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冰冷粘稠、充满恶意窥视的噩梦中挣扎出来的，像溺水者冲破被无形之手按压的黑水，猛地吸进一口带着酒店尘埃和残留血腥味的空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魂魄缺失的空洞处一阵阵尖锐的抽痛。一夜之间，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循环往复，每一次短暂的昏沉都被那四根通天彻地的狰狞石柱撕裂。
它们又来了。在我意志最消沉、内心最彷徨的时刻，如同跗骨之蛆，精准地侵入我的梦境。
不再是模糊的轮廓。这一次，它们无比清晰——四根巨大无比、表面粗糙如同干涸血痂的暗红色石柱，顶天立地，矗立在一片虚无的、翻滚着怨念的混沌之中。更恐怖的是，每一根石柱面向我的那一面，都扭曲、凸起，形成一张巨大无比、痛苦到极致因而显得无比狰狞的人脸！岩石的纹路构成了它们扭曲的五官，没有眼球，只有两个不断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死死地“盯”着我！
然后，那四张岩石巨口，同时开合，发出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凿刻在我灵魂深处的、混合着亿万冤魂哀嚎和冰冷讥讽的声音，层层叠叠，如同丧钟：
**石柱一（声音尖利如刀刮骨）：“这就是你想要的幸福吗？王翼？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道基尽毁，魂魄残缺，像条丧家之犬！这就是你用命换来的‘好’结果？哈哈哈——！”**
**石柱二（声音低沉如巨石碾压）：“你获得了你的幸福吗？真是天大的笑话！你连‘看’都看不到了！你连她是不是真的忘了那个男人都‘看’不透了！你像个瞎子一样猜忌、发狂！这就是你拼死守护的‘爱情’？可怜！可悲！”**
**石柱三（声音怨毒如毒蛇吐信）：“你以为你获得了幸福？醒醒吧！都是假的！虚妄的泡沫！你为她倾尽所有，她却注定投入他人怀抱！你不过是她命里一段微不足道的坎坷，一块用完即弃的垫脚石！你还奢望什么？！”**
**石柱四（声音宏大却空洞，带着最终审判的冰冷）：“你总会回到这里的……你总会和我们一样的……迷失、绝望、永恒地困于这虚无之地……对了……你是不是还想找回你丢失的那一魄？来找啊……来找啊……它就在……最深的绝望里……等着与你……融为一体……成为我们的一部分……哈哈哈——！！！”**
疯狂、恶毒、直刺灵魂最痛处的讥讽和嘲笑，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意识每一个角落！我想捂住耳朵，却发现那声音来自内部！我想嘶吼反驳，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四张岩石巨脸上扭曲的漩涡越转越快，仿佛要将我的灵魂也吸摄进去，永世折磨！
“嗬……嗬……嗬！” 我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冷汗瞬间浸透睡衣，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魂魄缺失处的剧痛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被那石柱的讥讽声真的撕裂了更大的口子！那恐怖的画面和恶毒的话语，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而有更大的更大的疑虑和更深刻的记忆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也就是那一个石柱对我所说的话！
“崆峒山上凌空变……藏匿府邸尽哀嚎…… ……”
中间那两句是什么？！是什么？！我拼命回想，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痛欲裂，却只抓得住一片虚无的空白。那种感觉，仿佛被人掐住了命运的咽喉，生死攸关的提示近在眼前，却偏偏看不清全貌！
“嗬……嗬……”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如同风箱，每一次扩张都牵扯着魂魄撕裂的剧痛和巨大的心理恐慌。脸色肯定苍白得吓人。
“王翼？你又做噩梦了？” 陈玥潼被惊醒，声音带着睡意和浓浓的担忧，她的手习惯性地伸过来，想抚平我紧蹙的眉头，却在半途迟疑地停下——上次我失控挥开她的情景，显然还心有余悸。
我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躁动和恐惧。不能吓到她。不能再失控。
“嗯……” 我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疲惫，“一个……很可怕的梦。关于……怎么找回我丢掉的东西的启示。”
“启示？是什么？” 她撑起身子，关切地看着我。
“四句话。但我……我只记得前两句了。” 我艰难地复述，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崆峒山上凌空变……藏匿府邸尽哀嚎……’ 后面的……想不起来了……” 挫败感像毒蛇般噬咬着内心。
“崆峒山？” 陈玥潼皱起眉，努力思索着，“我好像……在哪儿见过……等一下！” 她忽然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指尖飞快地滑动屏幕搜索，“找到了！崆峒山！被称为‘道教第一山’，是道教的发源地之一！”
道教第一山！
这几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点被点亮了！虽然道法尽失，但那种源自本能的感应还在！
“那就是这里了！” 我猛地坐起身，不顾一阵眩晕，“我必须去一趟崆峒山！”
“那第二句呢？‘藏匿府邸尽哀嚎’？府邸……哀嚎……听着就好吓人。” 她靠过来，看着我的手机屏幕，我们一起搜索着相关的文献、传说。峡谷？秘境？洞府？查了很久，一无所获。那股刚刚升起的希望之火，眼看又要被扑灭。
烦躁和不安再次涌上心头。我夺过手机，几乎是凭着一种莫名的直觉，手指不受控制地删掉了“嚎”字，输入了“牢”字。
哀牢山！
搜索键按下的一瞬间，手机屏幕仿佛骤然降温，一股无形的寒意透过玻璃屏渗入指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狰狞的石柱在恐怖的嘻嘻的对我笑！
屏幕上弹出的不再是祥和的道教文献，而是一片片触目惊心、带着血腥和恐怖气息的记载！
——“人面熊！有去无回！”
——“通往冥界的裂缝！”
——“镇压魔物的上古绝地！”
——“探险者禁区，失踪者无数！”
