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很丰盛,有肉片炒白菜,还有徐兰特意蒸的鸡蛋羹。雷二蛋饿坏了,埋头扒饭。徐兰不停地给他夹菜,絮絮叨叨问着考场的细节。雷二蛋挑着能说的说了,比如题量、题型,避开了具体题目和自己的答案。气氛轻松而温暖。
吃完饭,雷二蛋没像往常一样立刻回工具棚。他站在堂屋门口,望着院子里那棵叶子快掉光的枣树,又抬头看了看西沉的落日,晚霞给灰暗的天空涂抹上最后一抹亮色。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转身,目光投向工具棚的方向。那里,锉刀和钢坯在等待,收音机底盘在角落静默,还有那堆形状怪异的“异形件”教具。
笔试只是第一关。就像老爹说的,真正的战场,在车间里,在那些冰冷的钢铁和需要“稳、准、快”的手艺活里。
他不再犹豫,抬脚走向工具棚。步履沉稳,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明亮。待业在家那段悠闲的、充满烟火气和小发明的时光,随着这场笔试,已经悄然画上了句号。接下来等待他的,是属于技术流的、更硬核、也更贴近梦想的实战舞台——轧钢厂的实操考场!
就在他即将掀开工具棚门帘时,院墙外挂在电线杆上的大喇叭,突然毫无征兆地响起了熟悉的广播前奏音乐,紧接着,一个清晰的女播音员声音划破了傍晚的宁静:
“……下面播送一则通知,轧钢厂招工办公室通知:本次招工笔试阅卷工作已完成,通过笔试进入实操考核环节的考生名单将于明日上午九点,在厂区南门公告栏张贴公布。
实操考核定于本月xx日(后天)上午八点整,在厂第三车间进行。
请通过笔试的考生,务必携带准考证及个人常用工具(限:直尺、游标卡尺、划针、锉刀、手锯、扳手、螺丝刀等基础钳工工具),准时参加!迟到或缺席者,视为自动放弃资格!再重复一遍……”
“……笔试结果明早九点公布……实操考核后天上午八点……迟到或缺席者,视为自动放弃资格!”
后天!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堂屋里,徐兰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桌上,溅起几点水渍。
“哐当!”
一声闷响打破了死寂。
是搪瓷缸子重重顿在桌面上的声音。
雷大炮不知何时已站在堂屋门口,脸色黑得像锅底。
他那只端茶缸的大手还保持着握紧的姿势,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着,络腮胡子都跟着微微颤抖。
他瞪着院门方向,仿佛那广播喇叭是个该被千刀万剐的仇敌,从牙缝里狠狠挤出几个字:
“催命……催命呢这是!刚考完笔头子,喘口气的功夫都不给?!后儿个就上真家伙?!”
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粗粝又压抑着巨大的不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小院压垮时——
“叮铃铃——!”
一阵清脆悦耳、带着金属震颤感的自行车铃声,像一把锋利的小剪子,猝不及防地划破了紧绷的空气!
紧接着,一个爽利得如同秋日晴空、穿透力极强的女声在院门外欢快地响起:
“爸!妈!我回来啦!快开门!看看谁家的大宝贝闺女回来喽!”
这声音像一道滚烫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激流,瞬间冲垮了院里的冰封!
“哎哟!是春梅!春梅回来了!”徐兰像是被这声音烫了一下,猛地回过神,脸上的茫然和惊惧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她甚至顾不上捡地上的抹布,双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把,拔腿就往院门口冲,脚步快得像一阵风。
雷小玲也“啊”了一声,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丢下碗筷就跟着跑出去。
“大姐!是大姐!”雷小燕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已破涕为笑,小炮弹似的弹射出去,边跑边喊:“大姐!大姐!有糖吗?”
连雷大炮那黑沉沉的脸上,都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荡开了一圈笑意,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下来,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两步,又强自顿住,只是那目光,早已牢牢锁定了院门方向。
雷二蛋僵在门帘旁的手终于放了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那广播带来的冰冷压力,竟被这突如其来的铃声和呼唤冲淡了大半。他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也快步向院门走去。
院门“吱呀”一声被徐兰拉开。
门外,晚霞的最后一抹金红正眷恋地涂抹着胡同的青砖墙。一辆保养得锃光瓦亮的“永久牌”二八大杠稳稳地支着。车把手上,一边挂着个鼓鼓囊囊的草绿色军用挎包,洗得有些发白,却挺括精神;另一边则是一个沉甸甸的网兜,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形状各异。
车旁站着的,正是雷家的大姐——雷春梅。
她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军装(没有领章帽徽),袖子利落地挽到手肘,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臂。齐耳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却更衬得那张脸英气勃勃,眉眼间带着长途骑行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归家的兴奋和神采飞扬。汗水浸湿了额角的碎发,粘在光洁的皮肤上,她正抬手擦汗,看到院门打开,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妈!”雷春梅脆生生地又叫了一声,声音里的喜悦几乎要溢出来。
“哎!哎!我的大闺女!”徐兰一把抓住女儿的手,上下打量,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哽咽,“瘦了!咋又瘦了?回来咋不提前捎个信儿?妈好给你做点好吃的!” 她摩挲着女儿的手,粗糙的手指划过那带着薄茧的掌心,心疼得不行。
“想给你们个惊喜嘛!”雷春梅笑嘻嘻地反握住母亲的手,另一只手已经张开,接住了像小炮弹一样撞进怀里的雷小燕,“哎哟!小燕子!想死大姐了!快让大姐看看,长高了没?哟,这小脸,圆乎了!”她捏了捏雷小燕的脸蛋,惹得小家伙咯咯直笑,紧紧搂着她的脖子不放。
“大姐!”雷小玲也矜持地走到跟前,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亲昵,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姐姐。
“小玲!又漂亮了!像个大姑娘了!”雷春梅腾出一只手,揽过二妹的肩膀,用力抱了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