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蹲在灵堂角落,指尖捻着三炷裹了锡箔的香,火头“嗤”地舔过黄纸,烟味儿混着烛油的甜腻漫开来。供桌上的遗像里,张老太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可那双眼睛,怎么看都像在往他这边瞟。
“陈师傅,时辰快到了。”张家小子张建军搓着手过来,棉袄上还沾着坟地的冻土,“您看……这‘送路’的流程,没差吧?”
老陈掐灭香头,指节泛白。他干这行三十年,从给死人穿衣裳到搭灵棚,啥邪性事儿没见过?可今晚不一样,从傍晚接了这活,左眼皮就没停过跳,跳得他太阳穴突突直疼。
“差不了。”老陈声音有点哑,从布包里掏出个红布扎的小偶人,偶人胸口缝着张黄符,“等下烧纸的时候,把这个跟纸钱一块烧了,保老太太一路顺。”
张建军接过偶人,手猛地一缩:“陈师傅,这偶人咋这么凉?跟冰疙瘩似的。”
老陈没接话,目光扫过灵堂里的花圈。最里头那个白色纸花圈,不知啥时候歪了,纸花垂下来,像只手耷拉着。他走过去想扶正,手指刚碰到纸花,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是供桌上的烛火,灭了一根。
“谁吹的风?”老陈回头,灵堂里除了他和张建军,就只有几个帮忙的亲戚,都站在门口抽烟,没人靠近供桌。张建军也慌了,赶紧掏出打火机去点蜡烛,打了三下都没打着,火石“咔嗒咔嗒”响,在寂静的灵堂里格外刺耳。
“别点了。”老陈突然开口,声音发颤,“先……先送纸。”
按规矩,“送路”要在院子里烧纸,让死人拿着钱上路。老陈领着张家一众人到了院子,地上早就铺好了干草,纸钱堆得像座小山。他划了根火柴,刚要扔进去,就看见纸钱堆里,露着半截青布衣裳——那是张老太入殓时穿的寿衣。
“建军!”老陈声音都变了,“你妈……寿衣咋在这儿?”
张建军脸瞬间白了,扑过去扒开纸钱,青布衣裳下面,是个小小的纸人,穿着跟张老太寿衣一模一样的衣裳,纸人脸上画着眼睛鼻子,嘴角却向上翘着,笑得诡异。
“我不知道啊!”张建军快哭了,“我妈入殓后,寿衣就没动过,谁会把这个放这儿?”
老陈心里发毛,他蹲下来,想把纸人拿出来,可手指刚碰到纸人,就觉得手背一凉,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他猛地缩回手,看见手背上起了个青紫色的印子,形状像个牙印。
“陈师傅,您咋了?”张建军看见老陈的手,吓得后退一步。
“没事。”老陈强装镇定,把火柴扔到纸钱堆里,火“腾”地一下烧起来,热浪扑得人睁不开眼。他盯着火堆,看见那个纸人在火里挣扎,像活过来一样,胳膊腿乱动,还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在哭。
烧完纸,老陈领着人回灵堂,刚进门,就听见供桌后面传来“咚”的一声。他走过去,看见张老太的遗像掉在地上,玻璃碎了,照片上的笑容,好像比之前更诡异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在说什么。
“捡起来。”老陈对张建军说,自己却不敢动。张建军哆哆嗦嗦地捡起遗像,刚要放回供桌,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把遗像扔在地上:“照片……照片上有东西!”
老陈赶紧蹲下去看,碎玻璃下面,照片上张老太的脸旁边,多了个小小的黑影,像是个孩子,趴在张老太肩膀上,只露出半张脸,眼睛黑沉沉的,正看着他。
“这……这是啥?”老陈头皮发麻,他干这行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种事。张建军已经吓瘫了,坐在地上直喘气,嘴里念叨着:“妈,您别吓我,有啥事儿您跟我说……”
就在这时,灵堂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噔噔噔”,很响,像是有人穿着硬底鞋在走路。老陈竖起耳朵听,脚步声停在门口,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口站着个老太太,穿着黑色的棉袄,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正是张老太。
“妈!”张建军惊叫起来,爬着往后退,“您……您不是已经……”
张老太没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陈,嘴角慢慢翘起来,跟那个纸人一模一样的笑容。老陈吓得浑身僵硬,他看见张老太的手,青紫色的,指甲又长又尖,手里还拿着个东西——是他白天给张建军的那个红布偶人,偶人的头已经掉了,黄符碎成了几片。
“你骗我。”张老太的声音沙哑,像砂纸在磨木头,“你说烧了偶人,我就能顺顺利利上路,可你没说,这偶人里,裹着我的魂。”
老陈脑子“嗡”的一声,他想起三十年前的事。那时候他刚干这行,跟着师傅学手艺,师傅告诉他,遇到难缠的死人,就用红布偶人裹住死者的一缕魂,烧了偶人,就能把魂镇住,免得回来闹事。当年他师傅就是这么做的,可后来师傅死了,死的时候,手背上也有个青紫色的牙印。
“我没……”老陈想辩解,可张老太已经朝他走过来,脚步很慢,却一步一步,像踩在他心上。灵堂里的烛火全灭了,只有外面的月光照进来,映在张老太脸上,她的脸慢慢变形,皮肤开始脱落,露出里面青黑色的肉。
“你师傅骗了我,你也骗了我。”张老太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们都想顺顺利利上路,可你们为了自己,把我们的魂锁在偶人里,烧了我们,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老陈想跑,可腿像灌了铅一样,动不了。他看见张老太的手伸过来,指甲尖碰到他的脖子,冰凉刺骨。他想起师傅临死前说的话:“老陈,别用偶人,那是在跟死人抢路,迟早会遭报应的。”
“报应来了。”张老太笑了,笑声尖锐,像指甲刮过玻璃。老陈感觉脖子一疼,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张家的人发现灵堂里一片狼藉,供桌翻了,蜡烛碎了一地,老陈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他的手背上,有个青紫色的牙印,跟三十年前他师傅死的时候一模一样。张老太的棺材,开着一条缝,里面的尸体不见了,只有一件青布寿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棺材里。
后来,村里再也没人敢请白事先生了。有人说,老陈是被张老太带走了,去给她当引路的;也有人说,那些被锁在偶人里的魂,都出来了,在找当年骗他们的人。
再后来,村里来了个新的白事先生,他从不做红布偶人,每次送路的时候,都会在纸钱里放一朵白色的纸花,说那是给死人引路的灯。有人问他为啥这么做,他说:“死人跟活人一样,都想走条顺顺利利的路,你不骗他们,他们就不会来骗你。”
可没人知道,这个新的白事先生,手背上,也有个淡淡的青紫色牙印,只是他用袖子,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