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往下说,可那意思,桌上的都明白——早点找婆家。
徐兰拿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桌面上根本不存在的油渍,接过了话茬:“师范是不错,体面。要不……卫生学校也行?出来进医院,当个护士,也挺好。”她瞟了一眼旁边闷头坐着的大闺女雷小玲,“总得有个一技之长,端上铁饭碗。”
雷小玲低着头,手指头绞着垂到胸前的辫子梢,一声不吭。灯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爸,妈,”二蛋斜靠在墙边,手里盘着俩核桃,嘎啦嘎啦响,“这都啥年月了,还姑娘家咋地咋地。我姐那脑子,念书比我都灵光,考高中,上大学,将来当工程师,那才叫真本事。”
“你少插嘴!”雷大炮眼睛一瞪,“上大学?那得多少年?七年!家里供得起?再说,上了大学就能成工程师?净想美事!不如实实在在学门手艺。”
“就是,”徐兰附和,但语气软和点,“小玲啊,妈不是不让你念书,是得想想实际。早点工作,也能帮衬家里不是?你看你大姐,这不也挺好?”
一直安静坐着的大姐春梅,轻轻拍了拍肚子,笑了笑:“我那是没念书的脑子。小玲不一样,她……”
“她啥不一样?”雷大炮打断,“还能念出个花来?听我的,考师范!”
一直沉默的雷小玲猛地抬起头,脸涨得通红,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倔劲儿:“我不考师范!我想读高中,考大学,我想学外语!”
“外语?”雷大炮嗓门一下子拔高了,“学那玩意儿干啥?跟谁说话?咱院里的张婶李婶,用得着你用外国话唠嗑?还是能当饭吃?”
“怎么不能当饭吃?”小玲顶了一句,“学好了,能当翻译,能看外文资料……”
“哎呦喂!”徐兰拍了下大腿,“我的傻闺女哟,那得是多大的官儿多大的学问人才能用得上翻译?轮得到咱平头老百姓?看外文资料?你看得懂吗你?”
“我怎么就看不懂?”小玲眼圈有点红了,豁出去似的,突然起身跑回里屋,哗啦一下,从枕头底下抽出本旧书,啪地摔在饭桌上。
书皮是牛皮纸包的,边上都磨毛了了,上面用钢笔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俄语入门”。
桌上一下子静了。连窗外的蚊子嗡嗡声都好像大了点。
雷大炮盯着那本书,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手指头点着:“这……这啥玩意儿?你从哪儿捣鼓来的?你一天天不琢磨正事,就鼓捣这?”
“苏联老大哥的!”小玲梗着脖子,“我们同学借我的!学了俄语,就能看苏联的技术书,怎么就没用?”
“你……”雷大炮气得胡子直抖,“你这是要走邪路啊!”
“爸,话重了啊。”二蛋把手里的核桃揣兜里,走过来,拿起那本“俄语入门”翻了翻,里面密密麻麻都是娟秀的笔记。他咂咂嘴,没看爹妈,反而看向小玲:“姐,你真想学这个?想吃这碗饭?”
小玲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下头。
“成,”二蛋把书放下,咧嘴一笑,“明天跟我去趟厂里。”
“去厂里干啥?”徐兰一愣。
“让她开开眼,也让她死心。”二蛋说得轻松,冲小玲抬抬下巴,“见识见识,你说的那外文资料,到底是个啥玩意儿。”
第二天晌午,日头正毒。二蛋真就把小玲带轧钢厂来了。他没直接去车间,拐弯抹角进了办公楼后面一栋矮趴趴的旧楼,门口挂着“技术资料室”的小牌牌。
看门的是个快退休的老头,戴着老花镜,正打盹。二蛋喊了声“刘师傅”,递过去根烟,老头眯缝着眼接了,挥挥手让他们进去。
里头一股子陈年老纸和灰尘的味儿。光线昏暗,书架顶天立地,上面堆满了泛黄的图纸和厚壳子书,空气里飘着细小的尘埃。
二蛋轻车熟路,走到最里头一个书架,踮起脚,从最上面一层吭哧吭哧搬下来一本砖头那么厚的大书,封皮是深蓝色的,上面印着褪色的俄文和复杂的机械图纸,边角都破损了,露出里面的纸板。
“喏,”二蛋把书“咚”一声放在落满灰的桌子上,激起一片灰尘,“苏联来的,五三年那批机床的原始说明书兼维修手册。咱厂那几个宝贝疙瘩,闹脾气了全得靠它。”
小玲好奇地凑过去看。密密麻麻的斯拉夫字母,穿插着无数齿轮、剖面图、线路图,看得人眼花。
“来,翻译翻译。”二蛋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一行字,“就这段,跟传动有关的。”
小玲俯下身,仔细辨认着那些扭曲的字母,手指头一个字一个字点过去,小声地、磕磕巴巴地念:“……调节……这个……恩……间歇……不对,是间隙……这个单词……阀……阀门?压力……补偿……”
她念得额头冒汗,脸憋得通红,好多专业词汇根本不认识,只能连蒙带猜。
二蛋抱着胳膊在旁边看着,也不催。
好不容易念完一小段,小玲直起腰,有点沮丧,又有点不服气地看着二蛋。
二蛋没评价她念得对不对,只是点点头:“知道为啥这书扔这儿吃灰吗?厂里当年培训了俩技术员学俄语,一个调走了,一个……水平跟你刚才差不多,连蒙带猜,修坏了一台机器,差点出大事,后来就没敢再动这书。机器坏了,全靠老师傅们凭经验硬摸。”
他拍了拍那本厚书,灰尘扑簌簌往下掉:“姐,我不是说学外语没用。有用,太有用了!你看这些,都是宝贝!可光会念这些字母,看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屁用没有。”
他拉着小玲走到资料室另一边,指着几本中文的《机械原理》、《钳工工艺》:“你得先把这个吃透了,成了老师傅,再拿起那本,”他指指俄文书,“你才能真明白人家写的是啥,才能真把技术学过来。顺序不能反。”
小玲看着那两本中文书,又回头看看那本天书一样的俄文手册,没说话。
回家的路上,太阳依旧毒辣,晒得柏油路都有点发软。小玲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布鞋尖。
二蛋慢悠悠地走在她旁边,开口算了笔账:“姐,你要是念高中,再上大学,起码七年。这七年,不光不挣钱,还得往里搭钱。学费、生活费、书本费……爸那工资,养这一大家子刚够,妈那点补贴,也就添个零头。我这点工资,还得攒着娶媳妇呢。”他开了句玩笑,随即正色道:“但你要是念中专,比如机械制造啥的,三年,出来就是技术员,一个月工资起码这个数。”
他比划了一下:“能立马帮衬家里。而且,你有了技术底子,再想学外语,钻研那些进口资料,路才算真的通了。技术是铁饭碗,语言么……是开碗的钥匙。姐你想造钥匙,行,我支持!可你得先有碗啊!我这当弟弟的,别的本事没有,供你碗里装饭的铁,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