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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的神都,秋色渐起,洛阳城内,一如既往是一派繁华的景象,街道上商户的吆喝声一浪盖过一浪,来往客商响起阵阵驼铃声。

而城东一处红砖墙砌成的院落掩在依然翠绿的枝叶之下。

这里便是专司刑事案件复核的重地……大理寺,与周边市坊喧嚣不同,这里,一片静谧,门前两只硕大的石狮子,彰显着庄严肃穆。

房檐上蹲踞的獬豸,怒目圆睁,俯瞰院内怀抱卷宗脚步匆忙的官员,生死一瞬,就在这些泛黄的纸张中,大张的巨口,善恶一念,律法条陈之下,令邪恶无法遁形。

穿过重重院落,在后衙的西南角,矗立着一座独立于其他房屋的,由青石砌成的建筑……殓房。

推开沉重的铁门,“吱呀”的声响让人汗毛耸立,扑面而来的寒意使得人们对这里望而生畏。

浓烈的草药散发出刺鼻的味道,弥漫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空气凝滞,沉甸甸地,让人心头感觉到有些压抑。

这里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只剩下永恒的寂静,只有几盏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似乎在与这里的尸骨交流,而烛台上跳跃的火苗,又仿佛在诉说着死者无尽的冤屈。

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由一整块青石锻造而成的,长约三丈,宽约一丈的宽大验尸台。

此刻,台上并非血肉模糊的尸体,而是一具近乎完整的人形骸骨。

它的姿态不似寻常,头颅低垂,眼窝空洞,靠近颅内的部分隐约泛着淡淡的黑色,双臂在胸前交叉,十指枯骨僵硬地交叠在一起,动作非常古怪。

而骸骨表面,密密麻麻刻着一些符号,颜色暗沉,昏暗的光线下,显现出沁润骨头深处的纹理。

这是数日前,运河河工在夯土下掘出的一具无名尸骨,而且在送来的时候,冬官官员千叮咛万嘱咐,这具骨头是不祥之物,触之七日必亡。

就在这骸骨旁此时正细细查验的唯有一人,便是楚潇潇,大理寺唯一的女仵作。

她身形纤细,穿着一身素白的仵作服,宽大的袖口用细带紧紧系住,手上带着粗麻布制成的手套,腰间围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布围裙。

一袭黑色的长发挽在脑后,仅用一根森白的簪子固定,额头光洁,没有一丝污渍。

昏暗的光线将她的侧脸勾勒成一道线条,鼻梁高挺,唇色极淡,微抿着。

一对眸子,此刻正专注地审视着刻在骸骨上那些怪异的符号,眼神中没有对白骨的恐惧与厌恶,甚至看不出一丝的情绪波动。

在她的身旁不远处,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大理寺录事,姓孙,此刻正捧着厚厚的卷宗。

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敢发出太大的响动。

楚潇潇“活阎王”的名声在大理寺那是如雷贯耳,从不与人交谈,每日在殓房一待就是一整天。

在验尸鉴骨的过程中,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即便是大理寺卿亲自到场,也不能坏了她在殓房内的规矩。

窗外朔风呼啸,楚潇潇将手上的粗麻手套紧了紧,开始了她对这具骸骨的检验。

她没有立刻去触碰那些符号,而是遵循着最基础的流程,先从颅骨开始,一寸骨头都不放过,不断轻轻按压、摸索,试图寻找死因。

“颅骨完整,没有凹陷和裂缝,未见明显外力打击痕迹…”她的声音陡然响起,不高,却在空旷的殓房内回荡,毫无情绪波动。

指尖滑过眼窝、鼻骨、最终停留在下颌的关节处,稍作活动,“下颌关节灵活,无陈年旧伤,无外力损伤。”

孙录事不敢怠慢,连忙蘸墨,在卷宗上奋笔疾书:“验:颅骨全,无创…”

楚潇潇的手没有停下,顺着颈椎一节节向下按去,“颈椎七节,排列正常,无错位和断裂痕…”

她的动作极其流畅,没有丝毫犹豫,“胸椎十二,腰椎五,骶骨、尾骨…皆全。”

