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事件之后,顾魏在魏若来的床头柜上总会放一小碟新鲜水果。有时是切成小块的苹果,有时是几颗洗干净的草莓,更多时候还是黄澄澄的橘子。他不强求魏若来吃,只是让那些属于生活的、带着色彩和香气的东西,存在于这个苍白的空间里。
魏若来的右手已经完全松开了,那片承载着沉重记忆的碎布,不知何时掉落在了枕边,他也没有再去寻找。顾魏悄悄将碎布收走了,换上了一块干净柔软的棉帕,偶尔会塞进他虚握的掌心。魏若来的手指会无意识地蜷起,握住那块棉帕,力度却轻柔了许多。
他的身体在持续好转。骨折的地方愈合良好,顾魏开始指导护士每天给他进行被动的关节活动和肌肉按摩,防止萎缩。腹部伤口的缝线全部拆除,疤痕颜色变深,像一条沉睡的蜈蚣。护士汇报说,他现在已经能顺利吞咽半流质的食物,甚至偶尔在喂水时,会有轻微的、自主的吞咽动作配合。
一切迹象都表明,他距离醒来,只差一层薄薄的、一捅即破的窗户纸。
但顾魏反而更加谨慎。他减少了神经检查的频率,不再刻意用声音或触碰去刺激他。他像是一个有经验的猎人,知道在猎物即将走出巢穴的最后一刻,最需要的是耐心和安静。
他开始在病房里待得更久些。有时是午后,他会搬把椅子坐在窗边(虽然窗外只是墙壁),就着那里好一些的光线看德文医学期刊。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成了房间里一种新的、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有时是晚上,他会带来那台旧留声机,但不再播放复杂的古典乐,而是换了一些更舒缓的、类似大自然白噪音的唱片,溪流声,或者轻柔的海浪。
他像是在精心调配一种药方,用光线、声音、气味,为这个即将苏醒的灵魂,搭建一个足够柔软、足够安全的缓冲地带。
这天夜里,顾魏刚结束一台急诊手术,带着一身疲惫来到地下病房。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床头一盏光线昏黄的小壁灯。
他像往常一样,先检查了输液管和尿袋,确认一切正常。然后,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去探探魏若来额头的温度。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的那一刻,魏若来的头,猛地向枕头里侧偏了一下。
幅度不大,但意图明确。
他在躲。
顾魏的手僵在半空,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表情看不太清。几秒钟后,他缓缓收回了手,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魏若来。”
这三个字,他吐得很清晰,很慢,带着一种郑重的分量。
这是自他知晓这个名字以来,第二次当面叫他。第一次是在他噩梦挣扎时,为了唤醒他。而这一次,是在他意识可能已然清醒的此刻。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回应,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他依旧紧闭双眼,仿佛刚才那个躲避的动作,只是沉睡中无意识的痉挛。
但顾魏知道,不是。
他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壁灯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他没有再尝试触碰,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许久,他才转身,脚步很轻地离开了病房。
门合上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就在门锁“咔哒”一声落下的瞬间,病床上,魏若来那浓密卷翘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一下,两下,像是被困在蛛网里的蝴蝶,拼命挣扎着想睁开。他的胸口开始起伏,呼吸变得急促而不稳。虚握着的右手手指死死抠住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
黑暗中,一滴泪水,毫无预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消失不见。
他听到了。
他听懂了。
那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那扇被他强行封闭的门。门外,不是安全区,而是爆炸的火光,是同伴最后的呼喊,是冰冷的海水,是沉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责任和……辜负。
他不敢睁眼。不敢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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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顾魏准时在九点出现。他神色如常,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依旧带来了温水和毛巾,准备进行晨间护理。
当他拿着温热的毛巾,像过去几十天一样,准备为魏若来擦拭脸颊时,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敷上去,而是将毛巾悬停在魏若来额头上方几厘米的地方,等待着。
这是一个给予选择权的姿态。
床上的人,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呼吸有片刻的停滞。但他没有再次躲开。
顾魏等了几秒,然后,才将温热的毛巾,轻轻覆了上去。
这一次,魏若来的身体没有明显的抗拒。当毛巾擦过他的眉眼、鼻梁、下颌时,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皮肤下的肌肉,有一种极其细微的、放松下来的趋势。
顾魏的动作依旧平稳,细致。擦完脸,他换了一面干净的毛巾,开始擦拭魏若来的脖颈和手臂。
当毛巾擦到他左手手腕内侧时,顾魏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他手腕上的一道旧疤。那疤痕很浅,颜色几乎和周围皮肤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形状有些奇怪,像是一个模糊的、未能完全刻印下去的符号。
顾魏的指尖在那道旧疤上停留了半秒,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
他什么也没问。
做完护理,顾魏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离开。他站在床边,看着魏若来依旧紧闭双眼的脸,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外面天气很好,玉兰花快开了。”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端起水盆,转身离开了。
门关上后,魏若来那一直紧绷着的脚趾,在被子下面,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他虚握着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棉帕上,轻轻划了一下。
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回应。
名字的重量,他扛起来了。
而有些对话,即使无声,也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