——“死亡谷！魔鬼山！”
不是哀嚎！是哀牢！一个字之差，天壤之别！如果崆峒山是至高无上的道教圣山，是“天山”，那么哀牢山就是与其绝对对立的、深不见底的“魔山”！是万物绝迹、鬼神皆厌的禁忌之地！
我的手指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抬起头，正对上陈玥潼惊骇欲绝的目光。她也看到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
下一秒，她猛地扑过来，死死抱住我，声音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坚决：“不管去哪！崆峒山还是哀牢山！我都陪你去！王翼！你别想丢下我！”
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那份不顾一切的决心，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陪我去？去哀牢山那种十死无生的绝地？我好不容易，赌上一切，甚至背叛师门、沦为废人，才把你的命从鬼门关拉回来！我怎么能……怎么忍心再让你踏足那种地方？！
一个决绝的计划，在瞬间成型。必须让她离开！必须！
我压下翻涌的情绪，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声音刻意放得平稳，甚至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傻瓜……当然会带你一起。我们……我们先去崆峒山看看。别怕。” ——**又一个谎言。** 甜蜜而残忍。稳住她，才能实施下一步。
她似乎信了，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但眼底深处仍残留着一丝不安，悻悻地点了点头。
确定了第一站是崆峒山后，时间仿佛加快了流速。下一个周末转眼即至。
出发前夜，我彻夜未眠。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照亮一小片桌面。摊开的信纸上，笔尖划过，留下沙沙的声响，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蘸着心头滴下的血。
「陈玥潼：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大吵过一架，分手了吧。（是的，去崆峒山之后，我会故意激怒你，会说出最伤人的话，会逼你离开。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你，让你恨我，让你不要再跟着我。）
对不起，又一次骗了你。我知道所谓的哀牢山，必定是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你能陪我走到这里，我已经很开心，很知足了。你以后会有崭新的人生，会遇到那个能真正陪你走完一辈子、给你安稳幸福的人。而我，必须独自走向我的旅程。只有找回那一魄，我才能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才有资格去谈未来。我不能，也绝不会让你跟着我以身犯险。正因为爱你，所以更不能。」
写到这里，喉咙哽咽得厉害，不得不停下来，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继续。
「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又想买摩托了吗？因为你说过，你从来没坐过别的男孩子的摩托后座。我那辆车……因为要几十万的修车费没有办法所以我的摩托也就卖掉了。我就想着，等缓过来，一定要再攒钱买一辆，就买你喜欢的样子，带着你，去吹最自由的风让你开开心心快快乐乐。你是唯一一个……愿意支持我这些不切实际梦想的人。所以，我现在，就把我这个最后的梦想，托付给你了。」
「我那辆车（虽然我即将没了，但梦想还在），那个我唯一拿得出手的遗产’——改装清单、设计图、还有我攒下的一点相关的东西，都放在我家床头柜的暗格里，你一定能找到。如果……如果有可能，帮我把清单上未完成的部分实现，就算是……替我圆梦了。如果觉得太麻烦，就……就帮我好好保管吧。以后你开上这辆车听着引擎的轰鸣声，就当是……我还在以另一种方式陪着你吧。」
笔尖重重顿下，墨水晕开一小团阴影。
「不要来找我。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肯定已经走进了哀牢山的地界。那是通往魔界的大门，也是迈向死亡的深渊。此去，前途未卜，凶险万分。即便我现在道法尽失，‘眼睛’也瞎了，但……总还有一丝微弱的机会吧？如果……如果我还能回来，我一定会去找你，无论你在哪里。」
「最后，照顾好自己。晚上别再偷偷哭了，我希望你能睡个好觉。按时吃饭，你一点都不胖，别再身材焦虑，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最好的那一个。」
「我爱你。
勿念。
爱你的 王翼」
最后一个字落下，仿佛抽空了全身力气。我将信纸仔细折好，装进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没有封口。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塞进我随身背包最底层、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拉上拉链，仿佛将一颗剧烈跳动、充满绝望和决绝的心，也一同密封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泛起灰白。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尚未苏醒的街道。魂魄缺失的空洞处依旧冰冷刺痛，失去道法的无力感如影随形。但此刻，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笼罩了我。
转过身，陈玥潼还在熟睡，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安的事情。
我轻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低声呢喃，如同立下最郑重的誓言：
“等我回来……或者，永远忘了我。”
晨曦微露，我们即将启程，前往那座道教圣山——崆峒山。而那里，将是我为她精心策划的，“分手”舞台的序幕。真正的炼狱之旅，将在那之后，于死亡的代名词——哀牢山，无声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