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京城南门时,天色已近黄昏。街道两旁挤满了百姓,有人举着灯笼,有人捧着香烛,跪在路边不停叩首。沈知微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将怀中那枚断玉佩取出,递给身旁女官。
“明日派人送去江南陈家,附一封帛书,写明他儿子战死的情形。”
女官低头接过,指尖触到玉佩边缘的裂口,轻轻应了一声。
车队穿过长街,直入宫门。她没有回凤仪殿,而是径直走向御花园西侧的高台。裴砚已经在那里等她,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背影挺直,望着远处渐次亮起的灯火。
她走上前,站到他身边。
城中忽然升起一束烟花,在夜空炸开,金红交织,照亮了整片天幕。接着是第二束、第三束,越来越多,像是把星辰从天上摘了下来,撒在人间。
这是民间自发办的元宵灯会。边关刚平,百姓心里还压着恐惧,可他们还是点起了灯,放起了花,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日子还能过下去。
沈知微仰头看着,眼睛被火光映得发亮。
她悄悄闭上了眼。
心镜启动。
三秒倒计时开始。
冰冷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愿同葬皇陵,生死不弃。”
她猛地睁眼,转头看向裴砚。
他依旧望着天空,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嘴角有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被烟花烫了一下,又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没说话,抬起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
裴砚一怔,低下头看她。
她的手指有些凉,握得却很紧。
她眼眶微红,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此生,有你足矣。”
裴砚没有回答。他只是反手将她拉进怀里,手臂收紧,把她整个人都圈在胸前。他的动作不温柔,甚至带着一点狠劲,好像怕她下一刻就会消失。
烟花还在不断升空,一簇接一簇,照得整个皇宫如同白昼。他们的影子被投在青石地上,紧紧贴在一起,分不开。
台下的人群渐渐发现了这一幕。
有人指着高台喊了一声。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人们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有人开始鼓掌,有人合掌祈祷,更多的人跟着喊了起来。
“帝妃情深!盛世永续!”
声音一层层传开,从宫墙内涌向街头巷尾。孩童举着灯奔跑,老人跪在地上磕头,酒楼上的客人推开窗子,把手中的花瓣洒向空中。
满城灯火,万民同庆。
沈知微靠在他怀里,听着他心跳的声音。她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见他,是在朝堂上。那时他站在龙阶之上,一句话就定了一个官员的生死。她觉得他冷酷无情,不可靠近。
后来她成了他的妃子,再后来成了他的盟友,他的共治者。
她用尽心思算计每一个人,防着他,也防着所有人。她不敢信谁,也不敢让自己软弱。她以为只要赢就够了,只要活着就够了。
可现在她知道,她想要的不只是赢。
她想要这个人,想和他一起看一场烟花,想听见他说出那句话,哪怕只有一句。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
“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裴砚低头看她,眼神很深,像是要把她看进骨子里。
“我知道你会听见。”
他又抬头望向夜空。一朵巨大的金色烟花正在最高处绽开,像是一轮落在人间的太阳。
“我不常说这些话。”他说,“但我做的事,每一件都是为了你。”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头靠回他肩上。
风从园外吹来,带着烟火的气息。远处传来鼓乐声,还有孩子嬉笑的声音。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安稳。
她忽然想起重生那天夜里,她躺在床榻上,听着窗外雨声,想着这一世要怎么活下去。那时她只想报仇,只想不再被人踩在脚下。
可如今她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权势。
她是为了眼前这个人,为了这一刻。
她伸手握住他的衣袖,轻轻捏了捏。
裴砚察觉到了,低头看她。
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城中的烟花一直没有停。皇宫内外,大街小巷,处处都是光。守城士兵站在城楼上,也忍不住抬头看。巡逻的禁军放慢了脚步,几个小太监偷偷躲在墙角点燃了一支小花炮。
这是一场没有旨意的庆典,却比任何一次宫宴都更热闹。
沈知微靠在裴砚怀里,看了很久。
直到最后一束烟花升空,炸成漫天银星,缓缓落下。
她轻声说:“我们回去吧。”
裴砚点头,牵起她的手,转身走下高台。
台阶很长,两人走得慢。走到一半时,她忽然停下。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看烟花是什么时候?”
裴砚想了想,“三年前,元宵节,你在凤仪殿设宴,我去了,待了不到一刻钟就走了。”
她笑了,“因为你收到了边境急报。”
“那晚的烟花只放了一半。”他说,“今晚的,放完了。”
她点点头,继续往下走。
走到台底时,一名内侍迎上来,低声禀报:“陛下,太子已在偏殿候了半个时辰,说有要事禀报。”
裴砚嗯了一声,“让他再等一会儿。”
内侍退下。
沈知微看了他一眼,“军务要紧,你去吧。”
“不急。”他说,“我已经陪了你这么久,再多一会儿也不差。”
他们并肩穿过花园,走过回廊,一路灯光相随。宫人远远看见,纷纷低头行礼,没人敢大声说话。
快到交泰殿时,迎面走来一名女官,手里捧着一份奏折。
“娘娘,江南急报,说是陈家收到了玉佩和帛书,老夫人当场晕厥,醒来后让家人对着京城方向焚香三日。”
沈知微停下脚步,“她们可还安好?”
“回娘娘,家中妻儿皆安,只是幼子问起父亲何时归来。”
她沉默片刻,“告诉他们,父亲是英雄,朝廷会抚恤到底。”
女官应声退下。
裴砚看着她,“你总是这样,把每件事都做完。”
“不做完,睡不着。”她说。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
两人继续往前走。夜风拂过庭院,吹动檐下的灯笼,光影摇晃。
交泰殿的门就在前方。
裴砚忽然开口:“等这次的事结束,我想带你去一趟皇陵。”
她脚步一顿。
“去看什么?”
“看我们的位置。”他说,“我已经让人在最中间的位置留了空。”
她抬头看他。
他神色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想让你知道,那里永远有你的一块地。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给你留着。”
她没说话,眼眶却突然发热。
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
但他已经察觉。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双手扶住她的肩膀。
“沈知微,”他叫她的名字,不是“皇后”,不是“爱卿”,就是“沈知微”。
“我说的是真的。生死我都不会放开你。你不信,我可以再说一百遍。”
她抬起眼,看着他。
然后她笑了,眼角有泪滑下来。
她伸手抱住他,用力抱紧。
“我相信。”
他们站在殿门前,影子被灯笼拉得很长。身后是未散的烟火味,前方是等待处理的奏折和太子的禀报。
可这一刻,他们谁都没有急着进去。
城里的灯还在亮着。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又点燃了一支小烟花,嗖地飞上天,啪的一声,炸出一朵小小的花。
沈知微靠在他怀里,听见他说:“我们进去吧。”
她点头。
他牵起她的手,抬脚迈上台阶。
殿门打开时,一阵风从里面吹出来,卷起地上的落叶,扑在门槛上。
她看见门槛边有一片枯叶,被风吹得打了个转,停在两人之间。
裴砚低头看了一眼,抬脚跨过。
她也跟着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