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压下来时,玄通才扛着半扇猪肉回山。
青石台阶被雨泡得发滑,他趿着双露趾的布鞋,踩得泥水“咕叽”响,怀里的猪肉还滴着血,顺着僧袍下摆流到地上,在青苔上洇出一道暗红的印子。山门上“净云寺”三个漆字早掉得只剩轮廓,风一吹,挂在檐角的破铃铛“叮铃”响,像谁在暗处叹气。
“师傅,您可回来了!”小沙弥慧能从殿后跑出来,手里还攥着块没啃完的油饼,看见玄通怀里的猪肉,眼睛亮了亮,“今晚能炖肉吃了?”
玄通“嗯”了一声,把猪肉往厨房石案上一扔,震得案上的酒坛晃了晃。他摸出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猛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到胡茬上,他抬手抹了把,满不在乎地骂:“山下王屠户那厮,又短了我二两肉,下次非掀了他的摊子不可。”
慧能没接话,只是盯着厨房角落的阴影。那里堆着些破旧的佛经,最上面那本《金刚经》的封皮被撕了个口子,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不知怎的,纸页上竟沾了些黑红色的斑点,像干涸的血。
“看啥呢?”玄通踹了他一脚,“还不快去烧火?今晚炖肉,再温壶酒,咱师徒俩好好喝两盅。”
慧能慌忙点头,转身去拾柴。灶膛里的火“噼啪”烧起来,映得玄通的脸忽明忽暗。他摸着猪肉上的肥膘,嘴角勾起抹笑,可眼角的余光扫到窗外时,笑容突然僵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个穿灰布衣裳的人,背对着厨房,身形佝偻,像根枯木。
“谁在那儿?”玄通喝了一声,抄起案上的菜刀就冲出去。可刚到院子,那灰布人影就没了踪影,只有老槐树的枝桠在风里晃,叶子“沙沙”响,像在说什么。
“师傅,咋了?”慧能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根柴。
“没啥,许是眼花了。”玄通把菜刀插回鞘里,心里却犯了嘀咕。这净云寺在深山里,除了他们师徒俩,好几年没来过外人了,刚才那影子,到底是啥?
当晚,师徒俩围着灶台吃肉喝酒。玄通酒量好,一壶酒下肚脸不红气不喘,慧能年纪小,喝了两口就晕乎乎的,趴在桌上直打盹。玄通嫌他碍事,把他往柴房里一扔,自己接着喝,直到月亮升到头顶,才醉醺醺地往禅房走。
禅房里没点灯,只有月光从窗纸缝里钻进来,映得地上的影子歪歪扭扭。玄通刚摸到床沿,就觉得脚下一滑,好像踩在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上。他弯腰摸了摸,指尖沾到些黏腻的液体,凑到鼻子前一闻,一股腥气扑面而来——是血。
“谁?”玄通瞬间清醒,摸出床头的菜刀,猛地点亮油灯。灯光亮起的瞬间,他倒吸一口凉气——地上躺着个人,正是白天在槐树下看见的那个灰布人影,此刻已经没了气,胸口插着把匕首,鲜血把灰布衣裳染得透湿,而那人的脸,竟跟玄通十年前见过的一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十年前,玄通还不是净云寺的和尚,而是山下黑风寨的土匪头子,手里沾了不少人命。那年冬天,他带着弟兄们抢了个商队,商队里有个穿灰布衣裳的老秀才,怀里抱着本《金刚经》,宁死不肯把钱交出来。玄通当时红了眼,一刀捅死了老秀才,还把那本《金刚经》烧了,说是晦气。
后来黑风寨被官府剿了,玄通侥幸逃出来,走投无路之下,才跑到净云寺当了和尚,法号玄通。这些年,他靠着破戒吃肉喝酒,倒也活得自在,早把当年的事抛到了脑后,可眼前这具尸体,怎么会跟老秀才长得一样?
“不可能,不可能……”玄通喃喃自语,手开始发抖。他想把尸体拖出去埋了,可刚碰到尸体的胳膊,就听见门外传来“吱呀”一声——柴房的门开了。
慧能揉着眼睛走出来,看见地上的尸体,吓得尖叫起来:“师……师傅,这是啥?”
