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近乎机械的精密,扫射着咖啡馆的入口、狭窄的过道、每一个顾客低垂的视线和——尤其是——他们的脚踝。他在搜寻那个致命的信号,那个用一条俄国军官滚烫的生命换来的、烙铁般烫在他神经末梢的名字:“穿红靴子的女人”。她是谁?是“瘟疫之风”唯一的、绝望的接收者?还是某个庞大陷阱里,最诱人也最致命的饵?时间在钢琴的婉转低徊中缓慢地、黏稠地爬行。穿着各式鞋履的女人进进出出,高跟的、布面的、沾着泥泞的……唯独,不见那抹刺破灰暗、宣告毁灭的鲜红。焦躁,如同西伯利亚荒原上蔓延的冰藤,带着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悄然缠缚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口袋里的文件不再是纸张,而是烧红的烙铁;那块缴获的黄铜怀表,也仿佛在贴身的口袋里疯狂燃烧。
就在他几乎被这无声的窒息压垮,脊柱僵硬地准备离开这越来越像为他量身定做的囚笼时——
咖啡馆那扇镶嵌着斑斓彩色玻璃的厚重橡木门,被一只戴着灰色羊皮手套的手,无声地推开了。门轴发出一声极轻微、却足以刺破咖啡馆慵懒屏障的呻吟。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深灰色的毛呢大衣剪裁极其合体,勾勒出挺拔而克制的线条。一条厚厚的、雪白的羊毛围巾,如同堡垒般严密地包裹着她的脖颈,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的下颌和嘴唇,只吝啬地露出一双低垂的、冰蓝色的眼眸。那双眼眸里似乎盛满了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又或是某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她步履从容,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近乎刻板的沉静,每一步都踩在钢琴曲的节拍上,却又格格不入。
章明仁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力,都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狂暴地牵引,瞬间、死死地钉在了她的脚上!
那是一双靴子。
一双如同凝固的动脉鲜血、在咖啡馆昏黄光线下散发着妖异细腻光泽的长筒皮靴!样式精致考究到近乎艺术,每一道车线都透着冰冷的优雅。在哈尔滨灰蒙蒙、泥泞初融的初春街头,这双红靴子,就是一道撕裂现实的猩红闪电,一个在死寂中炸响的烽燧信号!如此突兀,如此张扬,如此……致命!
女人仿佛对角落里那道几乎要灼穿她的目光毫无察觉,径直走向吧台。围巾下传来略带异国腔调、却异常流利的中文,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音乐:“一杯黑咖啡,不加糖,谢谢。”
章明仁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几乎要挣脱束缚!找到了!那个用生命传递的坐标,那个承载着地狱钥匙的信使!他强迫自己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混杂着咖啡因和尘埃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也暂时压下了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狂啸。他需要靠近,需要确认那冰蓝色眼眸深处的密码,需要将这足以撕裂世界的“瘟疫之风”,交付出去!紧握枪柄的右手,指关节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噼啪声,他微微调整重心,准备起身,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豹子——
就在他身体刚刚凝聚起力量,肌肉绷紧前倾的刹那!
眼角的余光,那经过无数次生死淬炼、早已成为本能的警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到一丝异常波动,猛地扫向身旁那面巨大的、光可鉴人的落地玻璃窗。
玻璃窗,像一面冷酷的镜子,清晰地倒映着咖啡馆内温暖的光影,顾客们模糊的身影,吧台后忙碌的侍者……以及——毫无保留地暴露了街对面那蛰伏的杀机!
在街对面一家绸缎庄华丽的雕花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一个男人斜倚着柱子。黑色鸭舌帽的帽檐压得极低,深色的呢绒大衣领子高高竖起。他看似随意地翻动着手中的《远东报》,报纸抬起的高度,却巧妙得如同精心计算过,恰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然而,那暴露在外的唯一部分——
一双眼睛!
一双如同西伯利亚永冻层深处挖掘出的寒冰,冰冷、锐利、没有丝毫人类情感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没有看报纸,没有看街景,它正死死地、如同锁定目标的狙击镜十字线,精准而贪婪地聚焦在——章明仁所在的、那个被阴影吞噬的角落卡座!
章明仁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极寒的冰水彻底置换!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椎“嗖”地窜上天灵盖!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衣衫,冰冷的布料紧贴着同样冰冷的皮肤,激起一片战栗。
不是俄国人!那帽檐下隐约可见的、紧绷的下颌线条,那眼神中特有的、如同毒蛇般阴鸷、精准且带着某种居高临下审视的算计……像烙印一样清晰!是日本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以为自己是在执行一场孤注一掷的交接,却不料,他不仅找到了那致命的“红靴子”,更已一脚踏入了另一张编织得更加精密、更加冷酷无情的罗网之中!咖啡馆里温暖的空气,钢琴的柔音,咖啡的香气,瞬间变得如同墓穴般冰冷、凝滞、充满腐朽的死亡气息。安全屋?这里分明是断头台的等候室!
嗒…嗒…嗒…
清晰而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如同冰冷的鼓点,突兀地从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处传来,敲碎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章明仁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抬头!
娜塔莎(此刻这个名字仿佛带着冰冷的重量)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那盏昏黄壁灯的光晕边缘。她似乎刚刚稍作整理,那条厚厚的白色围巾依旧严密地包裹着下半张脸,只留下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然而,此刻那双眼眸中所有的疲惫和沉静都消失了,它们如同贝加尔湖最深的冰层,寒冷、坚硬、锐利得能切割空气。她的目光没有丝毫游移,如同两道冰锥,径直射向章明仁,然后,带着一种无声的、审判般的确认,沉沉地落在了他那张桌子旁——那双静静停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