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厂里，熟悉的机油和金属打磨的味道混杂着，像极了我此刻浑浊不堪的心境。那辆伤痕累累的车，如同我破败人生的具象化体现。定新的车膜，订碳纤维前铲，试图用这些表面的、昂贵的修补，来掩盖那深入骨架的创伤和不堪。每一笔钱刷出去，都像是在心头又剜了一刀，不仅仅是因为那二十多万的债务，更是一种对自己荒谬存在的嘲讽——付出所有，换来一身残破和还不完的债，到底图什么？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界限早已在一次次牺牲和欺骗中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片灼人的混沌。
手机铃声尖锐地撕破了这令人窒息的迷茫。是陈玥潼。听筒里传来的，是她压抑不住的、带着委屈和质问的哭声。
“王翼！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欺骗我？！我陈玥潼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
那哭声像一根导火索，瞬间引燃了我体内那座压抑了太久、由屈辱、愤怒、不甘和绝望堆积而成的火山！再也压不住了！那些被燕华刻薄审视的瞬间、那个金圆盘下0.05克的嘲讽、母亲递出金镯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所有被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为了那可笑的“大局”和“爱情”而强行咽下的委屈和羞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我为什么这样对你？！” 我对着电话低吼，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尖锐，“你怎么不问问你那个好表姐燕华是怎么对我的？！第一次见面！像审犯人一样！问我凭什么喜欢你？怀疑我骗你感情！嘲笑我的工作‘小众’！她算个什么东西？！啊？！”
“还有你妈！觉得我年纪小不靠谱！觉得我五千块钱工资配不上你！觉得我玩车是败家！在她眼里我连那些她给你介绍的‘月入过万’的零头都比不上！”
“是！我家是赔过钱！我爸是在努力还债！但这轮得到她来指手画脚吗？！轮得到燕华来阴阳怪气地质问我‘会不会让你跟着还债’吗？！”
“还有那个金圆盘！是！它小！它不值钱！但那是我当时能给你的！是我的一点心意！可燕华呢？！‘0.05克？’！她那种高高在上的嘲讽！你看到了吗？！你感受得到吗？！”她作为你的好好姐姐可曾给过你任何一点恩惠！？？
“还有我妈送你的那个镯子！是！它是按件算的！它是轻！它不值大几万！可那是我妈省吃俭用、咬着牙买下来的！是她能拿出的最大的心意和体面了！可你呢？！你当时那个眼神！那个失望的眼神！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以为我看不见吗？！啊？！”
还有我给你的金包银镯子！是！它就是金包银！但是这个金子包着的不是盐，而是我在你们家里人面前谨慎的那个尊严和体面！我没办法了！我为什么要骗你我又是在骗你的话，我还可以买个假的！为什么要花了这么多手工费和精力来做一个这样的东西？！不就是为了不让你家里人再看不起我吗？！你问我的母亲知不知道这件事情我的母亲知道之后非常的心痛，所以她又倾尽了所有给你买了一个翡翠镯子，我和我家人难道对你做得还不够吗？！
我一口气吼了出来，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对着无形的敌人咆哮，将心中积压的脓血尽数倾泻！电话那头，只剩下陈玥潼被震住的、断续的抽泣声。
吼完了，一阵巨大的空虚和疲惫席卷而来。夏天的风从修理厂敞开的门口吹进来，带着机油和尘土的味道，闷热而烦躁，扑在我布满冷汗的脸上。
“没办法……呵……” 我靠着冰冷的车门滑坐到地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荒凉，“是啊，没办法……我王翼，就是这么一个让你家人瞧不上、让你也会失望的废物……我早早混社会，创立过星光会，开过沙场，进了体制，甚至……甚至去过那些见不得光的地方……我窥探过天机，玩弄过人心……可那又怎么样？到头来，我还是活成了这副鬼样子……连自己最想留住的人，都护不住……都给不了她想要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只有压抑的哭声。我疲惫地挂断了电话，不想再听任何解释或安慰。一切言语，在冰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没想到，第二天，她又找到了我。在那个商场昏暗污浊的应急通道里，烟味和灰尘味弥漫。我烦躁地抽着烟，烟雾呛得喉咙发痛，也刺痛着那个魂魄缺失的空洞。
“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我声音沙哑，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王翼……” 她眼睛红肿，声音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我们聊聊……我很爱你……我真的爱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开始不把这些告诉我？如果你早告诉我燕华和我妈那样对你……我……甚至于那个金包银手镯我可以帮你瞒着的……我可以站在你这边的……”
爱？帮我瞒着？我几乎要冷笑出声。告诉她？告诉她然后呢？让她去和她家人争吵？让我这可怜的自尊心在她家人的施舍和她的维护下，再被践踏一次吗？尤其是那个金包银的镯子！那是我走投无路下维持可悲尊严的遮羞布！是我亲手打造的耻辱柱！我怎么可能告诉她？！
“告诉你？告诉你什么？” 我别开脸，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视线，“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我爱你啊！” 她急切地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胳膊，泪水再次涌出，“你相信我！我会像以前一样百分之百信任你！依赖你！你看看我！王翼！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看我到底有没有说谎！我到底爱不爱你？！”