“闭嘴!”玄通冲过去捂住他的嘴,“别叫!这事要是传出去,咱师徒俩都得死!”
慧能吓得眼泪都出来了,点点头。玄通松开手,喘了口气,刚要说话,就看见尸体的手指动了动。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尸体的眼睛竟然睁开了,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慢慢翘起来,露出个诡异的笑容。
“你……你没死?”玄通吓得后退一步,手里的菜刀“哐当”掉在地上。
尸体没说话,只是慢慢坐起来,胸口的匕首还插着,鲜血顺着伤口往下滴,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他抬起手,指向玄通,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木头:“玄通……十年前的债,该还了。”
玄通脑子“嗡”的一声,转身就想跑,可脚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动不了。他看见尸体从地上站起来,一步步朝他走过来,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血印,而那些血印,竟慢慢连成了当年被他烧掉的《金刚经》上的字——“因果报应,丝毫不爽”。
“不是我杀的你!不是我!”玄通疯了一样大喊,“是黑风寨的人,是他们杀的你,跟我没关系!”
“没关系?”尸体笑了,笑声尖锐,“当年你亲手捅的我,还烧了我的经,你忘了?你以为当了和尚,破戒吃肉喝酒,就能躲得过报应?”
尸体越走越近,玄通能闻到他身上的腐臭味,像烂掉的肉。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冲向厨房,从灶膛里摸出一把灰烬——那是他今晚烧柴剩下的灰,也是他当年烧《金刚经》剩下的灰,他一直留着,想以此赎罪,可现在看来,根本没用。
“你看,这是你的经!”玄通把灰烬往尸体面前一扔,“我知道错了,我每天都在忏悔,你放过我吧!”
尸体没接话,只是伸出手,指甲又长又尖,泛着青黑色,朝玄通的胸口抓来。玄通想躲,可已经晚了,指甲深深扎进他的肉里,他感觉一股寒气顺着伤口钻进身体,疼得他惨叫起来。
“师傅!”慧能冲过来,想拉开尸体,可刚碰到尸体的胳膊,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撞在墙上,晕了过去。
玄通看着慧能晕倒,心里又急又怕,可身体却越来越冷,意识也开始模糊。他看见尸体的脸慢慢变了,变成了当年黑风寨里被他害死的人,有商人,有妇人,还有孩子,一张张脸都带着血,盯着他,嘴里喊着:“还我命来!”
“报应……这就是报应……”玄通喃喃自语,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在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看见尸体从怀里掏出一本《金刚经》,正是当年被他烧掉的那本,书页上的字都泛着血光,而尸体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笑容。
第二天早上,慧能醒了过来,头疼得厉害。他爬起来,看见禅房里一片狼藉,地上的尸体不见了,只有玄通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胸口有个血洞,里面插着半张《金刚经》的纸页,纸页上的字被血染红,写着“罪有应得”。
慧能吓得浑身发抖,他跑出禅房,看见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堆着一堆灰烬,正是玄通昨晚扔的那些,而灰烬上面,放着个酒葫芦,正是玄通平时用的那个,葫芦口插着根猪骨头,像是在嘲讽他生前的破戒。
后来,慧能离开了净云寺,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去了别的寺庙,当了个真正的和尚,每天念经打坐,再也不敢破戒;也有人说,他被净云寺里的鬼魂缠上了,走到哪儿都能看见玄通的影子,嘴里喊着“报应”。
而净云寺,从此就荒废了。山下的人路过,总能听见寺里传来“叮铃”的铃铛声,还有人在喝酒吃肉的声音,可进去一看,却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的血印和墙上的佛经,诉说着当年的故事。
再后来,有个云游的和尚路过净云寺,进去一看,发现禅房里的地上,刻着一行字:“破戒易,赎罪难,因果循环,终有报。”和尚叹了口气,在寺里烧了三炷香,又念了遍《金刚经》,才转身离开。
而那三炷香的烟,飘到空中,竟慢慢连成了一本《金刚经》的样子,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才消散在风里,仿佛在告诉世人,无论你是谁,做了什么,都逃不过因果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