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回到深水湾大宅。
屋里空荡荡,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客厅里轻响。
他没开大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将自己陷进宽大的床里。
疲惫,一种深及骨髓的疲惫,裹挟了他。
眼皮沉重,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游荡,最终沉了下去。
他做了梦。
重生以来的,第一次梦。
梦里的天光很亮,带着旧照片那种泛黄的暖色。
湖南,一个他记忆里早已模糊的小县城。
父亲林建设,年轻,瘦削,眼神里透着那个年代少有的活络。
他赶上了好时候,跟着人跑生意,家里日子眼见着好起来。
后来举家搬去了省城。
父亲娶了母亲,笑容是真实的。
1981年12月,他出生了。最初几年,画面是暖融融的,带着糖油粑粑和健力宝的味道。
然后,时间开始加速。
父母的生意越做越大,行李箱在家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
他被留在爷爷奶奶身边。老人的手很粗糙,但掌心温暖。
他跟着他们,在小巷和菜市场之间穿梭。
初中,爷爷奶奶像约好了似的,相继在两年内离世。
葬礼很隆重。
再然后,就是几乎没有任何过渡的打包。
几件衣服,一些书,一张机票。他被送到了大洋彼岸,一个语言不通、季节都反着来的地方。
父亲在越洋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很忙,伴随着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钱不够就说……好好学习……入了籍方便……”
母亲的声音则更远,更轻,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
从此,家成了电话线里断断续续的电流杂音,成了汇款单上冰冷的数字,成了护照上那个陌生的国籍标注。
直到某一天,电话铃声在深夜尖锐响起。
父亲没了。
他回去参加葬礼,黑白照片上的人已然陌生。
仪式很排场,来的人很多,他站在家属席,像个格格不入的客人。
梦境在这里猛地一颤,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扭曲,熄灭。
林彦在床上骤然惊醒。
窗外,依然是香港的夜。
他抬手,摸到眼角一点湿意。
胸膛里,那颗属于林彦的心脏,正清晰地跳动着,裹挟着一份属于另一个林彦的、迟来了几十年的茫然与钝痛。
他叹了口气,回去看看吧!纵使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林彦给林二留了张字条,连夜御剑飞回内地。
元婴期的速度是金丹期的三倍,他只花了不到十分钟,就在长沙落地。
他循着模糊的记忆来到韶山中路的砂子塘小区,他小时候的家。
林彦靠在楼下的樟树上,点了一根烟。
尼古丁这辈子第一次浸润他的肺,陪着他慢慢等天亮。
天光彻底放亮。
小区苏醒过来,水龙头拧开的哗哗声,锅铲碰撞的清脆响动,还有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猪油与辣椒油的煮面条的香气,从各家各户的门窗缝隙里飘出来。
林彦一身与周围灰扑扑景象格格不入的挺括西装,静静立在单元门口。
早起上班、买菜的居民路过,都忍不住投来好奇或打量的一瞥。
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旧棉衣的老大爷,拎着个竹篮慢悠悠走出单元门,看见他,停下脚步。
用带着浓重口音的长沙话问:“细伢子,你找哪个咯?”
林彦张了张嘴,发现那些幼年时熟悉的音调早已流失在漫长的时光与重生的隔膜里。
他换上普通话:
“大爷,我是北方过来寻亲的。跟您打听一下,这个单元三楼,是不是住着一户姓林的人家?户主叫林建设。”
老大爷眯起眼想了想,很肯定地摇头:“冇啊?(没有啊)三楼?三楼那户人家姓李嘞!住了好多年哒!你怕是搞错地方哒吧?”
林彦心里猛地一沉。
为什么对不上?
他道了声谢,没再多问,径直抬步走上略显阴暗的楼梯。水泥台阶边角有些剥落,扶手锈迹斑斑。三楼,面向楼梯左边那扇漆成暗绿色的铁门。
他站在门前,心跳在楼道里莫名有些加快。停顿了两秒,他抬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
里面传来拖鞋走动的声音。
很快,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四十来岁、穿着工装的中年男人探出头,眼神里带着被打扰的警惕和疑惑。
“你找哪个?”
林彦稳住心神,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同志,打扰了。我是来寻亲的,请问这里是林建设的家吗?”
中年男人眉头皱得更紧,上下扫了他一眼,摇头,口音很重:“不是滴勒!你找错了吧!我们这一栋,都冇得(没有)姓林滴!”
门随后被关上,发出不轻不重的闷响。
林彦站在重新闭合的门前,楼道里重新只剩下昏暗的光线和他自己的呼吸声。
对不上。这个世界没有林建设。
林彦沉默地站了片刻,转身下楼。
他不死心。
离开长沙市区,他寻了条僻静无人的巷子,掐诀隐去身形,随即化作一道流光,向着湘中方向疾掠而去。
不过片刻,他已站在记忆中小县城郊区的土地上。
泥泞的田埂,低矮的农舍,远处起伏的丘陵。他找了一间房子后面出身形,顾不上自己这身打扮与周遭的格格不入,开始向遇到的村民打听。
“请问,林满福家怎么走?”
他问了一个又一个人。
田间摘菜的老农,村口闲聊的妇人,玩耍的孩童。
得到的回答却惊人地一致:摇头,茫然,肯定地告诉他——村里没有叫林满福的人,也从没有过。
林彦站在村口的百年老樟树下,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他闭上眼,神识无声无息地铺展开,笼罩了方圆百里。每一间屋舍,每一个田垄,每一张面孔,都在他“眼中”清晰浮现。
没有。
没有爷爷布满皱纹的脸,没有奶奶唤他“满崽”的乡音,没有那个曾经炊烟袅袅、承载了他童年温暖的土砖房。
彻底没有了。
他收回神识,缓缓睁开眼。
最后一点执念,如同燃尽的香灰,悄然散落在风中。
他释怀了。
他只是……想见爷爷奶奶一面而已。
但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在这个时空里。
他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土地,随即化为遁光,冲天而起。
来时心中那点沉甸甸的牵绊,此刻已了无痕迹。
识海内的红尘道身此刻陡然拔高三寸,披上了一件外袍。
天地广阔,此身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