她的指尖在每一块椎骨上短暂停留,眼睛微眯,感受手下枯骨每一处传来的信息。

“肋骨二十四,左右各十二,连接处无裂痕、无折损,肋软骨均呈骨化之状,符合壮年男性之征。”

孙录事笔下不停:“验:脊柱全,肋骨全,无新伤旧创…”

接着开始察验四肢。

她慢慢抬起这具骸骨的手臂,仔细检查着肱骨、尺骨、桡骨的颜色、形状、长度比例以及全部的关节位置。

“记!”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冷冰冰的,犹如一团死气,在这间不大的殓房内弥漫开来。

“上肢骨骼无异常缩短、弯曲,不存在先天骨骼疾病,关节表面光滑,无增生和磨损,非劳役所致…”

同样的流程运用于下肢部位的股骨、胫骨、腓骨,“双腿骨骼较粗壮,股骨颈角度正常,胫骨嵴明显,无明显旧患或畸形…”

她的言语简洁明了,直指要害,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述。

“验:四肢骨全,无畸无创。”孙录事一边记录着,心中一边暗惊于楚潇潇观察之细致入微。

他自进入大理寺以来,接连跟随过十几位仵作,却从来没有一位像眼前之人这般心思缜密,可谓滴水不漏。

而这时,完成基础的骨骼形态检查后,楚潇潇的目光终于落回到那些刻画在上半身骨骼中的诡异符号上。

这些,才是此案的关键所在,而且送来的时候,大理寺会同秋官、冬官已在现场进行过初步勘验,均没有什么结果,仵作得出的结论也是“失足溺亡的可能性极大”。

但,这件事,诡异就诡异在这里。

当骸骨带回大理寺后,仅在殓房中停了一夜,胸骨上突然生出许多看不懂的符号。

其余仵作听闻,尽皆传言“咒骨”现世,甚至不敢靠近殓房半步,而她却没有任何避讳,还对旁人说道:“世上的鬼怪,皆在人心,而非尸骸。”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楚潇潇打开旁边的一个手臂长,手掌高的木箱子,从中取出特制工具——她师父天驼巫师所传的“天驼尸刀”。

此刀形制奇特,弯曲程度似月牙一般,仅有手掌大小,非金非铁,刃薄如纸,泛着一种象牙白的光泽,在昏暗的光照下更显温润。

握柄极小,仅能放置三根手指,末端有一拇指大小圆环,通体缠绕着暗红色皮绳。

她持刀的手稳如磐石,操控着刀尖极其小心地落在胸骨上的一处符号边缘。

并非采取切割骨头的方式,而是蹑手蹑脚地轻轻刮拭着上面暗沉的印记。

孙录事在身后看得真切,楚潇潇选择的角度非常刁钻,寻常人只会从正面或者自己易操作的方向。

但她不是……她选择了位于胸骨靠近脊柱的内侧,稍有不慎,便会将肋骨折断。

“嚓…嚓…”轻到几乎不可闻的刮擦声在这死寂的殓房中格外清晰。

孙录事屏住呼吸,看着那怪异的符号在楚潇潇一刀一刀的刮拭下,簌簌落在下面垫着的白布上。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楚潇潇将骸骨身下的白布抽出,放在手上用小银勺仔细观察,“色,深红,近乎褐色,沁入骨髓,非生前涂抹所致,乃死者亡故后,以特殊手法刻入骨面,再填以…”

而后她将这些粉末凑近鼻尖轻微嗅了一下,眉头随即蹙了一下,“非朱砂,亦非血…有少量异香…还有土腥味…”略微顿了顿,“还有淡淡的草药蒸煮后的味道…”

孙录事飞快地在案卷上记录:“刻痕着色非朱砂非血,色深红而沁骨,伴异香,疑药草蒸煮所致,经验,乃死后刻入。”

楚潇潇放下尸刀,又取出了她的另一件独门物件——“白骨银针”。

针盒打开,数十根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银针闪烁着寒光。

她从中抽出一根和尸刀长度一般的银针,手腕一抖,精准无误地刺入股骨骨髓腔的深处,手指轻轻捻动数下,缓缓抽出。

孙录事伸长脖子看去,只见那根原本明亮的针尖,赫然变成了深蓝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妖异。

楚潇潇死死盯着变色的针尖,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震惊,但瞬间又恢复了正常,沉默片刻后,沉声道:“验毒…‘龟兹断肠草’之毒性反应,可以断定死者生前即中此毒…”

孙录事手一抖,墨点差点污染了卷宗:“龟…龟兹断肠草?大人,这…这可是毒鉴司所记载的西域奇毒?”

