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风摇扇的手微微一顿:“他们倒是来得快。”
“两位长老此次亲临,表面是为英雄榜与沧海印,实则是……”
韩云声音更低,“阁内对公子近日调动大量资源倾斜菩提院,且与天剑门、齐王正面周旋之事,颇有微词。几位持重的元老认为,此举过于冒险,偏离了阁中‘隐秘积累,待时而动’的方略,恐招致灭顶之灾,影响……复国大计。”
谢文风唇角勾起一抹微冷的弧度:“风险?我看他们更不满的,是我将筹码压在一个身败名裂、前途未卜的女子身上吧。”
韩云沉默,算是默认。
“还有何事?”
“魔教的人出现了。”韩云道,“行踪诡秘,目的不明。另外,西域也有人马抵达,看似商队,内藏高手。镇子周边,龙蛇混杂,探子比前几日多了数倍。齐王与天剑门的人马在镇外已有过几次小规模摩擦,互有损伤,火药味很浓。”
谢文风合上玉骨扇,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低语,“青崖说得对,沧海印是钥匙,也是灾祸之源。如今各方齐聚,英雄榜不过是个由头,真正的较量,已经在台面下开始了。”
他转向韩云,眼神锐利:“传令下去,将我们在江南、蜀中能够隐秘调动的资金、物资、人手,分批向中原汇聚,但切记不可直接进入菩提院范围,于外围三处预设地点待命。至于阁内非议,我谢文风行事,何时需要向所有人解释了?”
韩云心头一震。公子这是……决心已定,甚至不惜与阁内元老冲突,也要全力支撑沈院尊。
“公子,此举是否……”韩云难得露出一丝迟疑。
谢文风摆手打断他:“韩云,你跟了我多年,可知我平生所谋,皆在‘算计’二字。她,值得押上一切去赌。”
韩云不再多言,躬身领命,无声退入阴影之中。
谢文风独自立于窗前,远处隐约传来镇上的更鼓声。
第二日,杏花镇一处不起眼的宅院。
烛火摇曳,映照着两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他们的脸此刻却因激动而微微泛红。
是赵元礼与李德明,琅琊阁仅存的前朝老臣之一,他们正襟危坐于下首。
谢文风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地烹着茶,水汽氤氲,模糊了他玉雕般的侧脸。
赵元礼先叫“公子”,在阁外,所有人都会称谢文风为公子。
赵元礼须发皆张,声音沉痛,“老臣等收到密报,您近日调动江南三仓存粮、蜀中暗线资金,不计代价输往那菩提院。更与天剑门、齐王公然角力,公子,此非智者所为啊!”
李德明接口,语气稍缓,却更显忧心:“公子,琅琊阁立身之本,在于隐。财不露白,力不轻示,如深水潜流,以待天时。复国大业,何等艰辛?一步踏错,满盘皆输!那沈青崖,虽有剑神旧名,然今时今日,不过是身负弑师污名、寒毒缠身、强敌环伺的一枚弃子。将阁中资源与阁主安危系于此等险棋之上,老臣,寝食难安!”
谢文风将沸水注入茶壶,手法平稳,眼皮都未抬:“二位长老的意思,我明白。风险,我亦清楚。”
赵元礼激动得站起身,“既知风险,为何一意孤行!那沈青崖,能给您什么?能给复国大业带来什么?除了招惹天下瞩目,引火烧身,老臣实在看不到半分益处!反观齐王,雄踞一方,兵强马壮,虽非明主,却可暂为倚仗。天剑门联盟,看似正道魁首,实则内部纷杂,亦有可分化利用之处!公子,您的目光,当放在这些真正的棋上,而非……而非一个自身难保的‘无用之材’!”
“无用之材?”谢文风终于抬眼,烛光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跳动,“在二位眼中,她只是无用之材。在我眼中,”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她是破局之刃,更是不可失之盟。”
李德明长叹一声,苍老的声音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公子,老臣二人,自前朝覆灭便追随您,忍辱负重,呕心沥血,只为光复旧日山河!眼看积蓄渐厚,曙光微露,岂能因一女子而涉此奇险?公子,听老臣一言,暂缓对菩提院的支持,疏远沈青崖,集中力量应对英雄榜,谋取沧海印,方是上策!即便……即便真要助她,也当适度,岂可倾囊相授,将吾等百年基业置于悬崖之畔?”
