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将军府。
殿宇深沉,金碧辉煌。数日前那剑拔弩张、血溅五步的肃杀之气似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浮于表面的、刻意维持的雍容与平静。青铜兽炉中吐出袅袅青烟,暗香浮动,却掩不住那份潜藏在华美袍服之下的紧绷。袁绍高踞上首鎏金蟠纹主座,指尖缓缓摩挲着一支温润生光的羊脂玉如意,眉宇间是许久未曾真正舒展过的、带着一丝矜傲的笑意。殿下文武分列左右,大多亦面带得色,低声交谈间,不乏对前线将士的赞誉与对曹操败象的揣度,仿佛胜利已在指掌之间。
“颜良、韩猛,果不负吾厚望!”袁绍的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得意,“黎阳坚城,终入我手!于禁败走,兖州门户,已为吾洞开!”他手臂一挥,袖袍带风,“曹操失此屏障,如同猛虎失其利齿,蛟龙断其爪牙,覆亡之期,指日可待!”
他目光转向左侧的许攸,赞许地点了点头:“子远前番所献‘泰山压顶’之策,确是良谋!任那于禁如何号称善守,在吾河北雄师面前,亦唯有溃退一途!”
许攸闻言,微微躬身,狭长的眼中闪过一丝自得,面上却仍是谦逊模样:“此全赖主上洪福齐天,三军将士用命,攸不过略尽绵薄,岂敢居功。如今黎阳既下,颜、韩二位将军正可乘胜南下,与白马方向的淳于琼、张合部形成钳形夹击之势,曹操已是瓮中之鳖,束手就擒,不过旦夕之事。”
殿内气氛,一时更显松快。
然而,就在这片虚浮的祥和之中——
“报——!”
一声凄厉、急促,如同裂帛般的传报声,骤然刺破了大殿的宁静!一名浑身征尘、甲胄染泥的信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殿内,扑倒在地,双手高高擎起一份染血的军报,声音因恐惧而剧烈颤抖:“启禀主上!白马……白马六百里加急军报!”
袁绍眉头倏然锁紧,那刚刚浮起的笑意凝固在嘴角,他耐着性子,沉声道:“讲!可是淳于琼已擒杀曹贼?”
那信使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触及冰冷的地砖,声音带着哭腔:“回…回主上…昨夜…昨夜曹操集中全部精锐,猛攻张合将军营寨!张将军虽…虽浴血奋战,杀伤颇多,然营垒多处被毁,将士伤亡…伤亡惨重……那曹操…曹操及其主力,已…已趁我军重整之际,突围东去,退往濮阳了!”
“什么?!”
袁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中的玉如意“啪嚓”一声脆响,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迸裂成无数碎片。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身体因极致的愤怒与难以置信而剧烈颤抖,指着那信使,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突围?!跑了?!五万大军!重重围困!淳于琼是酒囊饭袋吗!张合呢?他的营寨何以如此不堪一击?!”
殿内方才的轻松气氛瞬间冰封,所有人的心都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曹操跑了!这意味着黎阳的胜利大打折扣,煮熟的鸭子竟从锅边飞走,兖州战事必将迁延日久,变数陡生!
许攸脸色亦是剧变,急跨一步,厉声追问:“曹操突围,兵力折损几何?淳于琼将军可曾及时追击?”
信使颤栗回答:“曹军断后部队极为悍勇,死战不退,张合将军营寨破损,亟需时间修复……淳于琼将军…起初被曹军布置的疑兵所惑,待辨明虚实,曹贼主力已远遁数十里……追之……追之不及矣……”
“废物!庸才!误吾大事!”袁绍勃然暴怒,一脚将身前沉重的紫檀木案几踹翻,其上精美的酒器、果盘哗啦啦倾泻一地,汁水横流,“万全之局,竟败坏至此!吾要他们何用!”
然而,祸不单行。
殿外马蹄声再次如疾风骤雨般迫近,接连又是两声惶急的通报:
“报——!荆州急报!刘表遣大将文聘,率军两万,已进抵宛城,打出‘奉诏讨逆’旗号,于城外扎营,每日操练,对我汝南、颍川之地虎视眈眈!”
“报——!并州八百里加急!吕布亲率并州狼骑,绕过壶关天险,自小道奇袭西河郡,离石城一日陷落!吕布兵锋甚锐,直指晋阳!高干将军告急,请求主上速发援兵,迟则并州危矣!”
接踵而至的噩耗,如同三道九天惊雷,接连劈在袁绍头顶!他身形剧烈一晃,眼前阵阵发黑,若非身旁侍从死死搀扶,几乎要瘫软在地。
曹操遁走!刘表觊觎!吕布偷袭!
