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鲁中一带大旱,地裂三尺,河床见底。我家太爷爷那时候还在淄川县城东的周家庄当货郎,每日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他有个异于常人的本事——能看见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年七月半,太爷爷从邻村回来晚了。月亮刚爬上东山,像半片陈年的铜镜,照得土路一片惨白。路过村口老槐树时,他瞧见树下坐着两个人,穿着灰扑扑的旧式长衫,头戴瓜皮帽,面如黄纸,正低声说着什么。
太爷爷起初以为是赶夜路的,正要打招呼,却见其中一人掏出一卷泛黄的册子,另一人提起毛笔,蘸了蘸根本不存在的墨汁,在册子上勾画。
“明日午时三刻,周家庄、李家庄、王各庄三处,各收十七、廿三、十九人,共五十九魂。”执笔的那人声音干涩,像是枯叶摩擦,“皆是热症,时辰到了便来引路。”
太爷爷心头一紧,知道这是遇上“办事的”了——我们那地方管阴差叫办事的。他屏住呼吸,躲在树后不敢动弹。那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起身朝西去了,走路脚不沾地,像被风吹着走。
回到家,太爷爷一夜没睡。周家庄正是我们村,明日午时三刻要收十七个人,这可是天大的灾祸。他想说又不敢说,阴间事泄露出去要遭报应,这是我们这一带老人都知道的规矩。
第二天一大早,太爷爷去村头赵老汉家送货。赵老汉是我们村的“明白人”,家里供着狐仙保家,能掐会算。太爷爷旁敲侧击地问:“赵叔,这几日天热得邪乎,会不会闹瘟?”
赵老汉眯着眼抽旱烟,半晌才说:“昨儿夜里,我家保家仙躁得厉害,打翻了香炉。怕是要出大事。”
太爷爷心里咯噔一下,终究没忍住,把昨夜所见小声说了。赵老汉脸色大变,烟杆子都掉了:“我的老天爷!这话你也敢听?听了也就罢了,还敢说?”
“可十七条人命啊!”太爷爷急道。
赵老汉在地上磕了磕烟锅,压低声音:“阴差办事,是阎王爷勾了生死簿的,咱们凡人插不了手。你若说出去,灾祸只会更大。”
太爷爷浑浑噩噩回到家,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午时将近,日头毒辣,村里的狗都不叫了,静得吓人。他想起村西头刘寡妇家才三岁的孩子,东头王木匠八十岁的老娘,还有村中教书先生那个独生子......
“不行!”太爷爷猛地站起来,抄起铜锣就往外跑,边跑边敲,“瘟疫来了!大家快躲!午时三刻要出人命!”
村民们被他惊动,纷纷出门询问。太爷爷顾不上解释,只说:“信我的快往高处跑!去北山!快去!”
一些人将信将疑,但见太爷爷平日里老实巴交,从不说谎,便收拾细软往北山走。也有不信的,觉得他是热昏了头。
午时二刻,赵老汉急匆匆赶来,一把拉住太爷爷:“快别喊了!你闯大祸了!”
话音未落,天空忽然暗了下来,不是乌云,而是一层灰蒙蒙的雾,从四面八方涌来。村口老槐树下,昨夜那两个人影又出现了,身后还多了四个同样打扮的,个个面色铁青。
“泄密者何在?”为首那个阴差开口,声音不大却传遍全村。
太爷爷腿一软,瘫坐在地。赵老汉连忙上前,拱手作揖:“各位上差,他是无心之过,念在救人心切,饶他一回吧。”
阴差冷冷道:“天机已泄,瘟疫提前两个时辰发作。原定的十七人未到时辰,阎王殿上无法交差,须另补足数。”
话音刚落,村里忽然响起一片咳嗽声。那些没走的村民中,有十几个突然倒地,口吐白沫,浑身滚烫。太爷爷眼睁睁看着,肝胆俱裂。
这时,赵老汉家的方向传来一声长啸,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跃上房顶,口吐人言:“各位差爷,周家庄保家仙胡三太奶求个人情。泄密之罪当罚,但可否将功补过?”
阴差们似乎认得这狐仙,态度稍缓:“胡三太奶有何高见?”
白狐道:“淄川县今日原该有场火灾,烧死二十余人。不如让这货郎去救下那些人,补上这里的缺数。他既有慈悲心,便让他行这慈悲事,如何?”
