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刘娥果然因宿醉醒来,头痛欲裂,躺在锦被里呻吟不止。大庞氏心疼女儿,又知今日恰逢妹夫谢仲安太医令休沐,立时命人速去谢府,请妹妹小庞氏并谢大人过府一叙,顺带为刘娥诊视。
消息传到沈执砚耳中,她念着昨日才与刘娥和好,又担忧其身体,便也立刻递了帖子,前往刘府探望。
刘娥闺房内,帷帐低垂,药气微弥。谢仲安坐在榻前矮凳上,手指搭在刘娥腕间,凝神诊脉。大庞氏与小庞氏则立于一旁,面带忧色,低声交谈着。谢栖迟随侍在父亲身侧,目光沉静地观察着父亲诊脉的手法与刘娥的气色,这是难得的观摩学习机会。
待谢仲安诊毕,提笔开具药方,又嘱咐了些静养忌口的注意事项后,几位长辈便围在榻前,细细询问关怀起来。谢栖迟见此处暂不需他,便悄然退出了房间,信步来到连接花厅的偏厅暂歇,欲等候父亲一同归家。
偏厅内陈设清雅,窗外几竿翠竹掩映,阳光透过篾帘,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谢栖迟刚踏入,却见一抹月白色身影正静立在窗前,望着庭中景致出神,不是沈执砚又是谁?她显然也是在此等候内间消息。
听到脚步声,沈执砚回过头来,见是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迅速垂下眼睫,依礼微微屈膝:“谢公子。”
“沈姑娘。”谢栖迟拱手还礼,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和。他走近两步,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昨日听闻表妹与姑娘一同饮酒,方才又见姑娘在此等候,想必是来看望表妹的。姑娘……昨日回去后,可还安好?校场那日,听闻姑娘险些落马,不知可有擦伤?若有不适,切莫讳疾忌医。”
他问得自然,仿佛只是寻常的客套与医者的仁心。
沈执砚心头微紧,依旧垂着眼,声音平稳却疏离:“劳公子挂心,执砚无事,并未受伤。”她刻意回避了饮酒的话题,也将那份可能的关心推拒在外。
偏厅内一时静默,唯有窗外竹叶摩挲的沙沙声。阳光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谢栖迟看着她低垂的、显得格外柔顺却也格外固执的脖颈,沉默片刻,终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极轻,如同羽毛拂过心尖。
“沈姑娘,”他再次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怅惘,“近日……姑娘似乎总是在避开栖迟。可是栖迟有何处言行失当,唐突了姑娘?”
沈执砚猛地抬眼,对上他那双清澈却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眸子。她看到他眼中那份温和里,掺杂着一丝清晰的、并非作伪的困惑与……淡淡的失落。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慌忙又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谢公子何出此言?公子光风霁月,言行从未有失,是……是执砚近来家中事忙,故而……”她编造着拙劣的借口,声音却越来越低,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是么?”谢栖迟的声音里含了一丝几不可查的苦笑,“或许是吧。只是……栖迟愚钝,总觉得姑娘待我,不似从前在塾中探讨学问时那般自然。那日金明池代笔之人,姑娘避而不谈;校场之上,姑娘仓惶离去;如今……更是连见面都成了难得。”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上,语气愈发轻柔,却字字敲在沈清梧心上:“栖迟并无他意,只是……偶尔会觉得,或许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才让姑娘心生厌弃,不由得……有些难过。”
“难过”二字,被他用这样低沉而隐忍的语调说出来,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沈执砚浑身一僵,仿佛被定在了原地。她从未想过,他会如此直接地(尽管依旧含蓄)表达出因她的疏远而感到“难过”。一股强烈的酸涩涌上鼻尖,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不是厌弃他,恰恰相反,是因为太过在意,才不得不远离啊!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
她死死咬着下唇,将那几乎冲口而出的辩解与委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余下苍白的沉默。
偏厅内,药香与窗外竹叶的清气交织,气氛凝滞而微妙。他隐晦的表白与控诉,她无言的抗拒与苦衷,在这安静的角落里无声地碰撞、胶着。
就在这时,内间传来了脚步声和长辈们的说话声,似是诊视已毕,将要出来了。这声响如同赦令,打破了这令人心慌的僵局。
沈执砚如蒙大赦,匆匆敛衽一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长辈们出来了,执砚……先告退。”说罢,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疾步离开了偏厅,甚至不敢再回头看一眼那青衫的身影。
谢栖迟站在原地,望着她仓促离去的背影,眼中那抹怅惘与失落渐渐沉淀,化作一片深沉的无奈。他抬手,指尖拂过袖口沾染的些许药草碎屑,那清冽的芸香,此刻闻来,竟也带上了一丝苦涩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