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殿中央还站立着的,只剩下约莫二三十位官员。
他们大多是清流言官、帝党中坚、或是与闻治关系密切、或性格刚直宁折不弯之辈。
夏父夏务恁依旧靠坐在柱子边,闭目养神,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但微微颤动的眼皮和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都察院左都御史孟御风挺直脊梁站立着,脸色铁青。
还有几位阁臣、翰林院、国子监的官员,也都沉默地站在原地,用无声表达着最后的抵抗。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重重压在这最后一批人身上。
亲兵们的刀锋,有意无意地调整了方向,更多地指向了他们。
燧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这些“顽固分子”,最后落在了站在文官最前列、一直沉默不语的三位内阁阁老身上。
尤其是那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代表着文官集团最后风骨与体面的内阁首辅,邢台邢阁老。
“邢首辅,” 燧王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与压迫。
“身为内阁首辅,百官之首,今日这般热闹,你怎么···如此安静?还是···也想像某些不知死活的东西一样,亲眼‘验看’一下先帝遗诏的真伪?”
“验看”二字,他咬得格外重,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
邢台缓缓睁开了微阖的眼眸,那是一双阅尽沧桑、深邃如古井的眼睛。
他没有被燧王的语气吓倒,也没有立刻激动反驳。
而是向前迈出一步,步伐有些沉重,却异常稳定。
他朝着御座方向,微微拱手,不是臣子见君王的跪拜大礼,只是一个平级官员相见时的礼节。
“王爷,” 邢台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在大殿中回荡。
“天子继位,承袭大统,关乎国本,系于天命人心。非是一纸劝进表,更非是殿中刀兵相逼,便可令天下归心、四海宾服的。”
他顿了顿,抬起眼,直视着燧王,目光平静却充满力量。
“王爷今日之行径,名为劝进,实为威逼。纵然我等殿中之人,迫于形势,签下名字,然则天下悠悠之口如何堵?大宴四方藩王、各地督抚、边关镇守,他们手中亦有强兵,心中自有忠奸之辨,岂会因这一纸被刀锋逼出的名字,便轻易认同王爷···继承大位?”
邢台的话,不急不缓,却如同重锤,敲在了燧王最敏感、也最焦虑的神经上!
他之所以急于逼迫百官表态,正是想造成“众望所归”的既成事实,以此对抗可能来自皇室宗亲、地方实力派的质疑和反抗。
邢台这是直接揭穿了他的虚张声势,点明了他即便拿到百官签名,合法性根基依然脆弱无比!
燧王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眼中杀机迸现!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
“邢台!你这是在威胁本王?!”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那名刚刚斩了雷刚的副将,已然如同鬼影般再次出现在邢台身侧!
手中那柄饮血的长刀,带着未干的血腥气,“唰”地一声,架在了邢台那枯瘦却挺直的脖颈之上!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皮肤,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首辅大人!!”
“阁老!!”
邢台一派的官员,以及许多尚存良知的朝臣,见状无不失声惊呼,脸上露出悲愤与绝望之色。
夏父也猛地睁开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柄架在首辅脖子上的刀。
邢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脖颈处传来的冰冷与锋锐触感,以及刀刃上浓烈的血腥味,无不提醒着他死亡的临近。
说不害怕是假的,他年事已高,一生历经风浪,但如此直面的死亡威胁,尤其是可能像雷刚那样身首异处、血溅当堂的结局,仍让他心底泛起寒意。
然而,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份和此刻代表的意义。
他是大宴文官之首,是士林清流的象征,是天下读书人眼中的标杆。
若他在刀锋之下轻易屈服,签下那劝进表,不仅他个人将遗臭万年,大宴朝堂最后一点骨气与尊严,也将荡然无存。
后世史书工笔,他将成为屈膝事贼的千古罪人!
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甚至没有去看颈侧的刀,目光依旧平静地迎向燧王,声音因刀锋压迫而略显滞涩,却依旧坚持说完。
“老臣···不敢威胁王爷。老臣只是···陈述事实。王爷若以为杀了老臣,便能堵住天下人之口,令四方慑服···不妨一试。”
他将选择权,以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姿态,抛回给了燧王。
燧王的眼角肌肉剧烈抽搐了一下。
邢台不愧是当过首辅之人,算计人心算计的厉害。
杀一个雷刚,是立威,是杀鸡儆猴。
但杀邢台···性质截然不同!邢台不是普通的武将或言官,他是两朝元老,内阁首辅,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在士林中威望极高。
杀他,固然能震慑一部分人,但更可能激起天下文人士子的极大反感,甚至成为各路反对势力讨伐他的最佳口实!
