,不觉遗憾。”
三年后,韩皋自汴州司马任上致仕,朝廷加授散骑常侍荣衔。归乡途中,他特意绕道岳州。冯芫已在洞庭湖畔建了座小小书院,收徒讲学。二人夜泊君山,对月饮酒,说起少年旧事,皆感慨万千。
“时兄若在,该是花甲之年了。”冯芫叹道。
韩皋举杯向湖:“时兄慧眼,早看出你我本性。你性如急流,终要奔腾入海;我性如深潭,但求清澈见底。他那个梦,不过是提前看见了水流的走向罢了。”
月光洒在洞庭湖上,波光粼粼,仿佛万千星辰落入水中。韩皋忽然想起祖父韩滉临终前的教诲:“人生如行舟,有人顺风疾驰,有人逆水缓行。要紧的不是快慢,而是始终知道为何出发,要去何方。”
他做到了。
命运最深的慈悲,不是让你早早登顶,而是允许你以自己的节奏,走完属于自己的路程。那些看似延迟的抵达,往往在漫长的跋涉中,淬炼出更从容的心境、更坚实的步履。快有快的风光,慢有慢的景致——重要的从来不是比别人早到,而是在属于自己的时节里,坦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