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上玄从树上跳下来他眉头紧锁,目光直直落在树下抚琴的白南珠身上:
“白大侠,你说弹完一曲便随我同往少林寺,怎地琴弦复又拨动,还要再奏一首?”
他指尖凝在冰凉的筝弦上,指腹沾着细碎的松香,声音淡得像天边的云:
“和故人告别。”
话音未落,容决已按捺不住,她攥紧了腰间的佩剑,指节泛白,眼底翻涌着不解与痛楚:
“你明明武功卓绝,冠绝江湖,为什么要扮作柔弱女子红梅,骗我这许多时日?”
白南珠抬眸看他,那双素来含着三分笑意的眼,此刻藏着化不开的雾:
“我从来没有想要骗谁。”
“狡辩!”
如烟厉声喝断,她手中长剑出鞘寸许,寒光映着她冷若冰霜的脸,
“和他废话什么!白南珠,你屠杀千卉坊满门、血洗胡笳十八拍的罪证,桩桩件件铁证如山,便是将你凌迟处死,也难平江湖怨愤!你若再不束手就擒,我们今日便替天行道!”
秋风掠过,卷起满地残红。
白南珠垂眸,望着案上那架古朴的古筝,筝弦上还凝着他方才拨弄时溅上的一点墨痕,他声音轻得近乎哀求:
“能不能……让我弹完这一首《凤求凰》?”
如烟哪里肯依,她素来嫉恶如仇,此刻更是怒火中烧,手腕翻转,长剑带着破空之声直劈而下!
“铮——”金铁相击的脆响震得人耳膜生疼,剑刃砍在古筝之上,那筝身分毫未损,可白南珠指尖的弦音,却戛然而止。
白南珠眼底最后一点温柔散尽,他手腕一翻,腰间的软剑如白蛇出洞,寒光乍现。
赵上玄与容决对视一眼,亦拔剑出鞘,三人呈犄角之势,将白南珠围在中央。
打了半炷香的功夫,场中局势陡然一变。
白南珠虚晃一招,软剑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逼退身前的容决,旋即足尖点地,身形如鬼魅般掠至赵上玄身前,扣住他的脉门,竟是硬生生将人掳走!
“站住!”
如烟一声厉喝,与容决一前一后,循着地上凌乱的足印追了上去。
二人在一片荒芜的乱葬岗找到他们,眼前的景象让容决睚眦欲裂。
白南珠半跪在地,修长的指尖汩汩淌着鲜血,染红了身下枯黄的野草。
而赵上玄,则面色苍白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生死不知。
“白南珠!你对他做了什么?!”
容决嘶吼着扑上前,长剑直指白南珠的心口,眼底的血丝几乎要渗出来。
白南珠抬起头,唇边扯出一抹极淡的笑,血腥味漫进他的喉咙,呛得他轻轻咳嗽了几声:
“我不过是……解了他的桃花蝴蝶镖之毒。”
话音刚落,地上的赵上玄便悠悠转醒,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望着白南珠苍白如纸的脸,声音沙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被迫喝了白南珠的血。
白南珠垂眸,望着自己染血的指尖,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我欠容决……一条命。”
他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缓缓站起身,目光越过容决,落在如烟身上。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化不开的眷恋,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如烟……我能最后抱你一下吗?”
“我当初救你,不是为了让你现在用命来偿!”
容决猛地别过头,喉间哽咽,眼底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滚落。
白南珠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嗯,但是我不想欠人情。”
如烟死死咬着唇,别过脸,不肯看他,也不肯应声。
秋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袂,白南珠的身体晃了晃,随即重重地倒在地上。
他眼底的光芒,却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彻底熄灭,最终毒发身亡。
如烟静静等待往生谱重塑时光。
可这一次,她等了许久,一切如常,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异动。
风,更冷了。
赵上玄与容决默默立在一旁,看着地上白南珠的尸身,神色复杂。
三人沉默良久,终究还是动手,在乱葬岗的一隅,挖了一个坑。
如烟亲手将白南珠的尸身放入坑中,她怕他死而复活,怕他再卷入江湖纷争,最终又落得这般下场,于是狠了狠心,寻来枯枝败叶,点燃了熊熊烈火。
埋了白南珠之后,容决和赵上玄心中的疑团越来越重,不信白南珠是那般残暴嗜血之人,于是他们便开始暗中调查。
这一查,竟牵扯出惊天秘闻。
原来,白南珠是接了朝廷的密令,奉命挑起江湖纷争,顺便取赵上玄的性命。
可他表面上应承着,暗地里却阳奉阴违,不仅处处敷衍当朝皇帝,更是从未真正动过杀赵上玄的念头。
千卉坊与胡笳十八拍的灭门惨案,根本不是白南珠所为,而是朝廷暗中下的毒手。
他们的目的,是栽赃嫁祸给赵上玄,搅乱江湖,好坐收渔翁之利。
而白南珠,却甘愿背负这滔天骂名,替赵上玄挡下了所有的明枪暗箭。
他扮女装,原本就是对容决新生爱慕,可是为了如烟,他又甘愿换回男装。
真相水落石出的那一刻,赵上玄与容决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两人当即决定,要入宫面圣,与皇帝理论,为白南珠洗刷冤屈。
一场帝位相争的风波,就此拉开序幕。