看？
看看她？
哈哈哈！多么可笑又残忍的要求！
我看不见了！我已经是个“瞎子”了！一个失去窥探人心能力的废物！我拿什么看？！拿什么判断这所谓的“爱”是真是假？！
这股巨大的悲怆和绝望猛地冲垮了最后的心防。
“看？！我拿什么看？！” 我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带着哭腔，“我的‘人眼’……早就废了！从那次……从那次之后！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气运、人心……什么都感知不到了！我现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废人！你让我看？！我怎么看？！！”
我终于将这个深埋的、象征着彻底失败和沦陷的秘密吼了出来！像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暴露在烈日下的囚徒，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她彻底愣住了，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我这个人。下一秒，她猛地扑进我怀里，紧紧抱住我，放声痛哭！
“对不起……对不起王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 她哭得浑身颤抖，“看不见了……没关系……没关系！以后我当你的眼睛！我永远不会骗你！我会永远爱你！一直陪着你！我们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了！”
她的哭声、她的承诺、她身体的温度，像一道微弱却炽热的光，照进了我冰冷绝望的深渊。那一刻，我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我们去了一个吵闹的烧烤摊，烟雾缭绕，人声鼎沸。酒精麻痹着神经，也撬开了紧闭的嘴。
我给她讲了很多，那些从未对人言说的过往。和胡帆的事情，星光会的起落，沙场的艰辛，体制内的倾轧，甚至地下会所那些光怪陆离和身不由己……我将那些破碎的、不堪的经历摊开在她面前，仿佛想用这些证明，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沉沦，最终都指向一个可笑的目的——证明自己配得上，配得上一种“正常”的生活，配得上……爱她。
“我做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能有一天，堂堂正正地……爱你。” 酒精让声音含糊，却让情绪愈发变稠，“可我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连一个镯子……都能成为你们家攻击我的借口……觉得我图那几万块钱？哈哈哈……我连命都可以给你……我会拿那个镯子骗你或者是向你家人换取更大的利益？！”
她听着，泪水就没有停过，紧紧握着我的手，用力点头。
就在这时，她家人的电话又来了。隔着桌子，我都能听到听筒里传来的、她母亲尖锐而充满疑虑的声音：“又跟他在一起？！潼潼你怎么就不听劝！他那人靠不住！心思不正！指不定又打什么主意……”
我捏紧了酒杯，指节发白。
然而，这一次，陈玥潼没有沉默，没有唯唯诺诺。她猛地对着电话那头吼了回去，声音因激动和酒精而颤抖，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我的事不用你们管！王翼是什么人我比你们清楚！只有他！只有他才把我当家人！真心对我好！你们呢？！你们除了会算计、会看不起人、会泼冷水还会干什么？！对我来说，你们只是亲人！而王翼，才是我的家人！我认定的家人！”
家人！
这个词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所有的防备和猜疑！她为了我，对抗了她一直有些畏惧的家庭！她将我放在了“家人”的位置！那一刻，所有委屈、不甘、愤怒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被一种汹涌的、近乎悲壮的情感所取代。
我被这番言论彻底击垮了，心中那块坚冰仿佛在迅速融化。是啊，也许外界充满恶意，也许前路艰难，但只要她信我，爱我，将我视为家人，那我所做的一切牺牲，不就有了意义吗？
我们复合了。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热和依恋，紧紧相拥，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然而，这份短暂偷来的宁静，甚至没能持续过那个夜晚。
沉重的梦境如同黑色的潮水，迅速淹没了意识。
梦里，没有画面，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那曾经梦里出现过的四根石柱！一个毫无感情、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冰冷嘲讽，一字一句，清晰地凿刻在我的灵魂之上：
“哈哈哈哈哈！又是你！你又到这里来了吗？倾尽了一切还是没能守护住你想要的一切？你的生活呢？你幻想的相亲相爱的人生呢？可笑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你也是蝼蚁啊哈哈哈哈！”
声音消失，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那个如同最终判决的期限——百日之内！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浑身被冷汗浸透，那个魂魄缺失的空洞处传来前所未有的、如同被冰锥反复穿刺的剧痛！窗外，夜色正浓，身边是陈玥潼平稳的呼吸声。
还有那更令人刺骨的一番言论：你还想找到你丢失的魄吗？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提示，我也可以给你方法，但就凭你现在的能力能找回那些东西吗？我们很想看看，很想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