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省委家属院一号楼外的法国梧桐,叶片已染上大片大片的金黄。一阵夜风掠过,便簌簌地落下几片,在精心修剪的草坪上铺开一层细碎的金色。小楼内,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与窗外秋夜的静谧融为一体,甚至更添几分清冷。
祁同伟坐在二楼书房宽大的书桌后,面前摊开着一份关于全省下一步经济工作重点的内部征求意见稿。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钢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停顿,留下深思的间隙。成为省委书记后,工作量呈几何级数增长,每天深夜归家、凌晨时分仍在处理文件已是常态。这间书房,成了他真正意义上的“家”的核心。
吴老师(高育良妻子)随高育良赴京后,这栋小楼里真正的女主人,似乎只剩下名义上的梁璐。但事实上,两人早已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各有各的卧室,各有各的起居空间,用餐也常常因为各自的时间安排而错开。交流仅限于必要的、程序性的对话,冰冷而客气。
梁璐此刻并未在自己的房间,也未在客厅。她独自坐在一楼的阳光房里,这里白天光线充足,摆满了他喜欢的各类花卉,但在此刻的夜晚,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玻璃顶棚洒下来,给那些花草蒙上一层朦胧的灰蓝色。她没有开灯,身影几乎隐没在藤椅的阴影中,只有手中一杯早已凉透的水,和她一样,静静地待着。
她看着窗外院子里被路灯勾勒出轮廓的树木,目光却没有焦点。今天,她独自去了一趟陵园,看望了父亲梁群峰。对着父亲肃穆的墓碑,她说了很多话,也流了泪。回来的一路上,一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念头,终于变得清晰无比,坚定无比。
她知道,是时候了。是时候给这段早已死亡、仅仅维系着空壳的婚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了。
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沉稳而规律。是祁同伟结束了一段工作,下楼来倒水,或者只是习惯性地在深夜巡视一下这栋过于安静的房子。
梁璐听到脚步声在客厅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开灯,然后,朝着阳光房这边走了过来。他看到了黑暗中静坐的她。
“还没休息?”祁同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关切,也听不出不耐烦,只是一种确认式的询问。他没有走进来,就站在门口的光影分界线上。
“嗯。有点事,想和你谈谈。”梁璐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
祁同伟似乎顿了一下。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需要“谈谈”的事情了。他迈步走了进来,没有去开刺眼的大灯,只是顺手按亮了墙角一盏落地灯的开关。柔和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恰好笼罩住梁璐坐着的藤椅和小圆桌,也将祁同伟高大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地板上。他就在梁璐对面的另一张藤椅上坐了下来,姿态放松,但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审慎,仿佛在面对一场即将开始的谈判。
“什么事?”他问,目光落在梁璐脸上,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里读出些什么。
梁璐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她迎着他的视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起所有的勇气。月光和灯光的混合光线下,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和坚定。
“同伟,”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们离婚吧。”
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房内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这个提议,在当今的汉东,如果传出去,无疑是颗重磅炸弹。省委书记在刚刚上任后便离婚,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会引发无数的猜测和舆论风波。
然而,祁同伟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梁璐预想中的任何剧烈反应——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涟漪都看不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古井,看不到底。他似乎只是在消化这个信息,评估其背后的含义和可能带来的影响。
沉默了将近一分钟,这沉默漫长得让梁璐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没有听清。就在她准备再次开口时,祁同伟终于说话了。
“你想清楚了?”他的问题很简单,语气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想清楚了。”梁璐回答得毫不犹豫,“很久以前,就想清楚了。只是到现在,才有勇气说出来。”
她又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彻底的释然和决绝:“我什么都不要。你的财产,你的地位,都与我无关。我只要自由。我们……都自由。”
祁同伟的目光从梁璐脸上移开,投向她身后月光下的花草阴影,手指无意识地在藤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梁璐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眼前这个男人,她的丈夫,曾经是她用家族权势“抢”来的,也曾是她少女时代虚荣心的满足。然而,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不对等和算计之上,几十年来,充斥着冷漠、隔阂、相互利用乃至深深的伤害。她见证了他从挣扎到崛起,再到如今位极人臣的全过程,也亲身承受了这权力攀升过程中带来的所有冰冷和残酷。她曾经恨过,怨过,也试图挽回过,但最终,所有的情感都在年复一年的冰封中消耗殆尽。
现在,她累了。她不想再守着这个“省委书记夫人”的空洞头衔,在这座华丽而冰冷的牢笼里度过余生。她想要摆脱过去的一切,包括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去寻求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平静的生活。哪怕这份平静,是孤独的。
“是因为我现在在这个位置上吗?”祁同伟忽然问,目光重新锐利地看向梁璐,带着一丝审视,“怕影响我?或者,有其他考虑?” 他的思维模式,永远是首先从权力、影响和算计的角度出发。
梁璐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又带着嘲讽的笑意:“祁同伟,到了今天,你我还是不要说这些试探的话了。与你现在的地位无关。即使你现在依旧只是那个在孤鹰岭拼命的祁同伟,我今天依然会说出这句话。这仅仅是我和我自己之间的事情,是我想要一个了断。”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它束缚了你,也囚禁了我。几十年了,我们都为此付出了足够的代价。现在,放过彼此,不好吗?”