楚潇潇没有理会他的惊骇。

默默地将银针置于烈酒中浸泡,随后小心收起,目光再次投向骸骨。

“符号…非中原符箓,笔划丰筋多力,有龙威虎震之相,似乎是…字…”

她摘下手套,伸出修长的手指,沿着刻痕的走向虚空描摹。

“孙老,记下:骸骨上半身刻有异域符号,疑似密文,无法辨别;死者生前中‘龟兹断肠草’剧毒而亡;骸骨完整,无致命外伤及陈年旧疾,死亡时间…估计在半年以上,具体需待骨相再析…”

她冷清的声音在“龟兹断肠草”几字上,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停顿,仿佛那棵毒草带着锋利的钩刺,扎进了她心底最深的伤口中。

但她脸上,仍是那般高冷,孤傲,似寒冬腊月绽开的寒梅,独自承受着凛冽,却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深埋于根茎之下。

就在这令人发颤的死寂中,殓房沉重的铁门骤然响起,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孙录事猛地回头看去,只见三个身着圆领袍服,头戴幞头,足蹬六合靴,腰间隔带装配玉饰,挎佩千牛刀的千牛卫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为首的中郎将,手捧圣旨,神情肃穆地大步闯入。

“大理寺仵作楚潇潇接旨…”三人直接无视殓房内阴森的环境和那具静静躺在验尸台上的骸骨,高喝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仪。

楚潇潇愕然回神,缓缓放下手中的证物,面向来使,脸上看不到一丝慌乱的表情,依制垂首肃立,对着来人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揖礼。

这是她作为勘验尸体的专业技术人员所特有的权利……仵作验尸过程中,如遇上官或圣意,可不以全礼而行。

而一旁的孙录事早已吓得跪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

为首的中郎将展开黄卷,朗声宣读,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

“大理寺仵作楚潇潇,明察秋毫,精于骨鉴,屡验奇骸,存辨幽烛微之能,有功于社稷。今特旨晋尔为‘大理寺骨鉴司主事’,掌骨鉴司事。适洛阳县奏报,郊野惊现数具无名骸骨,事涉诡谲,县令束手,舆情汹汹。兹事体大,疑关社稷。特兹尔为‘都畿道刑名勘验使’,全权负责洛水骸骨之勘验、追查事宜。旨到即行,不得有误。”

宣读至此,千牛卫的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忽地语气加重了一些:

“特敕:尔此行,可调用大理寺及秋官一应案卷库籍,查阅一切相关卷宗,各部需密切配合,洛阳县及周边畿辅诸县所有仵作、吏员,皆听尔调遣差用。务必查明真相,以安民心,以靖地方。钦此……”

“钦此”二字的余音还在殓房内回荡。

孙录事伏在地上倒吸一口凉气,骨鉴司主事?这可是闻所未闻的新设职司。

而楚潇潇也明显有些惊诧,都畿道刑名勘验使……这几乎是赋予了自己在洛阳一带近乎钦差大臣的刑名勘验之权。

更遑论调用两部案卷库、调遣周边州县所有仵作的莫大权限。

千牛卫合上圣旨,“楚主事,接旨吧。”

她伸出手接过,平托过头顶,跪在地上,“臣,楚潇潇,领旨谢恩。”

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内心有半分波澜,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低下的瞬间掠过一丝寒意。

旨意已下,圣意已明,她当即吩咐孙录事整备好勘验所需的一应物品,半个时辰后便出发。

就在楚潇潇前脚刚踏出殓房,躺在验尸台上的那具人形骸骨“咔哒”一响,掩在了大门关闭的吱呀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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