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北京城，空气中浮动着一种无形的焦灼，那是千千万万中考家庭共同的呼吸。李家四合院那棵枝繁叶茂的老石榴树，粉红的花朵在暖风里簌簌轻响，像是努力安抚着院中人的心绪。张小辉的房间里，台灯的光晕在摊开的习题册上投下一圈专注的明亮，沙沙的笔尖摩擦声是这静谧夜晚的主调。
厨房里，氤氲着另一种温暖的忙碌。王秀芹系着那件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旧围裙，正守着灶上的砂锅。盖子被轻轻掀起一角，浓郁的、带着药材清香的鸡汤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又温柔地驱散了初夏夜晚的一丝微凉。她舀起一小勺，小心地吹了吹，舌尖轻点，眉头微蹙着品咂咸淡。那专注的神情，仿佛锅里炖煮的不是汤，而是外孙未来沉甸甸的希望。“火候还差一点，得再煨半个时辰，”她低声自语，眼角细细的皱纹里盛满了慈爱，“小辉这些日子，人都瘦了一圈了。”
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暖黄的灯光和低缓的说话声。李长庚一身舒适的家居服，坐在宽大的藤椅里，手里捻着几粒围棋子，正对着桌对面的张小辉讲解着什么。
“来，小辉，你看，”李长庚拿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在棋盘中央，“这好比是电荷，在电场里，就像这棋子在这无形的‘格子’里。”他又拿起一枚黑子，缓缓向白子靠近，“现在，另一个电荷过来了，它们之间是不是就有一种看不见的力？同性相斥，像这样，”他将黑子往旁边拨开一点，“异性相吸，就像这样，”他又把黑子轻轻拉近，“电场线呢，就是咱们想象中，描述这个力场方向的线，就像从这颗棋子出发，指向四面八方或者汇聚而来的路径。”
张小辉紧盯着棋盘，眼神里原本的迷惘渐渐被一种豁然点亮的专注所取代。外公没有用深奥的公式，而是把他从题海中打捞出来，放进了这个熟悉又奇妙的“力场”模型里。“外公，我好像有点懂了，”他喃喃道，“就像…就像放风筝时，线绷紧的那个方向？”
“对喽！”李长庚眼睛一亮，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绽开欣慰的笑容，像一朵舒展开的秋菊，“就是这个理！物理就在身边，琢磨透了，它就不咬人了。”他拍了拍张小辉的肩膀，那手掌宽厚温暖，传递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客厅里，李天枢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但他显然没在解题。他咬着笔杆，小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刚从厨房出来、端着切好水果的王秀芹：“外婆，外婆！我想到个法子，肯定能让小辉哥笑一笑，松快松快！”
“哦？我们的小诸葛又有啥妙计了？”王秀芹把果盘放在茶几上，笑着问。
李天枢凑近外婆耳边，叽里咕噜一阵低语，小手还比划着。王秀芹听着，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最后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外孙粉嫩的脸颊：“你这小机灵鬼！成，外婆支持你！” 祖孙俩相视一笑，一种带着童趣的默契悄然达成。
院门外传来熟悉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最后在门口安静地熄了火。是李玄策和方清墨回来了。两人脸上都带着工作后的疲惫，但一推开院门，那股混合着饭菜香、隐约的棋子轻响、以及书页翻动声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像一剂温柔的熨帖，瞬间抚平了眉宇间的倦意。
“爸、妈，我们回来了。”李玄策的声音不高，带着自然的放松。方清墨则径直走向书房，轻轻推开门缝，看着里面一老一少对着棋盘低声讨论的身影，月光般的眸子里漾起温柔的笑意，没有打扰，又悄悄掩上了门。
晚饭的气氛轻松而温暖。砂锅里的鸡汤金黄浓郁，王秀芹特意撇去了浮油，汤清味厚。她不停地给张小辉夹菜：“多吃点这个鱼，补脑！这青菜也得多吃，维生素足！”张小辉的碗里很快堆成了小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埋头扒饭。
“小辉，”李玄策放下汤碗，温和地看向侄子，“听说今天下午的物理模考，成绩出来了？”他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刻意的期待，只有纯粹的关心。
