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表店的木楼梯总在脚下吱呀作响,迪卡拉底推开阁楼门时,马克正蹲在地上数齿轮。黄铜色的零件摊了一地,最大的像碗,最小的比指甲盖还薄,他手指点着一个齿轮上的齿牙:“十七,十八……师傅说这钟走得准,全靠这几个轮子里的数对劲儿。”
苏拉正对着窗台的琴弦发呆。三弦琴的弦松了根,她用手指勾了勾,粗弦发闷,细弦发尖,只有中间那根弹出的音,像山涧里滚下来的石子,脆生生落进心里。“昨天听卖唱的弹琵琶,说弦越细音越高,可为啥这根弦不粗不细,偏偏最中听?”
迪卡拉底从墙角拖出个旧木箱,翻出把断了弦的七弦琴。琴身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刻痕,像谁用指甲划出来的。“毕达哥拉斯当年路过铁匠铺,听见锤子敲铁,有的声儿尖,有的声儿沉,他跑去称了称锤子,发现重的锤子敲出的音低,轻的音高,重量成比例的,音还能凑成调。”
马克忽然蹦起来,从齿轮堆里扒出两个大小不一的轮子:“这个直径三寸,那个六寸,师傅说它们转起来,大的转一圈,小的刚好转两圈,错不了分毫。这跟琴弦是不是一个理?”
苏拉摸了摸琴身的刻痕,忽然发现那些划痕间距差不多:“这琴的弦轴底下,刻的道儿好像有规矩。你看,从琴头到琴马,这道刻痕在三分之一处,那道在一半的地方……”
“他说万物皆数,”迪卡拉底捡起个齿轮,对着光转了转,“就像这齿轮,齿多齿少不是瞎凑的,得按数来;琴弦长短松紧,也得按数调,不然弹不出调调。连天上的星星,他都觉得是按数在转,转起来还能唱出声儿,叫天球的和谐。”
马克蹲下去,把两个齿轮齿对齿卡在一起:“可星星咋会唱歌?我爷说星星是老天爷的棋子,下棋时叮当作响,可谁也没真听过啊。”
“或许不是真能听见的声儿,”苏拉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滑过,没拨动,却像有看不见的音在飘,“就像这弦,没弹的时候,它自己有自己的数,长度、粗细、绷紧的劲儿,这些数搁在那儿,就像藏着个音,等你一拨,那音就出来了。星星说不定也这样,它们的数搁在那儿,就藏着和谐,只是咱听不见。”
迪卡拉底往窗外看,对面屋顶的瓦片一片挨一片,摆得整整齐齐。“他说黄金分割最美,比如这屋顶的三角,底边和高的比,差不多是五比三;还有你俩站在这儿,从脚到头,肚脐的位置刚好在全身的黄金分割点上。”
马克低头瞅自己的肚子:“就这肉肚子?还黄金分割?我看是五谷丰登。”
苏拉却想起村头那棵老槐树,去年暴雨把树干劈了半拉,露出里面的年轮,一圈圈绕着,疏的地方和密的地方,看着就顺眼。“是不是说,数不光是死数,还得有搭配?就像做馒头,水多了软,面多了硬,水和面的数对了,才好吃。”
“可数是死的,东西是活的啊,”马克拿起个断了齿的齿轮,“这轮子本来十二个齿,断了一个,成了十一个,按说废了,可师傅把它跟另一个轮子凑着用,居然也能走,就是慢点儿。这咋说?”
迪卡拉底接过断齿的齿轮,掂量了掂量:“毕达哥拉斯的学生里,有个叫希帕索斯的,发现正方形的边和对角线,没法用整数比出来,就是说,你量了边是一尺,对角线的数算不清,是个没头没尾的数。这可把他们吓坏了,觉得这数破坏了和谐,据说把希帕索斯扔海里了。”
苏拉猛地停住拨弦的手:“就因为数算不清,就要人命?这数也太吓人了。”
“不是数吓人,是有人觉得数必须是完美的,”迪卡拉底把齿轮放回箱子,“就像有人觉得馒头必须圆滚滚,差一点都不行,可真饿了,扁的也能吃,说不定还更入味。希帕索斯找到的那个数,其实没破坏和谐,只是告诉人,和谐里头,也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夕阳从阁楼天窗斜照进来,落在琴弦上,光带里飘着细小的尘埃,上下翻飞,倒像在按什么节奏舞动。马克数着尘埃里的光斑:“你说这光里的尘埃,它们飘的道儿,也有数管着吗?”
苏拉轻轻拨了下那根不粗不细的弦,音儿在阁楼里打了个转,撞到齿轮堆上,弹回来,听着竟比刚才更清透。“或许数不是框框,是路牌,”她忽然说,“它告诉你往哪走能到,却不拦着你偶尔绕个弯,说不定绕弯时,能看见更美的景呢。”
迪卡拉底合上木箱,锁扣“咔嗒”一声。窗外的麻雀落在对面屋顶,几只站在瓦片的黄金分割线上,几只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边,叽叽喳喳的,倒也热闹。
下楼时,马克还在念叨:“那希帕索斯也够冤的,要是他活到现在,看见计算器上的小数点后面一串数,会不会笑出声?”
苏拉没接话,手心里还留着琴弦的温度,像握着个没说透的数,暖烘烘的。走到巷口,卖糖画的老爷子正在画龙,糖勺在青石板上游走,弯出的弧度刚刚好,甜香里,仿佛也藏着什么数的味道。
她忽然回头问:“要是这世界的理儿都藏在数里,那咱心里的高兴和难过,也能数得清吗?”
风卷着糖香飘过,没人回答。只有老钟表店的钟,“当”地敲了一下,像个清清楚楚的数,落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