刚刚因黎阳大捷而燃起的雄心壮志,瞬间被这兜头冷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四面楚歌、焦头烂额的惊怒与恐慌。
“刘景升……安敢欺吾!”袁绍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手指颤抖地指向南方,声音嘶哑,“还有那三姓家奴吕布!狼子野心!吾在此与曹贼决死,他竟敢偷袭吾之后方!”
殿内群臣顿时乱作一团,如同炸开了锅。郭图立刻越众而出,声音尖细:“主上!刘表徒有其表,虚张声势,意在掣肘,绝非真心来战,不足为虑!当务之急,乃是并州!高干将军独力难支,若晋阳有失,则我军侧翼完全暴露,并州震动,冀州亦将不稳!请主上立刻派遣大将,火速驰援并州!”
沮授闻言,立刻高声反对:“不可!主上,曹操新败,实力尚存,若此时分兵北上,则兖州攻势必然受挫,前功尽弃!刘表虽未必真攻,然其兵临城下,亦使我军南下之时,需时刻惦记侧翼安危,如芒在背!授以为,当严令淳于琼、张合,不惜代价,猛攻濮阳,同时命颜良、韩猛急速进军,合力绞杀曹操!只要速平曹操,其余宵小,自可传檄而定!”
“速平曹操?谈何容易!若并州陷于吕布之手,届时南北夹击,我军首尾难顾,大势去矣!”郭图寸步不让,反唇相讥。
双方争执再起,殿内吵嚷不休。
“都给吾住口!”袁绍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声震屋瓦,强行压下了所有嘈杂。他面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目光如同困兽,最终死死锁定在一直凝眉沉思的许攸身上,“子远!局势危殆至此,何以教吾?!”
许攸深吸一口气,深知此刻一言可决大势。他排开众人,步至殿中,声音已恢复冷静,但语速极快,字字清晰:“主上,局势虽骤然生变,风云诡谲,然我河北根基雄厚,实力仍远胜诸敌,切不可自乱方寸,徒令仇者快意!”
他目光如电,迅速剖析:“曹操虽侥幸遁走,然其连番受创,黎阳失守,白马损兵,已是元气大伤,退守濮阳,不过负隅顽抗。可立即传令淳于琼、张合,整顿兵马,衔尾追击,步步紧逼!同时严令颜良、韩猛部放弃休整,全速南下,与淳于、张合合兵,四面围困濮阳!务必趁其新败,士气低落,一鼓作气,犁庭扫穴!此一路,乃决胜关键,主力绝不可轻易调动!”
他稍顿一下,继续道:“刘表之辈,守户之犬耳,出兵不过虚应故事,以示忠于汉室,实则首鼠两端。可速遣能言善辩之心腹,携重礼前往宛城,面见文聘乃至刘表,陈说利害,许以钱粮土地,暂且稳住荆州兵马,使其按兵不动。此一路,可暂缓图之,以羁縻为主。”
言至此处,许攸语气陡然转为凝重,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袁绍:“而今心腹之患,肘腋之敌,乃是吕布!此獠骁勇,兼有陈宫为谋,不动则已,一动必直击我要害!并州若失,非但侧翼洞开,更恐震动河北根本,使天下离心!必须立即派遣精锐之师,北上救援,刻不容缓!”
袁绍急迫追问:“需派多少兵马?何人可担此重任?”
许攸断然道:“需一员智勇双全、能独当一面之上将,精兵两万,骑步各半,即刻星夜北上,驰援晋阳!统兵之人……”他目光如炬,扫过殿内诸将,最终定格在虚空一处,仿佛穿透殿宇,望见了那远在白马的将领。
袁绍心念电转,瞬间明了。颜良、文丑(伤)、淳于琼皆在河南要冲,韩猛新至黎阳……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声音斩钉截铁:
“传令张合!”
他仿佛对着无形的传令兵嘶吼:“令张合卸白马之责,交予淳于琼暂统!吾予他精兵两万,即日启程,北上并州,汇合高干,务必给吾挡住吕布兵锋,守住晋阳!并州若有闪失,军法无情!”
命令既下,如同金石坠地。自有近侍疾步出殿,安排八百里加急传令事宜。
袁绍看着地上那摊玉如意的碎片,又瞥见那几份如同索命符般的军报,一股混杂着疲惫、暴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的情绪,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本以为黎阳捷报乃是定鼎之始,孰料转眼间,便是八方风雨,危楼欲倾。
“再传令颜良、淳于琼!”他声音嘶哑,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吾不管他们用什么方法!一个月!一个月之内,吾要看到曹操的人头悬于辕门!否则,提头来见!”
那短暂的、虚幻的胜利喜悦早已被残酷的现实撕得粉碎。袁绍这艘看似庞大无比的楼船,在刚刚取得一场战术胜绩后,却猛然发现自己已驶入了暗礁密布、漩涡丛生的险恶海域,四面八方,皆是汹涌而来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