他的“皇位”还没坐上去,就要先背一个“擅杀宰辅、残害忠良”的恶名,这对他急需塑造的“合法继承”形象有百害而无一利!
但邢台这块硬骨头不啃下来,剩下那些顽固分子就更不会屈服。
他今天的逼宫大戏,就可能虎头蛇尾,甚至成为一个笑话!
时间在拖下去,变数只会更多!
燧王的脑中飞速权衡,目光在邢台倔强而苍老的脸上、殿下那些或恐惧或沉默的官员脸上来回扫视。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了满脸谄媚、站在已签名官员最前方的裴煜扬身上,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他想起了裴煜扬那个在宫中的女儿,裴贵人裴颖如,以及她献上的那份···控制妃嫔的毒药方子。
燧王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算计的弧度。
他眼中的暴戾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沉。
他对着架刀在邢台脖子上的副将,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副将会意,缓缓收回了刀,但并未远离,依旧虎视眈眈地站在邢台身侧。
燧王身体微微前倾,看着下方因刀锋移开而似乎松了口气、但脊梁依旧挺直的邢台,用一种近乎温和,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道:
“邢首辅,忠直敢言,不愧为百官表率。杀你?本王岂会如此不智。”
他话锋一转,“不过,首辅大人忧国忧民,想必也会牵挂家人亲属吧?”
邢台眉头猛地一跳,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燧王不再看他,而是对副将使了个眼色,附耳低声吩咐了几句。
副将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抱拳领命,转身快步离开了金銮殿。
殿内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燧王好整以暇地靠在龙椅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饶有兴致地在邢台和剩余那些尚未签名的官员脸上扫过,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邢台站在原地,表面镇定,但袍袖下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缩。
其他官员也面面相觑,不知道燧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突如其来的“缓和”,并未让他们感到轻松,反而更加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息都格外漫长。
终于,副将回来了。
他手中捧着的,不再是刀剑,而是一摞密封的信函。
他走到殿中,在燧王的示意下,开始将这些信函,逐一发放给那些尚未签名的官员。
其中一封,被副将亲自,双手递到了内阁首辅邢台的面前。
邢台看着眼前这封没有署名、火漆印鉴的信函,心头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接了过来。
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缓缓打开了信笺。
只看了开头几行,邢台的脸色就“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拿着信纸的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纸张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猛地抬起头,一双老眼瞬间布满了血丝,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了高坐龙椅之上的燧王,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目光中充满了震惊、愤怒、痛苦,以及···深深的无力。
燧王将邢台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那抹冰冷而残酷的笑容扩大了。
他轻轻挥了挥手,仿佛在拂去微不足道的尘埃,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
“邢首辅,还有诸位,可看清楚了?这些,可都是宫中女眷···亲笔所书的···家信。
里面写了些什么,本王不便详述。不过,”
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脸色同样变得难看起来的裴煜扬身上,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讽刺。
“这可都是大理寺裴少卿那位聪慧过人的爱女,裴贵人,一番‘好意’,替诸位宫中亲人传达的思念与···近况。
与本王,可无半点干系。”
真相如同冰水浇头!
许多拿到信函的官员急忙展开观看,下一刻,惊呼声、悲愤的低吼声、甚至压抑的哽咽声便在大殿各处响起!
信中内容大同小异,均是他们在宫中的女儿、姐妹、侄女等亲眷,亲笔写下自己身中奇毒、性命操于他人之手、哀求家人设法搭救的绝命书!
信中虽未明言下毒者是谁,但指向性不言而喻。
裴颖如利用分发茶点的机会下毒,又逼迫或诱使这些妃嫔写下求救信,此刻成了燧王手中最致命、也最卑劣的筹码!
邢台手中的信,正是他视若己出、从小养在膝下、后来送入宫中为嫔的侄女邢彩霞所写!
字字泣血,句句哀求,末尾还有只有他和侄女才知道的、幼时约定的暗记,绝无造假可能!
一时间,金銮殿内,绝望的气息弥漫。
比刀锋更可怕的,是亲情被挟持的锥心之痛,是眼睁睁看着至亲在宫中受苦濒死却无能为力的巨大愧疚。
进退维谷!
刚才是忠于君王、坚守气节与个人生死之间的选择。
现在,却变成了忠义名节与至亲骨肉性命之间的撕扯。
燧王这一手,可谓毒辣至极,彻底击中了这些文官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最无法割舍的部分。
邢台握着那封仿佛有千钧重的信,佝偻的背影显得更加苍老颓唐。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燧王,眼中满是愤怒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