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原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并顺势鲸吞并州北部广袤土地之后，武泽苍及其领导下的势力，如同经过烈火淬炼的精钢，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其实际控制范围，已横跨原和州、燕云部分故地及新得的并州北部，疆域辽阔，地势险要。麾下能战之兵，经过整编与吸纳降卒，已逾十万，且皆是经过血火考验、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虎狼之师。文有李慕、张世安等经世之才统筹全局，武有林惊羽、赵铁鹰、红娘子等悍将冲锋陷阵，更有小福子的“夜枭”无孔不入，鲁师傅的天工院巧夺天工，薛先生的医官队伍救死扶伤，玄尘子观测天机……可谓良将如云，谋臣如雨，体系完备，人才济济。
更重要的是治下民心。与外界烽火连天、饿殍遍野的惨状相比，武泽苍控制区内政通人和，百业渐兴，百姓虽未至丰衣足食，却已能安居乐业，看到了乱世中难得的希望。民心之凝聚，达到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程度。其声望之隆，实力之强，早已超越了“偏安一隅的藩王”范畴，成为天下公认的、最具实力的北方霸主，具备了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绝对资本。
在这般如日中天的形势下，一股早已在内部酝酿、涌动的潜流，终于按捺不住，迅速汇聚成一股难以抑制、试图改天换日的巨大浪潮。
这一日，例行的军政联席会议刚刚结束，各项关于春耕、屯田、新附之地治理、军功赏赐等具体事务都已讨论出章程。然而，与往常不同，与会的主要文武重臣们并未立刻起身告退，处理各自公务。他们彼此交换着眼神，那眼神中充满了某种默契、期待，甚至是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与狂热。
最终，目光汇聚到了文臣之首的李慕和武将之首的赵铁鹰身上。李慕深吸一口气，与身旁须发皆白的张世安对视一眼，得到后者一个鼓励而郑重的颔首后，他整了整身上那件象征着长史身份的绯色官袍，率先越众而出，来到大厅中央，面向端坐于主位之上的武泽苍，深深一揖，几乎及地。
“王爷！”李慕的声音清朗，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力量，回荡在寂静下来的大厅中，“臣，有本启奏，事关天下安危，社稷存亡，望王爷垂听！”
武泽苍正端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李慕，又扫过下方肃立、神情各异的众人，心中已然明了了几分。他放下茶盏，面色平静无波：“李长史有何事，但讲无妨。”
李慕直起身，目光灼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引经据典、慷慨陈词的气势：“王爷！如今天下崩裂，纲常沦丧，社稷倒悬于累卵！蛮夷虽暂退北疆，然其狼子野心未死，时刻觊觎！更甚者，国内祸乱不休，诸侯割据，相互攻伐，以致烽烟四起，民不聊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他话锋一转，直指核心，言辞变得犀利而激烈：“而京城之内，二皇子武泽宽，弑君弑父，行同禽兽！篡夺大宝，囚禁宗室，把持朝政，任用奸佞，倒行逆施，人神共愤！其罪孽，罄竹难书！大皇子武泽宇，虽有勇力，然暴虐嗜杀，穷兵黩武，非但不体恤民情，反而横征暴敛，岂是人主之相？”
他的声音充满了感染力，目光扫过全场，最后牢牢锁在武泽苍身上，语气变得无比崇敬与恳切：“放眼当今四海，烽火狼烟之中，能拯万民于水火，解倒悬之危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者，唯王爷一人耳！”
“王爷自就藩这和州边陲苦寒之地以来，仁德布于四方，百姓感念；武功震于寰宇，蛮夷丧胆！内修政理，劝课农桑，兴工商，开学塾，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外御强敌，雁门关前破胡虏，野狼原上扫不臣！此乃何等伟业？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是感王爷活命之恩！天下贤才四方来投以效明主，是慕王爷仁德之政，英明之姿！”
