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婆婆周桂兰,是在和丈夫陈峰订婚的那个傍晚。北方的秋老虎把空气烤得发黏,陈峰家老旧的二层小楼却透着股化不开的阴冷,即使敞开着所有窗户,也闻得到一股混合着檀香和草药的古怪味道。
“这是小晚吧?快进来,外头热。”周桂兰从堂屋迎出来,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对襟褂子,头发用一根银簪绾在脑后,露出的耳垂上坠着两颗暗红色的珠子,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我注意到她的手,指节粗得像老树根,指甲缝里却藏着些不易察觉的金粉,像是刚摸过什么特殊的东西。
陈峰悄悄捏了捏我的手,眼神里带着点歉意:“我妈她……平时就爱摆弄些老物件,你别介意。”
堂屋的摆设很奇怪。正中央没摆八仙桌,反而放着一张半人高的供桌,铺着块边缘磨出毛边的红布,上头摆着三个黑漆漆的牌位,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烟柱笔直地往上飘,却没散在空气里,反而像有生命似的,绕着房梁转了个圈,才慢慢淡去。供桌底下压着一沓黄纸,边角卷着,像是被人反复摸过。
“妈,我们带了些水果,”陈峰把手里的果篮递过去,“小晚特意挑的你爱吃的苹果。”
周桂兰没接果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眼神让我浑身发毛,像是在看一件物品,而不是一个人。她突然伸手,冰凉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腕,指腹在我手腕内侧的皮肤上摩挲着,力道大得让我疼。
“你这丫头,八字轻,”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八度,带着点说不出的沙哑,“身上还带着点不干净的东西,得好好清清。”
我吓得想抽回手,却被她抓得更紧。陈峰赶紧上前解围:“妈,小晚就是最近没休息好,您别瞎说。”
周桂兰这才松开手,眼神恢复了些正常,她拿起果篮里的一个苹果,在供桌的红布上擦了擦,递给我:“吃吧,沾点仙气,保平安。”
那苹果擦过红布后,表皮上多了几道暗红色的印子,像是血。我没敢接,强笑着摇了摇头:“阿姨,我不饿。”
那天晚上,我住在陈峰家的西厢房。房间里没有空调,却冷得厉害,我裹着被子还是打哆嗦。半夜里,我听见堂屋传来动静,像是有人在烧纸,还有低低的说话声,分不清是周桂兰的声音,还是别的什么。
我悄悄起身,走到房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堂屋的灯亮着,周桂兰跪在供桌前,背对着我,手里拿着一张黄纸,正在火盆里烧。火光映着她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那影子的形状很奇怪,不像是人的影子,反而像有尾巴似的,拖得老长。
“黄三太爷,黄三太奶,”她的声音忽高忽低,像是在跟人对话,“那丫头八字轻,是个好身子,就是身上有股子生人味,得慢慢调教……”
我吓得赶紧缩回房间,捂着嘴不敢出声。陈峰之前跟我说过,他奶奶以前是“出马的”,能通鬼神,帮人看事,没想到周桂兰也……我以前只在小说里看过“出马仙”,总觉得是封建迷信,可刚才那一幕,还有周桂兰抓我手腕时的冰凉触感,都让我心里发毛。
第二天早上,我没敢提昨晚的事。周桂兰做了早饭,是小米粥和馒头,还有一碟黑乎乎的咸菜。我拿起馒头咬了一口,发现馒头皮上有几个暗红色的小点,像是血珠。
“这咸菜是我自己腌的,用的是后院的井水,”周桂兰一边喝粥,一边看着我,“你多吃点,补补身子。”
我强忍着恶心,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借口不舒服,提前回了城。路上,我跟陈峰说:“你妈是不是……有点奇怪?”
陈峰沉默了一会儿,说:“小晚,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妈确实是‘出马仙’,供奉的是黄仙,也就是黄鼠狼。我们家这边都信这个,她帮人看事好多年了,挺灵的。”
“可我觉得有点吓人,”我小声说,“昨晚我听见她在堂屋说话,还看见墙上的影子……”
“那是她在跟仙家沟通,”陈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可能不适应,但我妈人不坏,她不会害你的。以后我们结婚了,不住在这里,偶尔回来看看就好。”
我没再说话,心里却埋下了一颗恐惧的种子。我没想到,这颗种子会在几个月后,长成参天大树,把我拖进无边的黑暗里。
我们的婚礼定在年底。结婚前一个月,我妈突然病倒了,高烧不退,去医院检查,什么毛病都查不出来。医生说可能是病毒性感染,开了些退烧药,可吃了根本不管用。我急得不行,陈峰说:“不然让我妈来看看吧,她或许能知道怎么回事。”
我一开始不同意,可看着我妈难受的样子,只能点头。周桂兰来的那天,带了一个红布包,里面装着些黄纸、香灰,还有一根晒干的桃树枝。她走进我妈房间,先是围着病床转了一圈,然后从红布包里拿出三炷香,点燃后插在床头柜上。
“婶子这不是病,是招了东西了,”她皱着眉头说,“是个饿死鬼,跟着小晚来的,附在婶子身上了。”
我妈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听见周桂兰的话,虚弱地摇了摇头:“你别胡说……”
周桂兰没理我妈,从红布包里拿出黄纸,用朱砂在上面画了些奇怪的符号,然后点燃,把纸灰拌在水里,递给我妈:“婶子,你把这个喝了,能把鬼逼出来。”
那水黑乎乎的,还冒着烟,闻着就呛人。我妈不肯喝,周桂兰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不喝,这鬼就一直附在你身上,不出三天,你就没气了!”
