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江南水乡有个名叫李三的汉子，生得膀大腰圆，一手木匠活计做得精巧，本该是个好营生，却偏染上了赌瘾。家中老母眼疾，妻子多病，他不管不顾，整日混迹在镇东头的赌坊里。
这年腊月二十，天寒地冻，李三输光了身上最后一个铜板，被赌坊轰了出来。他缩着脖子走在石板路上，正发愁如何翻本，忽见街角暗处摆着个简陋赌摊，一盏昏暗油灯下，三个陌生人正玩着骰子。
“兄弟，来两把？”其中一个面皮蜡黄、眼窝深陷的汉子抬头笑道。
李三见这三人打扮怪异，一个黄面瘦高，一个黝黑矮壮，还有个白净书生模样，心里觉得蹊跷。可赌瘾一犯，哪管这许多，当即凑上前去：“玩什么？怎么下注？”
“简单，掷骰子比大小。一注十文。”黄面人道。
李三摸摸空空的口袋，赧然道：“今儿手头紧...”
那白面书生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串铜钱：“借你，赢了还我便是。”
李三喜出望外，接过钱便押上。说来也怪，那晚他手气出奇地好，连赢数局，面前铜钱堆成了小山。正赢得兴起，忽听远处鸡鸣，那三人脸色一变：“时辰到了，明日再来。”说罢收拾摊子便走，转眼没了踪影。
李三抱着赢来的钱欢喜回家，路上却觉脚底发烫，起初以为是冻狠了回暖的缘故，未在意。第二日，那三人又出现在街角，李三自然又去赌，再赢。如此三日，他竟赢了不少钱，给老母抓了药，给妻子买了布，还剩许多。
第四天夜里，赌到一半，白面书生忽然道：“李兄，你这几日赢了不少，咱们玩把大的如何？”
“怎么个玩法？”
“押上你全部身家，包括你那祖传的木匠铺子，一局定输赢。若赢了，我们三人各替你办一件事，金银富贵随你开口；若输了...”书生顿了顿，“你便跟我们走一趟，替我们办件事。”
李三正在兴头上，又贪那“金银富贵”的许诺，咬咬牙答应了。谁知骰子一掷，竟是个最小的点数。那三人相视一笑，黄面人道：“李三，你输了。”
话音刚落，李三只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不在街头，而是置身一处阴森古怪的所在。四周雾气弥漫，隐约可见奇形怪状的身影走动，远处有铁链拖地声和凄厉哀嚎。
“这...这是哪儿？”李三颤声问。
白面书生此时面容冷峻：“此地乃阴阳交界处，我等乃无常鬼差，专拿阳间赌徒恶棍。你可知罪？”
李三腿一软跪倒在地：“三位爷爷饶命！小的上有老母，下有...”
“住口！”黑矮汉子喝道，“你赌博败家时，可曾想过老母妻子？按阴司律法，嗜赌者当受热铁浇足之刑！”
李三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那白面书生沉吟片刻，道：“念你初犯，这几日赢钱后尚知顾家，给你个机会。阴司正在扩建孽镜台，缺个木匠，你若能三月内完工，便免你刑罚，还送你返阳；若不能，便永留此处做苦役。”
李三哪敢不从，连声应下。他被带到一处工地，只见无数鬼魂正在劳作，有的抬石，有的锯木。监工的是个青面獠牙的鬼吏，扔给他一套工具便去监督他人。
李三拿起工具，心中一喜——竟是自己用惯的那套！他打起精神，仔细查看工程图样，发现许多榫卯结构设计不当，便大着胆子向鬼吏提出修改建议。鬼吏初时不信，待李三现场演示几个精巧结构后，态度大为转变。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三使出浑身解数，不仅按时完成分内工作，还帮助其他鬼魂解决技术难题。那白面书生偶尔来巡视，见工程进度快、质量好，微微点头。
转眼两月过去，孽镜台主体完工。这日，三位鬼差召见李三，黄面人道：“李三，你表现不错。不过阴司有规矩，凡返阳者，需有保人。你可有阳间正直之人愿为你作保？”
李三苦思良久，想起镇西头的教书先生陈夫子，为人刚正不阿，自己曾为他修过桌椅，陈夫子多次劝他戒赌。可自己如今身在阴司，如何能请得动陈夫子？
白面书生似乎看穿他心思，道：“今夜子时，陈夫子会梦见此处，你可托梦求助。切记，只有真心悔过之人，梦中言语才能打动正直之士。”
当夜子时，李三在鬼差指引下，魂魄一缕回到阳间。他飘至陈夫子家中，见先生正在灯下批改学生作业，便入梦去。梦中，李三跪在陈夫子面前，痛陈自己赌博恶行及阴司经历，恳请先生作保。
陈夫子初时不信，斥责道：“你这赌鬼，生前不学好，死后还要骗人么？”
李三泪流满面，将阴司所见所闻细细道来，又说出几件只有他与陈夫子知道的往事为证。陈夫子这才动容，长叹一声：“你若真能悔改，老夫便为你作保。只是你若再犯，不但阴司不容，阳间也无你立足之地！”
次日，陈夫子沐浴更衣，于家中设香案，焚黄纸，书保状。说来也奇，那保状刚烧完，灰烬竟盘旋上升，聚而不散，最后消失在空中。
阴司这边，三位鬼差收到保状，黄面人点头道：“陈夫子乃阳间善人，他的保状可信。”黑矮汉子却道：“且慢，按律还需一关——李三需在孽镜台前照见自己赌博恶行，若仍不知悔改，保状无效。”
李三被带到孽镜台前，那镜高丈余，镜面如水。他往镜中一看，顿时如遭雷击——镜中显现的不是此刻的他，而是过往种种：他偷拿老母药钱去赌，妻子卧病在床他却在赌坊呼喝，输光家产时老母哭瞎了眼...一幕幕，清晰如昨。
“我该死！我不是人！”李三捶胸大哭，对着镜子磕头不止，“若能重来，我李三若再沾赌，便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三位鬼差见他真情流露，这才点头。白面书生道：“李三，你既真心悔过，又有善人作保，便送你返阳。但你记住，阳间尚有赌债未清。”
李三不解：“小的赌债都已还清...”
