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孙建军揣着那封分量不轻的信,骑上厂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迎着晨风,一路向县城赶去。
他按照李浩轩的吩咐,没有直接去红星厂的家属院,而是在附近一个巷子口停了下来。他花了几毛钱,从一个小卖部买了几颗糖,很快就跟一群正在玩弹珠的半大孩子混熟了。
“小兄弟,帮哥哥一个忙。”孙建军挑了个看起来最机灵的孩子,把那一毛钱和信一起塞到他手里,“看到前面那个带石狮子的院子没?你把这封信,塞到左边那个石狮子的嘴里,然后就可以去买糖吃了。”
那孩子接过钱,眼睛一亮,把信往怀里一揣,拍着胸脯保证:“叔,瞧好吧您嘞!”
说完,他一阵风地跑了过去,左右看了看,敏捷地将信塞进了石狮子大张的嘴里,然后一溜烟跑远了。
孙建军躲在墙角,看着这一切,心里暗暗佩服厂长的算计。这种方式,神秘,不留痕迹,又能勾起人的好奇心。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找了个不远不近的角落,蹲在路边,假装在修车链子,眼睛却一直盯着何卫国家的大门。
这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
临近中午,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身影,推着自行车从院子里走了出来。那人头发花白,身形清瘦,但腰板挺得笔直。正是何卫国。
他看起来心事重重,锁了门,推着车就准备走。
可他刚走两步,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他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门口的石狮子。那石狮子的嘴里,多了一抹白色。
何卫国皱起了眉头。他走上前,伸手从狮子嘴里取出了那个信封。
他捏了捏信封的厚度,又翻过来看了看,上面没有任何字样。他环顾四周,街道上人来人往,并没有谁在注意他。
他眼中的疑惑更深了。犹豫片刻,他没有当场拆开,而是将信放进了上衣口袋,推着车,朝着与红星厂相反的方向走去。
孙建军看到这一幕,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他扶起自行车,悄悄地离开了县城。
何卫国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厂里。他推着车,来到县城边上的公园。
找了个无人的长椅坐下,他才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
信封被撕开,里面是一张简单的信纸。
当他的目光落在信纸上时,他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字迹苍劲有力,入木三分,一点也不像个晚辈的字。
“久闻何工大名,如雷贯耳。”
第一句话,让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大名?他现在不过是设备科一个管仓库、修零件的闲人,哪还有什么大名。
但他继续看了下去。
“晚辈偶得新机一台,才疏学浅,不知如何驾驭,恳请前辈莅临斧正。”
看到这一句,何卫国的笑容凝固了。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新机?驾驭?斧正?
这几个词,每一个都精准地敲打在他最痒的地方。作为一个技术人员,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英雄无用武之地。他那份关于引进高塔造粒技术的改造方案,还压在抽屉底层,纸张都已泛黄。厂里的新领导,只想着怎么削减成本,怎么搞好人事关系,对技术革新嗤之以鼻。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用这种口吻和他讨论技术了。不是命令,不是请求,而是带着一种江湖豪杰切磋武艺般的尊重和挑战。
是谁?是谁知道他?还知道用这种方式来请他?
他的目光,落到了最后的地图和落款上。
靠山村,李浩轩。
这个名字很陌生。靠山村,他倒是知道,县城西边的一个穷山村。一个村里人,能有什么“新机”?还到了“不知如何驾驭”的地步?
何卫国的第一反应,这是个骗局。或者,是厂里哪个对头,想出来的恶作剧。
他把信纸揉成一团,准备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可他的手举到半空,却停住了。
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那个“新机”,到底是什么?
这个念头像一根藤蔓,瞬间缠住了他的心。他一辈子都痴迷于机械和化工技术,对先进设备的渴望,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他枯坐了半晌,最终还是把那团信纸重新展开,抚平,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
那张简易的地图,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去,还是不去?
去,可能是一场空,白跑一趟,甚至是个圈套。
不去,那个叫“新机”的谜团,可能会让他接下来几个月都睡不好觉。
最终,他对技术的好奇心,战胜了所有的疑虑和戒备。
他猛地站起身,将信纸叠好,揣回兜里。他推起自行车,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团火。
黑金肥厂这边,安装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李浩轩就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指挥官,将几十个工人调度得井井有条。每一个步骤,他都亲自监督,每一个关键的螺丝,他都亲自拧紧。
时间一天天过去。
王富贵和孙建军急得嘴上都起了泡。
“厂长,这都三天了,姓何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王富贵凑到李浩轩身边,小声问道。
“是啊厂长,那信他肯定是收到了。会不会……人家根本不搭理咱们?”孙建军也一脸担忧。
李浩轩正拿着扳手,调整一个阀门的松紧。他头也不抬,平静地说道:“急什么。鱼已经看到了饵,吃不吃,什么时候吃,得看它的心情。我们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
他表现得越是沉稳,王富贵两人心里就越没底。
就在第四天的下午,工厂的安装工作进入到最核心的管道对接阶段。
突然,工厂大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肩上挎着一个旧皮包。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也没有喊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院内的一切。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已经拔地而起,结构复杂的合成塔上时,他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信,以及一种近乎贪婪的狂热。
他看到了合成塔上那个德文铭牌,看到了旁边还未安装的涡轮压缩机,看到了那套全新的仪表控制系统。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这不是他方案里画了无数遍,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设备吗?
正在指挥工人对接法兰盘的李浩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转身望向大门口。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看到了那个站在门口的身影。
李浩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把手里的扳手递给旁边的工人,用沾着油污的袖子擦了擦手,大步流星地朝着门口走去。
整个嘈杂的工地,仿佛成了背景。
一老一少,隔着几十米的距离,目光在空中交汇。
李浩轩走到对方面前,伸出手,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尊敬和欣喜。
“何工?”
何卫国艰难地将目光从那台让他心神巨震的机器上移开,落到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青年脸上。对方的脸上还沾着油污,但那双眼睛,明亮,沉稳,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你就是……李浩轩?”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激动。
“晚辈正是。”李浩轩的笑容真诚,“何工,您能来,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