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泗水寒夜,狗肉香溢】
亥时的沛县早浸在了腊月的寒气里,泗水河面结了层薄冰,冰裂的脆响混着更夫的梆子声,在空荡荡的街巷里荡开。县西的泗水亭长宅邸却暖得烫人,堂屋的地龙烧得正旺,铜炉里的松香混着狗肉的卤香,裹着酒气往人鼻息里钻。
刘邦敞着玄色短褐,赤着脚踩在蒲团上,一手攥着陶酒樽,一手拍着大腿,正跟满座乡绅扯着东家长西家短。案几上的陶盆里,酱色的狗肉炖得酥烂,油花裹着葱段浮在汤面,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屋梁上悬着的旧剑。
“诸位,”刘邦将酒樽往案上一蹾,溅出的酒液洇湿了案牍,“今岁泗水没发大水,地里的粟米也收了三成,都是托了诸位乡邻的福!来,再干一樽!”
满座人轰然应和,举樽饮尽。唯有东首的萧何没动酒,他拢着青色儒衫的袖口,目光扫过刘邦脚下的蒲团,又落回案上的狗肉盆,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萧何是沛县主吏掾,心思最细。今日刘邦突然摆宴,说是答谢乡绅,可来的不是豪强就是里正,连平日不怎么往来的屠户樊哙都被唤了来,席面透着股不寻常的热闹。更怪的是那盆狗肉,是刘邦亲自去樊哙肉铺挑的,指名要那只养了三年的老黄狗,还非得让樊哙连骨带肉炖得稀烂,连狗肚子里的杂碎都没舍得扔。
“刘亭长,”萧何放下竹箸,指尖在案上轻轻叩了叩,“这狗肉滋味着实绝了,只是你平日俭省,今日怎舍得这般破费?”
刘邦打了个酒嗝,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微黄的牙齿:“萧兄这是说的哪里话!咱沛县的爷们,讲究的就是个义气!今日高兴,管够!”说着,他抄起木勺,狠狠往狗肉盆里一舀,竟舀出块带着软骨的狗腹肉,“来,樊哙,你自家杀的狗,先尝块好的!”
樊哙五大三粗,闻言也不客气,伸手就去抓。可他指尖刚碰到狗肉,却“哎哟”一声缩回了手,脸上的横肉拧成了疙瘩:“他娘的,这是啥玩意儿?硌得老子指头疼!”
满座人顿时静了,目光齐刷刷聚向陶盆。刘邦也愣了愣,借着酒劲把木勺往盆底一搅,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像是金属撞在了陶盆上。他心里咯噔一下,酒意醒了大半,伸手在狗肉堆里摸索,竟从狗腹的软烂皮肉里,摸出了一块冰凉的物事。
烛火下,那物事黑沉沉的,巴掌大小,半边铸着繁复的云纹,云纹中央是个凸起的“虎”字,边缘还沾着没刮净的狗肉碎和血丝。
“这是……”有人失声惊呼。
萧何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抢步上前,扯过案上的麻布,小心翼翼擦去那物事上的污渍。待看清全貌,他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发了颤:“虎……虎符!”
满座哗然。虎符是调兵的信物,一半在君主手中,一半在统兵大将那里,合二为一才能动兵,寻常百姓别说见,连提都不敢提。如今竟从一盆狗肉里摸出半块,这简直是泼天的祸事。
刘邦也懵了,他攥着那半块虎符,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只觉一股寒意从指尖窜到了后颈。他看向樊哙,瞪眼喝道:“樊哙!你这狗是从哪来的?!怎的肚子里藏着这东西!”
樊哙脸都白了,扑通跪倒在地:“亭长!冤枉啊!这狗是俺从城西老猎户手里收的,昨儿还活蹦乱跳的,俺杀的时候只掏了内脏,啥也没见啊!”
“老猎户?”萧何追问,“哪个老猎户?”
“是……是周三儿,”樊哙结结巴巴道,“他说这狗是在芒砀山脚下套的,说是山里窜出来的野狗,肥得很……”
芒砀山?刘邦心里一动。他前些日子刚在芒砀山放走了一批骊山刑徒,难不成跟那事有关?可这虎符,又怎会跑到野狗肚子里?