而如烟,在得知所有真相后,便寻到了往生谱的秘籍,日夜苦练。
那日,桃花纷飞,天地间一片朦胧。
如烟立于白南珠的坟前,指尖抚过冰冷的墓碑,轻声道:
“白南珠,我来接你回家了。”
她运起往生谱的功法,刹那间,白光冲天而起,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天旋地转间,如烟再次睁开眼时,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杏花香气。
她身处一片杏花山谷,漫山遍野的杏花肆意盛放,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落在她的肩头。
不等她理清头绪,一阵清越的琴声,便顺着风,悠悠传来。
如烟拨开身前及膝的草丛,循着琴声快步走去。
不远处的杏花树下,坐着一个白衣男子。他手持玉笛,正倚着树干,指尖拨弄着膝上的古筝。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他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那张脸俊美绝伦,眉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正是白南珠,琴声铮铮,正是崩云。
白南珠察觉到动静,缓缓抬眸,望见如烟的那一刻,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意外。
他停下拨弦的手,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没想到这荒郊野外,竟还有妙龄女子出现。”
她眉眼弯弯:
“我是这山岭间的山鬼,见你生得这般英俊,要诱惑你留在这荒山野岭,陪我一生一世。”
他站起身,衣袂翻飞间,杏花簌簌落下,沾了他满身:
“能得姑娘这般美娇娘相伴,在下却之不恭。”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心头一颤,随即相视一笑。
春风拂过,卷起漫天杏花雨。
两人携手并肩,踏着满地残红,离开了山谷。
这一世,白南珠没有修炼往生谱,没有被韦悲吟抓走,没有遇见容决,更没有沾染那些血腥的杀戮。
他寻了个铁匠铺,打了一个一半红一半白的面具,化身“白红玦”,行走江湖,行侠仗义。
而如烟,则扮作一名江湖游医,在市井街角摆了个小摊子等他归来。
后来,两人厌倦了江湖的漂泊,便一同归隐江南。
白南珠在江南水乡开了一间小小的私塾,教着一群咿呀学语的孩童,成了一名温润儒雅的教书先生。
如烟守着一方小院,种满桃李杏花,闲来便为他煮一壶清茶,缝一件长衫。
两人夫唱妇随,柔情蜜意。
日子过得平静而安稳,像一幅缓缓展开的水墨画。
这年杏花再开时,如烟迎来了二十五岁生辰。
白南珠早早收了学,在院中摆了一桌酒菜。
都是她爱吃的:西湖醋鱼、龙井虾仁、桂花糖藕,还有一小壶温好的花雕。
烛光摇曳,酒过三巡。如烟有些微醺,靠在他肩上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白南珠轻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哄孩童入睡。
他的吻落下来,如烟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溺在这片刻的温存中。
她几乎要相信,他们真的可以这样相守到老。
几乎…………
子时将至,眉心处的疼痛骤然加剧。
如烟猛地从白南珠怀中挣开,踉跄后退。
那痛楚如千万根针同时刺入颅骨,又似有什么东西要从眉心破体而出。
“如烟?!”
白南珠脸色骤变,伸手要扶她。
“别过来——”
她嘶声道,按住额头。
温热粘稠的液体从指缝渗出,是血。
眉心血,往生普反噬的征兆。
“怎么回事?你……”
白南珠的声音在颤抖。他看见如烟的眉心裂开一道细缝,金光从中透出,那是他从未见过、却莫名熟悉的力量。
“对不起……”
如烟努力想对他笑,眼前却开始模糊,
“这一次……还是不能陪你到最后……”
“不要说对不起!”
白南珠冲上前抱住她下滑的身体,手掌徒劳地按住她流血的眉心,
“告诉我怎么救你!如烟,告诉我!”
她的体温在迅速流失,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没用的……这是……代价……”
“什么代价?谁定的代价?!”
他赤红着眼嘶吼,
“我不准!你听见没有,我不准你死!”
如烟想抬手摸摸他的脸,手抬到一半,却无力垂下。
最后映入她眼帘的,是白南珠绝望崩溃的面容,和窗外一树开得正盛的杏花。
真美啊,她想:就像他们初见的那片山谷。
然后,世界陷入黑暗。
白南珠一动不动地跪坐在院中,紧紧抱着如烟,任由她的血染红自己的衣襟。
夜风吹过,杏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有几片沾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像是最后的妆点。
他轻轻拂去那些花瓣,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
翌日天明,他眼中的温柔尽数褪去,只剩下刻骨的疯狂。
他重新练习了往生谱,再次重塑了时间。
如烟再次清醒时,发现随身秘诀亮了。
原来,这个世界,已经被白南珠重塑了整整一百零一次。
这一次,武侠世界,已然变成了修仙世界。
而那漫山遍野的杏花,依旧开得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