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霍英东的请帖由林二亲手送到了林彦面前。
设宴地点在八珍坊,时间是当晚。
林彦略一思忖,便让林二回了话:准时赴约。
入夜,八珍坊灯火通明。
林彦刚踏进大堂,正在柜台后的许大茂眼睛一亮,下意识就要迎上来。
林彦抬手,微微向下压了压,示意他不必张罗,自己便径直朝楼上的贵宾包厢走去。
推开包厢门,霍英东已然在座,正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霍伯伯,”林彦走进来,顺手解开西装的纽扣,在霍英东对面坐下。
“紧赶慢赶,还是比您晚到一步。”
霍英东放下茶杯,笑容和煦地摆手:“哎,这话不对。是我请你,哪有让客人等的道理?是我自己来得早了些。”
他伸手示意桌上已摆好的几样精致菜点,语气热络:
“来,我特意点了他们这儿几样招牌。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林彦依言夹了一筷清蒸东星斑,鱼肉雪白,入口鲜嫩。
“嗯,火候正好。”
他放下筷子,评价中肯。
“何师傅的手艺,比从前更好了。”
“你喜欢就好。”霍英东笑着举杯,“来,我们喝一点。”
酒过三巡,包厢内的气氛越发松弛。霍英东这才放下酒杯,神色稍稍郑重了些。
“小彦,”他开口,切入正题,“不瞒你说,霍家这些年,一直想在内地做些实实在在的投资。
你对那边的情况了解得深,不知……有没有什么方向可以指点一二?”
林彦握着酒杯,闻言抬眼看他,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
“霍伯伯,这话,您想必已经问过林二了吧?他的建议,就是我的建议。”
“不不不,”霍英东连忙摆手,态度恳切,“林老弟的能耐和人品,我自然是信服的。这么多年交情,他是什么样的人物,我清楚。”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我不是没有方向,恰恰是……有了方向,却摸不着那扇‘门’。”
“哦?”
林彦眉梢微挑,双腿交叠,整个人向后靠进椅背里,显得松弛,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审视。
“据我所知,霍家在政府眼里,形象和口碑向来不错。一般的投资项目,不至于被刻意刁难吧?”
霍英东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小彦你有所不知。霍家若是只想开个厂,建个楼,那自然顺遂。可我们……终究是航运起家。”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林彦。
“我真正想做的,是在内地,建一个我们自己的码头。你看,这件事……”
林彦抿了口茶,放下茶杯。
“霍伯伯,这件事,您操之过急了。”
他抬眼看向霍英东,目光平静无波。
“国内现在只是刚刚打开门缝。所有投资项目,无论是资金还是性质,都要经过层层审查。这还是指一般的制造业、商业。”
他略一停顿。
“港口、码头,涉及到进出口命脉,是国家牢牢握在手里的关卡。现阶段,外资想进去?”
他摇了摇头。
“不可能。您暂时可以死心了。”
霍英东脸上的期盼之色顿时黯淡下去,他沉默了片刻,才有些不甘心地追问:“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连你都办不到?”
“希望,有。”
林彦没有把话说绝,他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着。
“但不是现在。您需要耐心。”
“等国内再发展十年左右。外资大规模进入,货物吞吐量成倍增长,现有的港口设施必然不够用,会倒逼国家不得不考虑升级、扩建,甚至引入新的管理和资本。”
他看着霍英东的眼睛。
“到那个时候,霍家或许有机会。当然,前提是——这十年里,霍家在国内的一举一动,都能继续赢得那份至关重要的‘信任’。”
他重新靠回椅背,意味深长地说道。
“霍伯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有些事,得等水到,渠才能成。”
霍英东闻言,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凝重的神色一扫而空,重新露出笑容。他举起酒杯,由衷道:
“小彦,听你这么一分析,我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是落地了。好,那我就耐心再等等,先把眼前的基础打扎实。”
心头大事有了着落,他的心思便转到了别处,带着长辈式的关切看向林彦,语气也变得促狭起来:
“正事说完了,聊聊私事。小彦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谈女朋友了没有?”
他笑呵呵地炫耀,“霍伯伯在香港,可是认识不少才貌双全的千金小姐喔,要不要……”
林彦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弄得一怔,随即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霍伯伯,您可别光操心我。”
他立刻祸水东引,表情无辜又诚恳。
“您先给林二张罗张罗吧。他都那把年纪了,还形单影只的,多可怜。我就不急了,反正……我长得可比他好看,走在大街上,喜欢我这款的,难道还少么?”
(林二,死道友不死贫道。为你家少爷牺牲的时候到了。)
林彦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毫无愧疚的“阴险”笑意。
霍英东先是一愣,随即朗声大笑,指着林彦连连摇头:“你这小子……好好好,林二那边我也记下了!”
“霍伯伯,我不是任性,而是怕麻烦,我们都是男人,是男人哪有不三心二意的?与其都娶回来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还不如一个都不娶,不喜欢了就找下一个,每一个都有新鲜感!”
他双手一摊。
“完美!”
“你啊,还是这么任性!”霍英东竟然觉得他这套歪理听上去还挺说得过去。
笑谈间,气氛彻底轻松下来。
林彦四两拨千斤,算是把这份过于热情的“私人关怀”给挡了回去。
目送霍英东的车离开,林彦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子。
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引擎低鸣,他打开了收音机。
一阵略显嘈杂的电流声后,熟悉的旋律猛地冲了出来:
“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
铿锵的男声,激昂的配乐,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时代的重量,狠狠撞进耳膜。
林彦搭在方向盘上的手,骤然握紧。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猝不及防地一缩,随即酸胀的热流汹涌而上,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防。
眼眶毫无征兆地开始发热、湿润。
他僵在那里,任由那歌声在狭小的车厢内回荡。
这一刻,他忽然全都明白了。
自从1958年那个冬天,灵魂坠入这陌生的时空,他看似从容地修炼、布局、掌控一切,用近乎冷酷的理智经营着两世为人的优势。
他固执地停留在“外界”,参与其中,不仅仅是为了资源或计划。
原来,潜意识里,他一直在等。
等这个他熟悉的时代。
等这些刻在骨子里的旋律再次响起。
等那些曾经看过的电影、故事、风物,变得触手可及。
还有……等一个可能,去看看那些他熟悉的人。
车窗外的霓虹在他眼里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斑。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歌声仍在继续,慷慨激昂。
一滴温热的液体,终于挣脱眼眶,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今年是1981年,是他上辈子出生的这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