阴差们低声商议片刻,为首的道:“既是胡三太奶说情,便给他一个机会。今日酉时三刻,城西张家布铺走水,须救出二十三人,少一人便用他的命顶。”
说罢,六个阴差化作青烟散去。地上的病人渐渐苏醒,瘟疫竟奇迹般退了。村民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问怎么回事。赵老汉摆摆手:“都散了吧,今日之事,谁都不许外传。”
太爷爷惊魂未定,白狐从房顶跃下,落在他面前:“你可听清了?酉时三刻,城西张家布铺。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可我一个货郎,怎么救二十三个人?”太爷爷急问。
白狐眼中闪过一丝金光:“我会助你。现在就去县城,按我说的做。”
太爷爷不敢耽搁,挑着货担就往县城赶。一路上,白狐蹲在他肩上,指引方向。原来这狐仙修行三百年,虽未得正果,但在这一方地界颇有些神通。
进了县城,已是申时。张家布铺在城西最繁华的街上,三层木楼,雕梁画栋。太爷爷在对面茶馆坐下,观察情况。白狐蹲在桌下,低声道:“火从后院厨房起,因伙计打翻油灯。你要做的不是灭火,而是确保所有人及时逃出。”
酉时二刻,布铺客人渐少。太爷爷按白狐指点,走到布铺后院墙外,果然闻到浓烈的菜油味。他正要翻墙进去,却被两个伙计拦住:“干什么的?”
“我、我是赵掌柜派来送信的,”太爷爷急中生智,“赵掌柜说后院柴垛有问题,让我来看看。”
伙计将信将疑,领他去见掌柜。太爷爷一见掌柜便说:“掌柜的,我昨夜做梦,梦见您这铺子今晚走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张掌柜是个精明人,打量太爷爷一番:“你是周家庄的货郎老周吧?我认得你。你说这话,可有凭据?”
太爷爷正不知如何回答,后院突然传来惊呼:“走水了!走水了!”
果然,厨房方向浓烟滚滚。张掌柜大惊,连忙组织救火、疏散。客人和伙计们慌作一团,太爷爷想起阴差的话,大声喊道:“别挤!按顺序出去!楼上还有人!”
他冲上二楼,果然还有几个女客躲在角落瑟瑟发抖。浓烟已经弥漫上来,楼梯处火光熊熊。太爷爷急得满头大汗,忽然看见窗口有白影一闪——是那只白狐。
“带她们从后窗跳,我在下面接应。”白狐的声音直接在他脑中响起。
太爷爷连忙引导女客到后窗,只见窗外不知何时堆起了厚厚的草垛。女客们一个个跳下,均安然无恙。清点人数,布铺上下二十三人,全部脱险。
火最终被扑灭,损失不大。张掌柜千恩万谢,要重金酬谢太爷爷。太爷爷推辞不受,只说:“掌柜的若真想谢我,就在铺子里供一尊狐仙牌位,每日三炷香,保您生意平安。”
回家的路上,白狐又出现了。“你今日做得很好,”它说,“但泄露天机之事,阴司已记下一笔。你需答应我三件事,方可化解。”
太爷爷连忙躬身:“仙家请讲。”
“第一,你此生不得再与任何人提起阴差之事;第二,你要在自家设保家仙堂,世代供奉;第三,你须行善积德,直到寿终。”
太爷爷一一应下。自那以后,他在家中设了保家仙堂,供奉胡三太奶。说也奇怪,从那以后,太爷爷的货郎生意越做越好,总能逢凶化吉。他活到九十八岁,无疾而终。
而那年周家庄本该死于瘟疫的十七人,后来都平安终老。只是村中从此多了条规矩:七月半夜里,听见有人说话,千万别回头,也别细听。
我小时候,家里还供着胡三太奶的牌位。爷爷说,咱们家与保家仙有渊源,但具体怎么回事,他总不肯细说。直到他临终前,才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告诉我。
“记住,”爷爷握着我的手说,“有些事知道了就得烂在肚子里。阴阳有序,人鬼殊途,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别管。”
我点点头,看向堂屋里那尊被香火熏得发黑的狐仙牌位。香炉里的三炷香正缓缓燃烧,青烟袅袅上升,在夕阳余晖中,仿佛勾勒出一个优雅的白狐轮廓。
窗外,暮色四合,村里的狗忽然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爷爷闭上眼,轻声说:“它们又来了。记住,今晚早早熄灯,不论听见什么,都别出门看。”
我应了一声,心里却想,不知道今夜的阴差,又要引走谁的魂魄呢?这世间的生死簿,究竟掌握在谁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