正乱着,萧何突然按住刘邦的手,指腹在虎符的云纹上轻轻一抹,沉声道:“你再看这纹路。”
刘邦凑近了,借着烛火仔细瞧。只见虎符边缘的云纹,竟与他早年在咸阳服役时,远远见过的秦军虎符纹路分毫不差。更奇的是,虎符的断口处,凹凸的齿痕极为规整,明显是被人刻意从中间劈开的。
“这半块虎符,”萧何声音压得极低,只让刘邦听见,“纹路样式,是大将军级别的调兵信物。而这断口……我曾听人说,王翦大将军手中,就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虎符,也是只余半块。”
【二、符纹暗合,旧事惊心】
“王翦?”刘邦手一抖,虎符险些掉在案上。
他虽只是个泗水亭长,却也听过王翦的名号。那是大秦的战神,灭赵破楚,六十万大军横扫江南,是始皇帝跟前最得用的大将。三年前王翦告老还乡,回了频阳,据说临走前,始皇帝赐了他半块虎符,说是感念其功,许他子孙可凭此符调遣关中三千戍卒。
可这半块虎符,怎会流落到沛县的狗肉盆里?
“你再摸摸虎符背面。”萧何又道。
刘邦依言翻转虎符,指尖触到背面时,却摸到了几处凸起的刻痕。他让家仆取来油灯,凑近一照,只见虎符背面,竟刻着三个细如蚊足的小篆——“频阳造”。
频阳,正是王翦的老家!
满座乡绅早吓得噤若寒蝉,有几个胆小的,腿肚子都开始打颤。这可是通天大案,私藏兵符是灭族的罪过,如今兵符出在刘邦的宴上,在座的人怕是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亭长,”一个乡绅颤巍巍道,“这……这祸事不小啊!要不,咱还是报官吧?”
“报官?”刘邦眼一瞪,“报官咱都得掉脑袋!你当郡守是傻子?兵符出在我这儿,他第一个拿我开刀!”
那乡绅顿时不敢吱声了。刘邦虽说只是个亭长,可在沛县地面上,他跟萧何、曹参交好,又有樊哙这帮兄弟护着,真要闹起来,郡守也得掂量掂量。
萧何沉吟片刻,对众人道:“诸位,此事天知地知你们知我知。今日的事,谁也不许往外说,否则不仅是自己,连家人都得遭殃。”他扫了眼众人,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谁要是走漏风声,休怪我萧何不讲情面!”
众人连连应诺,哪还敢有异议。萧何又让刘邦遣散了家仆,只留下樊哙、曹参几个心腹,堂屋的门被死死闩住,连地龙的热气都仿佛凝滞了。
“萧兄,”刘邦搓着手,酒意彻底没了,“这虎符到底是咋回事?难不成是王翦老儿的东西,流落到了芒砀山?”
曹参也凑过来,他是沛县狱掾,见多了刑狱案子,却也没见过这等怪事:“依我看,定是周三儿那老猎户搞的鬼。他常年在山里跑,指不定在哪捡了这东西,塞狗肚子里想卖给谁,结果狗被樊哙买了……”
“没那么简单。”萧何摇头,他捧着虎符,对着油灯反复端详,“你们看这虎符的断口,齿痕严丝合缝,显然是刚劈开不久。还有这上面的狗肉渍,新鲜得很,说明是杀狗前刚塞进去的。周三儿一个猎户,哪来的胆子私藏兵符?背后定有人指使。”
“指使?”刘邦眉头紧锁,“谁会把这么金贵的东西,往狗肚子里塞?”
正说着,樊哙突然一拍大腿:“俺想起来了!周三儿昨儿卖狗给俺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个生人,穿得挺体面,像是个读书人,还问俺这狗要卖到谁家去……”
“读书人?”萧何眼睛一亮,“他长什么样?”
“个子挺高,留着山羊胡,”樊哙回忆道,“手里还攥着个木匣子,看着挺沉……俺当时还琢磨,这荒郊野岭的,咋会有这号人。”
刘邦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念头猛地窜了出来:“莫非是……那帮刑徒?”
前些日子,他奉命押送骊山刑徒去咸阳,半道上刑徒跑了大半。按秦律,延误工期、刑徒逃逸都是死罪,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剩下的刑徒全放了,自己带着十几个心腹躲进了芒砀山。山里的日子苦,他偶尔会让弟兄们下山买点酒肉,周三儿的猎户棚,就是他们常去的地方。
“要是刑徒,他们拿虎符干啥?”曹参不解,“难不成想反了?”
