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暖,连带着地下病房的空气也不再那么阴冷。护士按照顾魏的吩咐,每天会打开高处的气窗一小会儿,换进一点新鲜空气。风里带着泥土和隐约的花香,与消毒水的气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属于春天的味道。
魏若来的身体恢复得更好了些。护士已经能顺利喂进去半碗米汤或者熬得浓稠的肉汁。他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呼吸也变得更有力。顾魏检查时发现,他的一些深层肌腱反射已经恢复正常,这是个好迹象。
但顾魏关心的不止这些。他注意到,魏若来右手握着的那片碎布,不再像以前那样死死攥着,而是虚虚地拢在掌心。当他用热毛巾给他敷手时,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指会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蹭一下温热的毛巾边缘。
他在适应,在感受。
这天早上,顾魏没有带解剖书,而是拿了一个小小的、橙黄色的橘子。他坐在床边,像往常一样,先检查了魏若来的瞳孔和心跳,然后,他慢慢剥开了那个橘子。
清冽又带着一丝甜味的香气,立刻在病房里弥漫开来。
顾魏的动作很慢,橘皮撕开时发出细微的“啵啵”声。他剥下一瓣橘肉,没有吃,而是拿在手里,凑近魏若来的鼻端,很轻地晃了晃。
“尝尝看,是甜的。”他声音平和。
床上的人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但顾魏敏锐地捕捉到,魏若来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不是吞咽困难的那种滚动,而是……对气味的一种本能反应。
顾魏没有勉强,他把那瓣橘子放在床头柜上一个干净的小碟子里,橙黄的果肉像一小块阳光,静静躺在那里。然后,他继续剥着剩下的橘子,把橘络一丝丝去掉,动作耐心又细致。
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橘子清爽的香气。
做完这些,顾魏像没事人一样,拿起毛巾,开始给魏若来擦脸。温热的毛巾拂过额头、眉眼,当擦到嘴唇周围时,顾魏感觉到,魏若来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抿了一下。
很轻微,稍纵即逝。
顾魏的手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拭。他心里清楚,这座堡垒的围墙,正在从内部一点点瓦解。里面的人开始能听到外面的声音,闻到外面的气味,甚至开始有了属于“人”的、最本能的生理反应。
这无声的对话,似乎终于有了微弱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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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的麻烦并没有因为春天的到来而减少。
这天顾魏刚做完一台手术,正在洗手,赵志勇就急匆匆地跑来,脸色很不好看。
“顾医生,李主任带着两个人去地下病房那边了!说是奉了董事会的命令,要做一次‘安全巡查’!”
顾魏关掉水龙头,手上的动作停都没停,只是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用毛巾擦干手,声音平静无波:“我知道了。”
他快步走向专用通道,步伐依旧稳健,但跟在后面的赵志勇却能感觉到一股低气压。走到地下室入口时,果然看见李德明带着两个穿着灰色中山装、面色严肃的男人站在那里,旁边还跟着一个一脸为难的医院保安。
“顾医生,你来得正好。”李德明脸上堆着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这两位是租界警务处特聘的安保顾问,王先生,刘先生。董事会担心我们医院的安全设施,特别是这类隔离病房,所以特地请他们来看看。”
那两个男人冲顾魏微微点头,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周围的环境,最后落在顾魏身后那扇紧闭的门上。
“李主任,”顾魏挡在门前,身形挺拔,语气疏离,“这里是重症隔离区,无菌要求极高。任何非医疗人员进入,都可能带来无法预估的风险。”
“顾医生,只是看一下,很快的,保证不碰任何东西。”李德明陪着笑,语气却强硬了几分,“这也是为了医院的整体安全考虑,请你配合一下。”
“病人的安全,就是医院最高的安全准则。”顾魏分毫不让,他的目光掠过李德明,直接看向那两位“顾问”,“两位先生,里面的病人术后感染尚未完全控制,免疫力极低。如果因为这次巡查导致交叉感染,出现生命危险,这个责任,由谁来负?是李主任,还是二位?”
那位姓王的顾问眉头皱了起来,显然对“感染”这个词有所顾忌。他们只是来探探虚实,并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李德明脸色有些难看:“顾医生,你这是在危言耸听!”
“我是医生,只是在陈述医学事实。”顾魏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如果董事会坚持要巡查,可以,请先签署一份正式的文件,明确告知风险并承诺承担一切后果。否则,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进去。”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李德明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那位姓王的顾问抬手制止了他。他打量了一下顾魏,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最终点了点头:“顾医生职责所在,我们可以理解。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进去了。不过,还希望顾医生能尽快明确这位病人的情况,也好让各方面……放心。”
说完,他冲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转身离开了。李德明狠狠瞪了顾魏一眼,也赶紧跟了上去。
看着他们消失在通道尽头,顾魏紧绷的后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赵志勇在旁边长长松了口气,手心都是汗。
“顾医生,刚才真是……”
顾魏抬手打断了他,低声道:“加强这边的巡逻,任何可疑的人靠近,立刻通知我。”
“明白!”
顾魏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房间里,橘子淡淡的香气还没完全散去。魏若来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对外面刚才那场无声的冲突毫无所知。
顾魏走到床边,低头看着他。阳光透过高窗,恰好有一缕落在魏若来的睫毛上,染出一圈浅浅的金色。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紧张,也许是因为这片刻的安宁,顾魏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他拉过椅子坐下,没有像往常那样看书或者记录,只是静静地坐着。
过了很久,他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叹了口气。
“他们来了。”他对着床上沉睡的人,声音低哑,“你要快点好起来。”
这句话很轻,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床上,魏若来平稳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乱了一拍。他那放在身侧、虚握着碎布的右手食指,极其缓慢地,在床单上,轻轻敲了一下。
像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又像是一个极其微弱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