李慕越说越是激动，再次深深揖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坚定：“此情此景，上合天心，下顺民意！此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大势已成！臣等冒死恳请王爷，顺天应人，体察万民之渴盼，早登帝位，定鼎乾坤，正位九五！如此，方可安天下亿兆黎民之心，可慰忠臣义士之望，可名正言顺，讨伐伪帝，廓清寰宇！”
“臣等恳请王爷顺天应人，早登帝位！”
“恳请王爷早登帝位！”
李慕话音甫落，早已按捺不住的赵铁鹰第一个轰然应和，单膝跪地，抱拳怒吼！紧接着，张世安、红娘子，以及在场几乎所有的文武官员，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声音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洪流，震得厅堂梁柱似乎都在微微作响！
就连一向沉默寡言、只以行动示忠的林惊羽，此刻也毫不犹豫地单膝点地，抱拳垂首，那坚毅的背影无声地表达着最坚定的支持。甚至立于角落，一向超然物外的玄尘子，也微微向前一步，手持拂尘，对着武泽苍的方向轻轻一揖，颔首不语，那姿态，仿佛是默许，又像是某种见证。
厅堂之内，气氛庄重、热烈，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与狂热。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牢牢聚焦在武泽苍一人身上。在他们看来，走到今天这一步，称帝建国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之事。唯有如此，才能从法理上彻底否定二皇子武泽宽的合法性，才能凝聚麾下所有力量，给予追随者们更明确的未来和更高的地位封赏，才能以“皇帝”的名义，号令天下，讨伐不臣！这是权力阶梯的必然顶点，是乱世中强者理所当然的归宿！
然而，面对这山呼海啸般、期盼已久的劝进浪潮，处于风暴中心的武泽苍，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
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跪满一地的文武心腹，这些人与他并肩作战，出生入死，是他在这陌生时代最信赖的伙伴和臂助。他理解他们此刻的心情，理解他们对于“从龙之功”的渴望，更明白在这个封建时代，称帝确实是巩固权力、明确目标、凝聚人心的最直接、最有效的途径。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他势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
但是，在他灵魂深处，那个来自现代、崇尚自由平等、对封建皇权有着本能警惕和反思的意识，却在发出强烈而执拗的呐喊与抵触！
皇帝？九五之尊？万岁爷？
那意味着他将被架上权力的神坛，成为孤家寡人，被无数规则和阴谋包围，一言一行皆关乎天下，再无真正的私人空间和情感。那意味着他将彻底告别“武泽苍”这个相对自由、可以深入民间、与将士同甘共苦的个体，成为一个被符号化、被神化、坐在权力火山口上、时刻面临背叛与刺杀的“天子”。
他想起了穿越之初在森严皇宫中感受到的压抑与冰冷，想起了史书上那些为了皇位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血淋淋的悲剧，想起了那些晚年昏聩、被权力腐蚀的帝王。他最初的愿望，不过是利用先知先觉，在这个乱世活下去，保护好身边的人。即便后来被时势一步步推着，承担起越来越多的责任，拥有了改变世界的可能，他的核心目标也一直是“终结乱世，建立一个能让更多人安居乐业、相对公平的秩序”，而非自己坐上那张以无数白骨堆砌、冰冷而孤独的龙椅。
更深层处，还有一个模糊但无比坚定的念头在闪烁：还政于民。这个“民”，并非指士大夫阶层，而是指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他理想中的未来秩序，或许应该更接近某种……共和制？或者至少是开明君主立宪？权力应当受到制约，制度应当优于人治。虽然他以超越时代的理智清楚地知道，在当下的生产力水平、教育普及程度和根深蒂固的社会结构下，贸然提出这些思想无异于痴人说梦，只会被视为疯子，导致内部离心离德，但他内心始终保留着这一丝来自未来的火种，不愿轻易向传统的封建帝制彻底妥协。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跪在地上的众人，从最初的狂热，渐渐感受到一丝不安与疑惑。王爷为何不语？难道……