“反?”刘邦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虎符上,心里竟莫名升起一丝躁动。大秦苛政,百姓早就怨声载道,他放走刑徒,本就没了回头路,若是真有虎符……
“先别想这些,”萧何打断他的思绪,“当务之急是找到周三儿,问清楚这虎符的来路。还有,这虎符得藏好,万万不能让人知道。”
他话音刚落,院墙外突然传来一声狗吠,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家丁慌慌张张撞开门:“亭长!不好了!外面来了一队秦军,说是巡查的,已经到村口了!”
【三、秦兵突至,险象环生】
堂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腊月的夜里,秦军来沛县巡查?这时候本就是戍卒换防的时节,可秦军素来只在官道上巡逻,极少进村,更别说摸到泗水亭长的宅子附近。
“是不是冲着这虎符来的?”曹参脸色煞白,伸手就要去夺虎符。
“别慌!”萧何低喝一声,一把将虎符塞进刘邦怀里,“快,揣进怀里!你是亭长,他们不会轻易动你。”
刘邦手忙脚乱把虎符塞进短褐内层,紧贴着胸口,只觉那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肉,烫得他心慌。他整了整衣衫,强作镇定道:“怕啥!咱是正经亭长,秦军巡查,咱配合就是!”
话音未落,院门就被人一脚踹开,寒风裹着雪沫子灌了进来,十几个身着黑色铠甲的秦军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个百夫长,腰间挎着环首刀,脸上的刀疤在烛火下格外狰狞。
“泗水亭长刘邦何在?”百夫长声如洪钟,目光扫过堂屋众人,带着一股慑人的戾气。
刘邦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便是刘邦。不知军爷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奉郡守令,巡查各地,缉拿逃犯。”百夫长盯着刘邦的脸,“听说你前些日子押送刑徒,跑了不少人?”
“军爷说笑了,”刘邦心里打鼓,脸上却堆着笑,“那都是谣传!俺押送的刑徒,都安安分分到了骊山,哪能跑了?”
“是吗?”百夫长冷笑一声,目光落在案上的狗肉盆,“大半夜的,聚这么多人吃酒,倒是快活。”他迈步走到案前,脚尖踢了踢陶盆,“这狗肉,哪来的?”
樊哙心提到了嗓子眼,刚想开口,萧何抢先道:“军爷有所不知,今日是刘亭长生辰,大家伙儿来凑个热闹。这狗肉是自家养的,绝非来路不明之物。”
“生辰?”百夫长挑眉,瞥了眼刘邦,“我怎没听说?”
“俺这小吏,生辰不值当宣扬。”刘邦附和道,顺势端起酒樽,“军爷一路辛苦,不如喝樽热酒暖暖身子?”
百夫长没接酒,反而突然伸手,一把攥住了刘邦的手腕。刘邦只觉手腕一紧,骨头险些被捏碎,强忍着没吭声。百夫长的目光在他胸口扫了一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冷声道:“你怀里揣的啥?拿出来看看!”
堂屋里的气氛瞬间到了冰点,樊哙悄悄攥紧了腰间的杀猪刀,曹参也绷紧了身子,只要百夫长再往前一步,他们就只能拼了。
刘邦额头渗出冷汗,脑子飞速转动,突然咧嘴一笑,扯开衣襟,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军爷瞧您说的,俺就揣了个酒葫芦,天冷,暖身子用的。”
酒葫芦的塞子被拔开,浓烈的酒气散开来,盖住了虎符的金属寒气。百夫长皱眉闻了闻,松开了手,啐了一口:“乡野村夫,就知道喝酒!”
他又在屋里转了一圈,目光扫过屋梁的旧剑、墙角的柴堆,甚至掀开了地龙的盖子,却什么也没找到。随行的秦军也搜了院子,除了几只鸡,连根兵器都没见着。
“算你们识相。”百夫长收了刀,留下两个秦军守在门口,“郡守有令,近日芒砀山有盗匪出没,沛县要严加盘查。刘邦,你是泗水亭长,若是发现可疑之人,立刻报官,否则,军法处置!”
“是是是!”刘邦连连应诺,看着秦军转身离去,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等秦军走远,樊哙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娘的,差点就露馅了!”
