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馆的玻璃窗蒙上了层薄霜,马克呵着白气往手上搓了搓,眼睛直勾勾盯着迪卡拉底摊开的那张旧图纸。泛黄的宣纸上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像两个套在一起的叉子,又像断开的绳子。
“迪老师,这勾勾叉叉的是啥?看着跟密码似的。”他伸手想去戳,被苏拉一把拍开,“别瞎碰,这纸都脆得跟锅巴似的。”
迪卡拉底往茶杯里续了点热水,白汽袅袅裹着茶香漫开来。“这叫卦象,《周易》里的玩意儿。”他指着最上面那组符号,“这是‘乾’卦,六根直线,叫‘阳爻’;旁边这个断成两截的,是‘阴爻’。古人就靠这些符号,琢磨天地间的道理。”
苏拉凑近了些,鼻尖几乎碰到纸面,忽然指着角落一行小字:“‘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话说得真有劲儿。是不是说走投无路了就得变,变了才能顺,顺了才能长久?”她说话时尾音带着点南方口音的软,可眼神里透着股认真。
马克摸出手机,翻出上周篮球赛的照片,他们队最后三分钟连丢五分,教练当场换了战术,最后反赢了两分。“这不就是‘穷则变’吗?再不换战术,输得裤衩都不剩。”他把手机往桌上一磕,“我就说那会儿不能死磕内线,对方中锋跟座山似的,撞上去跟鸡蛋碰石头似的。”
迪卡拉底笑了,从书架上抽出个布包,解开绳子,里面是块巴掌大的龟甲,边缘坑坑洼洼的。“你看这甲骨,商朝人就靠烧它看裂纹算事儿。天旱了烧块甲,打仗了烧块甲,其实不是真信鬼神,是想琢磨:这事儿到底该咋变?”他用手指敲了敲龟甲,“《周易》说白了,就是本教人‘咋变’的说明书。”
苏拉忽然想起外婆的腌菜坛子。去年秋天白菜价贱,外婆一口气腌了二十斤,结果冬天白菜涨价,邻居都来借。今年外婆改了主意,只腌了十斤,余下的晒成干菜,说“不能一条道走到黑”。“这算不算懂‘变’?”她眼睛亮晶晶的,“外婆总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跟这‘穷则变’是不是一个理?”
“理是这个理,可‘变’也得有谱。”迪卡拉底从抽屉里拿出本线装书,翻到“塞翁失马”那页,“你看这老头,丢了马不说倒霉,马带回来匹野马也不说幸运,儿子摔断腿他也不慌。他懂啥?懂‘变’里有不变的东西——祸跟福,就像阴爻跟阳爻,缠在一块儿呢。”
马克突然皱起眉,他爸开了家小饭馆,去年跟风改成网红店,刷墙换菜单,结果老主顾全走了,新顾客也没留住,赔了不少钱。“我爸那算不算瞎变?”他挠挠头,“本来家常菜做得好好的,非得学人家搞花哨的,最后啥也不是。”
“这就叫‘不知常,妄作凶’。”迪卡拉底指着《周易》里的句子,“《周易》说的‘变’,不是瞎折腾。就像种麦子,该浇水时浇水,该施肥时施肥,这叫顺时而变;大冬天非要浇热水,那是跟自然较劲,准得冻死。”他拿起桌上的算盘,拨了拨珠子,“你爸的饭馆,老味道是‘常’,换个新盘子新桌子是‘变’,要是连味道都改了,那就是丢了根儿。”
苏拉想起班里的学习委员,以前总死记硬背,考试成绩忽高忽低。后来她改了法子,先琢磨课本的逻辑,再找重点背,成绩反倒稳了。“她这是先找着‘常’,再求‘变’吧?”她在笔记本上写“不变的是根,变得是法”,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就像树,根得扎牢,枝叶才能随便长。”
窗外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玻璃上,沙沙响。马克忽然想起爷爷的工具箱,锤子、扳手、螺丝刀摆得整整齐齐,可爷爷修东西时,总说“死规矩得活用法”。上次修自行车链条,扳手拧不动,他拿锤子敲了两下扳手,立马就松了。
“那这‘常’到底是啥?”马克把手机揣回兜里,“是规矩?是本分?还是啥?”
迪卡拉底往窗外指了指,老槐树的枝桠上积了层薄雪,看着光秃秃的,可谁都知道,开春就会冒出绿芽。“这树的‘常’,是活着;‘变’,是冬天落叶,春天发芽。”他转过身,手里捏着那枚龟甲,“人的‘常’,是想好好过日子;‘变’,是换个法子过日子。不管咋变,总得朝着‘好好过’的方向,这就是‘通则久’的道理。”
苏拉忽然想起自己的画画本,以前总照着画册描,画得再像也没灵气。后来她试着自己配色,自己构图,虽然不完美,可老师说“有了自己的东西”。“这是不是也算‘变’对了?”她把画本从包里掏出来,指着其中一页,“我没丢开画画的底子,就是换了种想法。”
马克看着画本上的向日葵,花盘是歪的,颜色也浓得有点怪,可透着股犟劲儿。他忽然笑了:“我打球也得找着‘常’。我投篮准是‘常’,以前总爱站死了投,下次试试跑着投,说不定更厉害。”
迪卡拉底把龟甲放回布包,雪粒子还在敲窗,像在催着谁拿主意。他看着两个学生眼里的光,忽然觉得《周易》里的那些符号,其实就藏在腌菜坛子的咸香里,藏在饭馆飘出的家常菜味里,藏在每个想好好过日子的人心里——知道啥不能变,才敢放心去变。
那张画着卦象的宣纸还摊在桌上,霜气在纸边凝成了小水珠,像给那些勾勾叉叉,缀上了串透亮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