祁同伟再次陷入沉默。他看着眼前这个法律意义上的妻子,他们共同走过了人生最漫长也最复杂的几十年,却始终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不得不承认,梁璐说的是事实。这段婚姻,对他而言,曾是通往权力阶梯的垫脚石,也是他内心深处一根无法拔除的刺,时刻提醒着他出身的不堪和曾经的屈辱。如今,他早已不需要这块垫脚石,而这根刺,也到了该拔掉的时候了。
维持这段婚姻,对他唯一的“好处”或许就是一个“家庭稳定”的表面形象。但对于已然掌控一切的祁同伟来说,这点形象工程,已非必需。反而,一个决意离开的梁璐,或许比一个留在身边、心怀怨怼的梁璐,更“安全”,更少麻烦。
他的理智几乎在瞬间就完成了利弊权衡。情感?他对梁璐,早已没有了所谓的夫妻之情,或许最初也未曾真正有过。有的,只是复杂的、掺杂着利用、怨恨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的混合物。
“你打算去哪里?”祁同伟问,语气缓和了一些,不再带有审视的意味,更像是一种程序性的确认。
“可能会出国待一段时间,散散心。也可能就在国内找个安静的小城市住下。”梁璐说,“你放心,我不会留在汉东,更不会给你……给省委带来任何不必要的困扰。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会守口如瓶。”
这是她的承诺,也是她的自尊。她不会像怨妇一样去控诉什么,她只想安静地离开。
祁同伟点了点头。梁璐的识趣,在他的预料之中。她毕竟是梁群峰的女儿,骨子里有着她的骄傲和处事准则。
“生活上……”祁同伟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如果需要……”
“不需要。”梁璐打断了他,语气坚决,“我有父亲的遗产,有这些年的积蓄,足够我安稳度日。我说了,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回我自己的生活。”
祁同伟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这是梁璐维护自己最后尊严的方式。他尊重她的选择。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这一次,气氛不再那么紧绷,反而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以及一种说不清的、淡淡的悲凉。
“好。”祁同伟终于吐出了这个字,清晰而肯定。“我同意。”
简单的三个字,为这段纠缠了几十年的畸形婚姻,画上了句号。
梁璐闭上眼睛,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没有想象中的痛哭流涕,也没有解脱后的狂喜,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疲惫过后,那悄然升起的、微弱的希望。
“谢谢。”她轻声说,这两个字,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祁同伟站起身:“手续的事情,我会让秘书……让合适的人,尽快低调处理。”
“好。”梁璐也站了起来。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在昏黄的灯光下对视。几十年的恩怨纠葛,此刻都化作了彼此眼中难以读懂的复杂光芒。
没有告别的话语,祁同伟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阳光房,走上了楼梯。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二楼的转角。
梁璐重新坐回藤椅里,依旧没有开灯。月光更加明亮了一些,清辉洒满全身。她端起那杯凉透的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却让她觉得异常清醒和真实。
她自由了。
尽管未来是未知的,或许还会充满孤独,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的路。她将第一次,真正为自己而活。
窗外,又一阵秋风吹过,卷起更多的金黄叶片,纷纷扬扬。冬天快要来了,但梁璐觉得,自己的春天,或许才刚刚开始。而这栋象征权力顶峰的省委家属院一号楼,对她而言,终于只是一段即将成为过去的、冰冷而华丽的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