萧何擦了擦额头的汗,看向刘邦:“看来秦军是冲着芒砀山来的,只是还没查到虎符头上。但此地不宜久留,这虎符,必须弄清楚来路。”
【四、符身秘刻,亡秦先兆】
夜更深了,乡绅们早已散尽,堂屋只剩刘邦、萧何、曹参和樊哙四人。地龙的火弱了些,屋里的寒气渐渐冒了出来,刘邦把虎符掏出来,放在案上,四人围坐一圈,借着油灯的光,死死盯着这块黑沉沉的金属。
“这虎符的另一半,当真在王翦手里?”刘邦摩挲着虎符上的“频阳造”三字,心里仍有些不敢信。
“千真万确。”萧何道,“我早年在咸阳游学,曾在相府见过虎符拓片。王翦的虎符,左侧刻‘频阳’,右侧刻‘咸阳’,合起来才是完整的调兵信物。这半块是左符,右符定然还在王家。”
“可王翦都告老还乡了,他的虎符咋会流出来?”曹参疑惑道,“难不成是王家后人弄丢了?”
“未必是弄丢。”萧何突然伸手,用指甲在虎符的云纹缝隙里刮了刮,刮下一点黑色的泥垢,“你们再仔细看,这虎符的断口处,有层极淡的朱砂印。”
众人凑近了,果然见断口的齿痕里,藏着一丝暗红的朱砂。萧何又取来清水,小心翼翼擦拭虎符背面,待擦去最后一点污渍,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虎符背面,除了“频阳造”三字,竟还刻着三个更小的篆字,字迹极浅,若非仔细擦拭,根本看不出来——“亡秦者刘”。
“亡秦者刘?”刘邦只觉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这是啥意思?”
“字面意思。”萧何声音发涩,“这虎符不仅是王翦的信物,还刻着预言,说灭亡大秦的,是姓刘的人。”
樊哙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姓刘?那不就是……”他话没说完,却下意识看向刘邦。
刘邦的心怦怦直跳,他姓刘,泗水亭长,前些日子刚放走刑徒,如今又得了刻着“亡秦者刘”的虎符,这一切,难道是天意?
“这预言,定是有人刻意刻上去的。”曹参沉声道,“王翦是大秦忠臣,怎会刻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怕是有人盗了虎符,刻字栽赃。”
“栽赃?”萧何摇头,“你看这刻痕,与虎符上的云纹同出一炉,绝非后刻的。而且这朱砂,是皇室专用的辰砂,寻常人根本弄不到。”他顿了顿,看向刘邦,“我倒觉得,这是王翦的后手。”
“后手?”
“王翦灭楚后,功高震主,始皇帝早就忌惮他。他告老还乡,明着是归隐,实则是自保。”萧何缓缓道,“他手握半块虎符,又刻下这预言,怕是早就料到大秦会亡,留着这虎符,是给天下英雄的一个信物。”
刘邦愣住了,他望着虎符上的“亡秦者刘”,心里的躁动越来越烈。他想起前些日子在芒砀山,有个老道说他有天子气,当时只当是玩笑,如今看来,竟隐隐有了应验的苗头。
“那周三儿和那个读书人,定是王家的人。”萧何道,“他们把虎符塞在狗肚子里,送到你这儿,就是看中了你放走刑徒的胆识,也应了这‘亡秦者刘’的预言。”
樊哙一拍大腿:“那俺这就去把周三儿抓来,问个清楚!”
“别去。”刘邦突然开口,他攥紧了虎符,指腹死死抵着“亡秦者刘”四字,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既然天意如此,咱就接下这虎符!秦军要查,芒砀山的弟兄们要活,这大秦的天,也该变一变了!”
萧何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亭长能有此心,沛县幸甚。只是此事凶险,需从长计议。虎符先藏好,芒砀山的弟兄们也要收拢,静待时机。”
曹参也点头:“我这就去联络狱里的弟兄,若是郡守真要动手,咱也有个防备。”
樊哙更是摩拳擦掌:“俺这就回肉铺,召集乡里的后生,谁要是敢动咱亭长,俺的杀猪刀可不认人!”
油灯的光映着虎符,“亡秦者刘”四字在火光中若隐若现。泗水的寒风吹过窗棂,带起一阵呜咽,而堂屋里,却燃着一簇不灭的火苗,那火苗从虎符上腾起,窜进了刘邦的眼里,也窜进了沛县的夜色里,预示着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即将从这小小的泗水亭,轰然拉开序幕。
窗外的薄冰裂得更响了,泗水河的冰面下,暗流正在涌动,一如这大秦江山,早已是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