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军铁骑的喊杀声如同附骨之蛆,死死追咬着溃散的夏军。兵败如山倒,三十万大军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化作无数股惊惶奔命的细流,在黑暗与混乱中各自寻找渺茫的生路。
窦建德是在一片冰冷刺骨的泥沼深处恢复意识的。
恶臭的淤泥糊满了口鼻,冰冷的污水浸泡着半边身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和浓烈的腐殖气味。
左肋下,被流矢贯穿的伤口在污水的浸泡下,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灼痛和麻木,他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是摇曳的、被浓密芦苇分割得支离破碎的血色天空。耳畔,除了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便是远处隐隐传来的、如同潮水般起伏不定的追杀声、濒死的哀嚎,以及唐军那令人心胆俱裂的“万胜”狂呼。
“大王…大王…”一个嘶哑、微弱却带着狂喜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浓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哽咽。
窦建德艰难地侧过头,一张同样沾满污泥、被血水和汗水冲刷得沟壑纵横的脸映入眼帘——正是刘黑闼。
他仅存的铁甲残破不堪,左臂用撕下的战袍胡乱捆扎着,渗出的血迹已变得暗黑,他匍匐在泥水中,一只手死死攥着窦建德的臂膀,铜铃般的虎目此刻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那是绝望深渊中抓住唯一稻草的疯狂。
“黑…闼…”窦建德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每吐一个字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弟兄们…弟兄们…何在?…”
刘黑闼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深重的悲怆和刻骨的恨意,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迸出:“散了…全散了!唐狗…唐狗像梳篦子一样来回扫荡…王伏宝…曹旦…范愿…好多兄弟…都…都没冲出来…”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下的泥水里,激起一片浑浊的浪花,“李世民!尉迟恭!此仇不报,我刘黑闼誓不为人!”
窦建德闭上了眼,温热的液体混合着冰冷的泥水从眼角滑落。
王伏宝爽朗的笑声、曹旦沉稳的进言、范愿剽悍的身影…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在脑海中翻腾、碎裂,最终化为冰冷的死寂和无尽的虚空。
那柄断裂的马槊,那半截染血的辔头,那在烈焰中倒塌的中军大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巨大的悲痛和滔天的屈辱几乎要将他再次撕裂!
“大王!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刘黑闼猛地摇晃着窦建德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让他再次晕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大王还在,大夏的旗就倒不了。末将拼死护着大王冲出来时,撞见了凌敬那老儿,他带着几百个还算齐整的弟兄,正往北边的豆子岗方向撤。他说…他说那是大王早年经营过的根基之地,水网密布,芦苇丛生,唐军铁骑难以施展,是…是最后的生路!”
豆子岗!
这三个字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石,瞬间刺穿了窦建德被绝望和伤痛笼罩的心神。
那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沼泽湿地,密布着纵横交错的河汊、深不见底的泥潭和遮天蔽日的芦苇荡。
当年他初举义旗,兵微将寡,便是靠着这片天然的迷阵,一次次躲过隋朝官军的围剿,如同水中的游鱼,林中的狡兔。那里有他秘密储存的粮秣军械,有熟悉每一处暗流浅滩的老部下,有无数在苛政下挣扎求存、视他窦建德为唯一指望的贫苦渔民和盐户!
一丝微弱却顽强的生机,在窦建德近乎枯竭的心田中艰难地萌发出来。
“豆…子岗…”他喃喃重复着,浑浊的眼中,那几乎熄灭的火焰,终于重新跳动起一点微弱的光芒。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撑起身体,肋下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末将背您!”刘黑闼毫不犹豫,立刻转身,将窦建德沉重的、沾满泥浆的身体艰难地负在自己宽阔却同样伤痕累累的背上。
每一步,都深陷在冰冷的淤泥里,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污浊的泥水没过大腿,芦苇锋利的叶片划破肌肤,蚊虫毒蛇在黑暗中窥伺。
远处,唐军游骑的火把光影如同鬼魅般在芦苇荡边缘游弋,呼喝声和箭矢破空的尖啸不时传来,每一次都让刘黑闼的心提到嗓子眼。
逃亡的路,是用血和泥铺就的绝望之途。
沿途,不断有失散的夏军溃兵如同惊弓之鸟,从芦苇丛中、泥沼深处钻出。他们大多衣甲破碎,伤痕累累,眼神中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茫然。
但当他们借着微弱的星光,认出刘黑闼背上那个虽然狼狈不堪、却依旧散发着熟悉威严的身影时,那死灰般的眼中,竟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望!
“是…是夏王!”
“大王!大王还活着!”
“刘将军!”
低沉的、压抑的惊呼在死寂的芦苇荡中传递,如同黑暗中的磁石,越来越多的溃兵循着声音汇聚而来。
几十人…上百人…当刘黑闼背负着窦建德,终于抵达豆子岗深处一处隐秘的高埠——当年窦建德秘密营建的水寨旧址时,身后竟已聚集了超过两千名如同泥塑鬼魅般的残兵!
水寨早已被废弃,木制的寨墙大多腐朽倾颓,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几座半塌的了望塔在夜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
然而,当火把被艰难点燃,昏黄的光晕驱散些许黑暗时,聚集在断壁残垣间的两千多双眼睛,全都聚焦在中央那个被刘黑闼小心翼翼扶着、靠坐在半截朽木上的身影上。
窦建德依旧虚弱,脸色在火光下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口。他胸前的金甲被污泥和暗红的血迹覆盖,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光泽,左肋下简陋包扎的布条不断渗出深色的血渍。
但当他抬起那双深陷、却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缓缓扫过眼前这群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眼神却充满渴望与依赖的残兵时,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竟无声地弥漫开来。
水寨废墟中,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沼泽湿地特有的蛙鸣虫嘶。
“孤…败了。”窦建德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石摩擦,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直面惨痛的坦荡和沉重,“败得…一塌糊涂!三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这片土地之下,孤…有负于河北父老!有负于…追随孤血战十年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