我妈被她吓住了,只好捏着鼻子喝了下去。没过多久,我妈突然开始抽搐,口吐白沫,眼睛翻白。我吓得尖叫起来,赶紧去叫医生。周桂兰却拦着我:“别叫,这是鬼在往外跑,一叫就又回去了!”
就在这时,我妈突然停止了抽搐,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完全不是她自己的声音:“别……别赶我走……我饿……”
周桂兰从红布包里拿出桃树枝,朝着我妈身上抽打:“你这恶鬼,还敢作祟!赶紧滚,不然我让黄三太爷收拾你!”
桃树枝抽在我妈身上,留下一道道红印。我妈尖叫着,身体不停地扭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挣扎。过了大概十分钟,我妈突然瘫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周桂兰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没事了,鬼被赶跑了。婶子休息几天就好了。”
我半信半疑,可没想到,第二天我妈真的醒了,烧也退了,除了身上有点疼,其他都好好的。医生来检查,也说没什么问题了,只能归结为“奇迹”。
经过这件事,我对周桂兰的态度变了些,虽然还是有点害怕,但多了点敬畏。陈峰说:“我就说我妈厉害吧,她不会害咱们的。”
可我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结婚后,我们住在城里的新房,周桂兰偶尔会来住几天。每次她来,都会带些香灰、黄纸,在阳台上烧,说是“给仙家报备,让仙家保佑我们”。我虽然不喜欢,但也没多说什么,毕竟她救过我妈。
转折发生在我怀孕后。我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去医院做产检,医生说胎儿发育得很好,一切正常。可周桂兰来家里,看到我肚子后,脸色突然变了。
“你这肚子里的孩子,不对劲,”她拉着我的手,眼神严肃,“不是人。”
我吓得差点摔倒:“妈,您别瞎说,医生都说孩子好好的。”
“医生懂什么,”周桂兰甩开我的手,“这孩子是‘替身’,是仙家要的替身。你八字轻,怀的孩子容易被仙家盯上,得做场法事,把孩子换回来。”
我以为她是老糊涂了,没理她。可当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梦里,我站在一片漆黑的树林里,周围全是绿油油的眼睛,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我耳边说:“把孩子给我……把孩子给我……”我想跑,却动不了,只能看着那些眼睛越来越近,最后扑到我身上,咬我的肚子。
我尖叫着醒来,浑身是汗。陈峰被我吵醒,赶紧安慰我:“是不是做噩梦了?别害怕,就是个梦。”
可从那天起,我就开始不对劲。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各种可怕的东西,有时候是黄鼠狼,有时候是看不清脸的人,都在跟我要孩子。而且我的肚子也开始疼,不是正常的妊娠反应,是那种钻心的疼,像是有东西在里面咬我。
陈峰带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还是说孩子没问题,肚子疼可能是心理作用。我没办法,只能找周桂兰。
“我就说吧,孩子不对劲,”周桂兰说,“现在必须做场法事,不然你和孩子都保不住。明天你跟我回乡下,我请仙家帮忙。”
我虽然害怕,但看着自己越来越疼的肚子,只能同意。
第二天,我和陈峰跟着周桂兰回了乡下。她把我带到堂屋,供桌上的红布换了块新的,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九炷香,烟柱比以前更粗了。供桌旁边放着一个木盆,里面装着些血水似的液体,还有一把生锈的剪刀。
“你坐在供桌前,”周桂兰递给我一件红布做的肚兜,“把这个穿上,一会儿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别说话,别睁眼,不然法事就失败了。”
我拿着肚兜,手一直在抖。那肚兜上绣着些奇怪的图案,像是黄鼠狼,眼睛是用金线绣的,看着特别吓人。我犹豫着,没敢穿。
“快点,没时间了,”周桂兰催促道,“再耽误,孩子就真的保不住了。”
我咬了咬牙,走进里屋,把肚兜穿上。那肚兜贴在身上,冰凉冰凉的,像是敷了块冰。我走回堂屋,坐在供桌前,按照周桂兰的要求,闭上了眼睛。
我听见周桂兰点燃了黄纸,火盆里传来“噼啪”的声音,还有她低低的咒语声。过了一会儿,我感觉有人在摸我的肚子,不是陈峰,也不是周桂兰,那手毛茸茸的,还有点凉,像是动物的爪子。
我吓得想睁眼,却想起周桂兰的话,只能死死地闭着眼睛。那爪子在我肚子上摸了一会儿,突然用力抓了一下,我疼得差点叫出声,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别乱动,”周桂兰的声音突然变得又尖又细,像是换了个人,“黄三太爷在帮你换孩子,忍忍就好了。”
我感觉肚子里有东西在动,不是胎儿的胎动,是那种剧烈的扭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我浑身发抖,冷汗把衣服都湿透了。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那扭动的感觉消失了,肚子也不疼了。周桂兰说:“好了,法事做完了,孩子换回来了。你可以睁眼了。”