谢文风放下茶壶,瓷器与紫檀桌面相触,发出清脆一响。他缓缓站起,身姿挺拔如竹,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峻威压。
“百年基业?若眼中只有基业,心中只存算计,无敢为值得之事押上一切的魄力,纵有千年基业,也不过是冢中枯骨,守着一堆死物,何谈光复?何谈未来?”
他目光扫过两位瞬间面色惨白的老臣:“沈青崖之道,与我不同。亦是我谢文风愿意相信的变数,沧海印是祸源,亦是契机。英雄榜是擂台,更是看清牛鬼蛇神之镜。我意已决,资源调配,照旧进行。与齐王、天剑门的周旋,我自有分寸。”
赵元礼颤声道:“公子!您这是被那妖女迷惑了心智。老臣……老臣今日便跪死在这里,也要求您收回成命!”说着竟真要屈膝。
谢文风袖袍一拂,一股气劲托住赵元礼,令他无法跪下。谢文风背过身,声音淡漠却斩钉截铁:
“我谢文风行事,自有考量。二位长老忠心可鉴,年事已高,近日便不必再过问具体事务了,好生休养吧。韩云。”
守在外间的韩云应声而入。
“送二位长老回去。”谢文风不再回头。
赵元礼与李德明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望着谢文风决绝的背影,老泪纵横,却知再无转圜余地。
韩云上前,恭敬却地抬手:“二位长老,请。”
门开合,将沉重的叹息与无尽的忧虑关在门外。
……
菩提院内。
薄雾未散,空气清冷。演武场却已热火朝天。
沈青崖披着件素色衣袍,脸色仍有些苍白,静静立在场边一株老树下。
场中,慧明带着十余位原菩提院僧人,正专注的演练。
“罗汉十八阵,起!”慧明居中主持,声若洪钟。
只见众僧步伐交错,棍影重重,依据沈青崖结合此地地形与人员特点改进后的阵图运转。虽不及原阵古朴雄浑,却多了几分灵活与隐蔽杀机。阵势转动间,隐含呼应,将闯入者的活动空间不断压缩。
沈青崖仔细观察着,时而微微颔首。待一阵演罢,她缓步走入场中。
“不错。”她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步伐衔接比上次顺畅,方位转换也熟稔许多。慧明,你主持得稳。”
慧明清秀的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合十行礼:“全赖院尊指点。”
“但有几点可改进。”沈青崖走到阵型一角,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出几个点位,“此处,兑位与离位交接,可再快半分,打乱对方预判。这里,坤位防守稍显薄弱,可让侧翼震位之人斜插半步,互为犄角。”
她边说边用树枝轻点几位僧人的位置,亲自示范了半步之差带来的格局变化。
众人恍然,纷纷按照她所指调整尝试,果然感觉阵势流转更圆融,压力分布更均衡。
“多谢院尊!”众僧心悦诚服。
沈青崖点点头,走向另一边。
那里是林啸带领的青壮和妇人们在练习最基础的剑法。没有花哨招式,只有刺、劈、撩、挂等几个简单动作,反复锤炼。
林啸神情严肃,大声纠正着每个人的姿势:“手腕要稳!力从地起,贯于腰,达于臂,注于剑尖!对,就这样!那位大姐,腿再分开些,下盘稳才能发力!”
沈青崖驻足观看片刻。
这些百姓毫无根基,练起来歪歪扭扭,汗流浃背,但眼神却格外认真,尤其是几位妇人,咬牙坚持的模样令人动容。
“停一下。”沈青崖开口。
众人停下,有些忐忑地看着她。
沈青崖走到一位因紧张而手臂僵直的年轻汉子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松些,剑是手臂的延伸,你太紧,剑就死了。”
她又看向一位总是不自觉耸肩的妇人:“想象你肩上扛着水桶,要稳,但不必一直绷着劲。”
她亲自拿起一把木剑,以极慢的速度演示了几个基础动作,一边做一边讲解发力要点和呼吸配合。她的动作看似随意,却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力量含而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