张小辉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慢慢抬起头，脸上不再是惯常的紧绷，反而透着一丝努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光彩。他从书包里小心地抽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试卷，展开，双手递到李玄策面前。卷面上方，一个鲜红的、比上次跃升了近二十位的数字，如同一个沉甸甸的果实，安静地悬挂在那里。
“好！”李玄策接过试卷，目光在那数字上停留片刻，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和欣慰，像暖流注入心田。方清墨也凑过来看，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伸手揉了揉张小辉的头发：“真棒！我就知道我们小辉能行！”
“小辉哥太厉害啦！”李天枢欢呼着，从椅子上跳下来，蹬蹬蹬跑回自己房间，又飞快地跑出来，手里神秘兮兮地背在身后，“为了庆祝小辉哥打胜仗，我有个礼物！”
在全家人好奇的目光中，李天枢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极其夸张的漫画人物：爆炸头，豆豆眼，咧着占据半张脸的大嘴，手里还举着一面歪歪扭扭的旗子，上书几个同样歪扭却气势十足的大字——“辉哥出征，题海全清！” 旁边还煞有介事地配了一行小字：“此乃‘学神护佑符’，贴于书桌，妖魔题怪退散！”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童稚气的“大作”，瞬间戳中了所有人的笑点。张小辉看着那滑稽的“自己”，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忍不住，肩膀都抖动着。王秀芹笑得直抹眼角，李长庚捻着胡须呵呵直乐，连一贯沉稳的李玄策和方清墨也忍俊不禁。小小的四合院里，充满了久违的、纯粹而响亮的笑声，像一串串晶莹的气泡，升腾在五月的夜空中，暂时驱散了所有笼罩在少年心头的阴霾。
饭后，大家移步到院中。初夏的夜风带着草木的清气，拂过面颊，格外舒爽。石榴花的香气在夜色里浮动。张小辉抱着膝盖坐在小马扎上，抬头望着疏朗的星空，白天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一种踏实感包裹着他。
李玄策搬了把椅子坐在侄子身边，没有立刻说话。他抬头望了望天穹，又低头看着院子里月光投下的斑驳树影，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实：“小辉，看到你现在这样，舅舅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在码头上当技术员。”
张小辉转过头，认真地看着舅舅。
“那会儿，是真累啊。成天跟那些巨大的龙门吊、集装箱打交道，图纸看不懂，机器出了毛病急得团团转，手上、身上磕碰得青一块紫一块是常事。”李玄策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温度，“那时候，你外婆总给我捎信，字不多，就几句家常，嘱咐吃饱穿暖，可每次收到，就觉得码头边吹来的海风都没那么冷了。外婆在信里说，‘玄策，力气活，靠的是心稳，手勤。路一步一步走，总能踩实。’”
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落在张小辉身上：“读书考试，也是一样的道理。它很重要，但不是人生的全部，更不是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唯一尺子。舅舅最看重你什么？是你这股子不放弃的韧劲儿，是你外婆教你的那份善良和体谅，是咱们李家做人做事，‘踏实’这两个字。心放正，路走稳，结果如何，问心无愧就好。”
夜风吹过，石榴树叶沙沙作响。张小辉静静地听着，舅舅的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脚下院子里的青砖，一块块垒起来，稳稳地托住了他有些飘忽的心。他用力地点了点头，鼻尖有点发酸，但心里那片因为父亲入狱、母亲远行而长久笼罩的阴霾，似乎被这温暖而坚实的话语，悄然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进光来。他轻声说：“舅舅，我记住了。”
王秀芹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出来，清甜的香气在夜色里散开。月光如水银般流淌在青砖地上，也流淌在围坐在一起的每个人脸上。石榴花在枝头无声地燃烧，像一盏盏小小的、不灭的灯。这一刻的安宁与暖意，是世间最坚韧的铠甲，足以抵挡前路的风尘，也足以让疲惫的灵魂，找到最深的慰藉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