我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周桂兰站在供桌前,手里拿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像是个没成型的胎儿,用红布包着。她把那东西放进木盆里,然后拿起剪刀,剪了我一缕头发,也放进木盆里。
“把这个埋在后院的桃树下,”她对陈峰说,“别让任何人看见,不然会被不干净的东西盯上。”
陈峰点点头,拿起木盆,往后院走去。我看着周桂兰,她的脸上带着点诡异的笑容,眼睛里闪着光,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任务。
从那天起,我的噩梦消失了,肚子也不疼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发育得很好,比之前还健康。我虽然觉得那场法事很可怕,但看到孩子没事,也松了口气。
可我没想到,这才是真正的噩梦的开始。
我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周桂兰说要接我回乡下住,说是乡下空气好,有利于养胎。我没多想,就跟她回去了。
乡下的房子还是老样子,只是堂屋的供桌变了,红布换成了黑色的,牌位也多了两个,上面的字我不认识,像是用朱砂写的。供桌底下压着一沓黄纸,上面画着些奇怪的符号,跟上次法事用的黄纸不一样。
“现在孩子快生了,得让仙家多保佑着点,”周桂兰说,“每天早晚都要给仙家上香,你身子重,我来就行。”
我没反对,只是觉得那黑色的红布很吓人,每次经过堂屋,都忍不住加快脚步。
有一天晚上,我起夜,经过堂屋的时候,听见里面有动静。我悄悄走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看。
周桂兰跪在供桌前,背对着我,手里拿着一个小木人,木人身上贴着一张黄纸,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她拿着一根针,往木人身上扎,一边扎,一边低低地念着什么。
“快生了……快生了……”她的声音很怪,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黄三太爷,黄三太奶,等孩子生下来,就是你们的了……我已经跟她换过了,这孩子是仙家的……”
我吓得浑身冰凉,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原来上次的法事不是换孩子,是把我的孩子换成了仙家的孩子?那我肚子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敢再看,赶紧跑回房间,躲在被子里发抖。我想给陈峰打电话,可手机放在客厅里,我不敢出去。
第二天早上,周桂兰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说:“这是我给你熬的补药,对孩子好,你快喝了。”
那汤药黑乎乎的,闻着有股血腥味。我想起昨晚看到的一幕,不敢喝:“妈,我不渴,不想喝。”
“必须喝!”周桂兰突然变了脸色,眼神凶狠,“这药能保住孩子,你不喝,孩子就没了!”
她的样子很吓人,我只能接过碗,捏着鼻子喝了下去。那药很苦,还带着点腥味,喝下去后,肚子里暖暖的,却让我更害怕了。
从那天起,周桂兰每天都会给我熬一碗汤药,我不敢不喝。而且她开始限制我的自由,不让我出门,不让我跟别人打电话,说怕我被“不干净的东西”盯上。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囚禁了,每天都活在恐惧里。我开始仔细观察周桂兰,发现她越来越奇怪。她很少睡觉,大部分时间都在堂屋,跟供桌上的牌位说话,声音忽男忽女,有时候还会发出像黄鼠狼一样的叫声。她的眼睛也变了,瞳孔越来越小,颜色越来越黄,像是动物的眼睛。
有一天,我趁周桂兰在堂屋做法事,偷偷溜到客厅,想拿手机给陈峰打电话。可我刚拿起手机,就听见堂屋传来周桂兰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我吓得手机掉在地上,赶紧回头。周桂兰站在堂屋门口,眼睛黄黄的,死死地盯着我,嘴角咧开,露出尖尖的牙齿,像是要吃人。
“我……我想给陈峰打个电话,”我结结巴巴地说,“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用打了,”周桂兰一步步朝我走过来,“他不会回来了。”
“你什么意思?”我往后退,“陈峰怎么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周桂兰笑了,笑声尖锐刺耳:“他是我的儿子,自然要跟我一样,侍奉仙家。他现在在山上的洞里,跟黄三太爷修炼呢,等你生下孩子,他就会回来,跟我们一起,永远侍奉仙家。”
我吓得瘫坐在地上,原来陈峰也被她控制了。我想跑,可周桂兰已经走到我面前,她弯腰,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地上撞。
“你别想跑,”她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仙家的,你必须把他生下来。等孩子生下来,你就没用了,我会把你献给仙家,让你也成为仙家的仆人。”
我的头很疼,眼前发黑,却还是挣扎着说:“你这个疯子!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周桂兰把我拖进堂屋,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