良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武泽苍终于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他走下主位，来到众人面前，首先伸出双手，亲自将为首的林惊羽和赵铁鹰扶起，然后又郑重地扶起李慕和张世安。
“诸位，”他的声音平静，却如同磐石般稳定，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请起。诸位之心意，所言之事，泽苍……明白。”
他目光深邃，扫过每一张带着期盼、疑惑乃至些许不安的面孔，语气诚恳而有力：“诸位拳拳之心，殷切之望，泽苍感念于心，亦深感诸位于我之厚爱与信重。然——”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斩钉截铁：“称帝之事，关乎国本，关乎天下气运，关乎我等起兵之初心！此事，绝不可行！”
“不可行”三个字，如同冰水泼入滚油，让刚刚起身的众人脸上瞬间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
武泽苍无视他们的反应，继续沉声陈述理由，条理清晰，掷地有声：
“其一，名分大义。二皇子武泽宽虽行篡逆，罪恶滔天，然其目前仍占据京城，挟持朝廷名义，掌控部分中枢机构。天下不明真相者，或仍视其为正统。我等若于此时率先称帝，便是僭越，是自立，恐失天下尚未归附之士民人心，更予武泽宽及其他诸侯以‘叛逆’之口实，使我等陷于不义之地，于大局有损无益！”
“其二，初心本愿。”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深沉，带着一种扪心自问的真诚，“诸位可还记得，我等当初为何要聚集于此，为何要练兵，为何要征战？是为平定这吃人的乱世！是为让这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能不再流离失所，能不再易子而食，能有一方安宁土地，繁衍生息！而非为武泽苍一人之荣辱得失，非为那‘皇帝’二字之虚名！”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如今，乱世远未平定！蛮夷仍在窥伺，伪帝盘踞京师，诸侯割据四方，亿万黎民犹在水深火热之中！大业未成，根基尚需巩固，强敌依然环伺，我等岂可急于正位称尊，徒务虚名而招实祸？此非智者所为，更非仁者所愿！”
说到这里，武泽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最终说出了那番让李慕、张世安等深受传统君臣纲常教育的臣子感到有些云里雾里，却又隐隐觉得石破天惊的话：
“况且，‘皇帝’二字，看似尊荣无限，实则责任重于泰山，枷锁深似海渊。泽苍自问德薄才浅，唯恐有负天下万民之殷切厚望。我所求者，从来非是一家一姓之江山永固，子孙世代承袭帝位……我所向往者，乃是海内清平，万民安康，老幼皆有所养，贤能皆得其用。待到他日，寰宇靖平，四海升腾之时，或许……这天下，该有更好、更符合天道人心的治理方式，而非仅仅系于一人之身。”
最后这几句话，带着明显的超越时代的思想残留，让李慕等人听得眉头微蹙，心中震撼却又难以完全理解。但武泽苍拒绝的态度，那份基于理智、战略和某种他们无法完全把握的“初心”的坚定，却是清晰无比、不容置疑的。
李慕张了张嘴，还想再劝：“王爷，三思啊！此乃众望所归，亦是稳定人心……”
“不必再言！”武泽苍抬手，果断地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议！当前之要务，是整军经武，积蓄粮草，安抚新附之地百姓，巩固我等根基！同时，密切监视京城及各方动向！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以雷霆万钧之势，讨伐伪帝武泽宽，匡扶社稷，肃清寰宇，方为根本！至于帝位……非我所愿，亦非其时！”
见武泽苍态度如此坚决，甚至隐隐带上了属于主君的威严，众人虽心潮起伏，各有思量，满心的不甘与惋惜，却也不敢再强行劝谏，只得压下翻腾的思绪，齐声应道：
“臣等……遵命！”
第一次正式的、由核心班底发起的集体劝进，就这样被武泽苍以超越时代的理智、深沉的家国情怀和那份执拗的“初心”，强行压了下去。厅堂内狂热的气氛渐渐冷却，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股试图将武泽苍推上权力顶峰的浪潮，既已汹涌掀起，便绝不会轻易平息。它只是暂时潜伏下来，等待着下一个更强大、更无法抗拒的契机，去冲击、去突破武泽苍心中那道来自另一个时代、看似脆弱却异常坚韧的思想壁垒。而那一天，或许并不会太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