“非钱财之债。”黑矮汉子冷笑，“你可知为何这几日赌运亨通？因我们略施小术，让你先赢后输，引你入彀。但那些赢来的钱，终究是取自他人，这些因果需你自己了结。”
黄面人接道：“返阳后，你需做三件事：一，将不正当所得尽数归还或用于善事；二，助三个赌徒戒赌；三，终身不赌，且需劝人向善。可能做到？”
李三指天发誓，一一应承。
白面书生这才从袖中取出一枚古旧铜钱，贴在李三额前：“此钱乃地府通行令，已记下你誓言。若违誓，无论天涯海角，我等必来索命。”
李三只觉额前一凉，再睁眼时，已躺在自家床上，窗外天刚蒙蒙亮。妻子守在床边，眼含泪光：“当家的，你昏迷三日了，高热不退，说了许多胡话...”
李三翻身下床，跪在妻子面前：“娘子，我错了！从今往后，我再不赌博，定好好做人！”
他果然痛改前非，重操木匠旧业。第一件事便是将前几日赢来的钱，除去家用开支，剩余部分全部送到镇上善堂。又寻到那几个输钱给他的赌徒，或以工抵债，或分期归还。
镇上人听说李三戒赌，初时不信，可见他早出晚归做活，待人接物也变得谦和有礼，才渐渐信了。有赌徒笑他：“李三，真戒了？莫不是输怕了？”
李三正色道：“诸位听我一句劝，赌博害人害己。我曾在鬼门关走一遭，见过那热铁浇足的刑罚...”他将阴司经历细细道来，听得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信，有人不信。不信者中，有个叫赵六的泼皮，赌瘾比李三当年还重。这日，赵六输光了钱，来找李三借：“李三哥，借点翻本钱，赢了加倍还你。”
李三摇头：“钱没有，活计倒有。我接了陈夫子家的木工活，缺个帮手，管饭，一天三十文。”
赵六嗤笑：“三十文？不够我一把的！”
“靠双手挣钱，心里踏实。”李三取出那枚阴司带回的铜钱——说来也怪，这钱随他返阳后，便常伴身边，擦拭时金光隐隐，“赵六，你可见过这种钱？”
赵六接过一看，忽然打了个寒噤。那钱看似普通，握在手中却冰凉刺骨，细看时，钱眼内似有光影流动，隐约可见狰狞鬼脸。
“这...这是什么钱？”赵六声音发颤。
“阴司带回来的。”李三压低声音，“那晚我见到的三位鬼差，为首的白面书生曾说，他们专拿阳间赌徒。你若不戒，迟早...”
话未说完，赵六已面色惨白，扔下铜钱跑了。说来也奇，自那日后，赵六竟真戒了赌，还跟着李三学木匠手艺。
如此，李三劝戒了三个赌徒，完成了第二桩承诺。他手艺好，人又诚信，生意渐渐兴隆起来。一年后，不但还清了所有债务，还略有积蓄。
这年中秋，李三在家中设宴，请陈夫子及曾帮助过他的邻里。酒过三巡，陈夫子道：“李三，你可知当初为何愿为你作保？”
李三恭敬道：“先生慈悲。”
陈夫子摇头：“那夜梦中，你涕泪俱下，言及阴司经历。我本不信，可次日发现书房桌上，竟有未干的泪痕——鬼魂无泪，那必是你真情流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正说着，忽听门外有人惊呼。众人出门一看，只见镇东赌坊方向火光冲天！大家急忙提水去救，赶到时，赌坊已烧了大半。坊主哭天抢地：“我的钱啊！我的账本啊！”
奇怪的是，赌坊虽毁，相邻房屋却毫发无损，仿佛那火只认准了赌坊烧。更奇的是，救火的人都说，火光中似有三个身影隐约可见，一黄、一黑、一白，转瞬即逝。
李三心中明白，却不说破。自那日后，镇上赌风大减，许多人想起李三说的阴司经历，都心有余悸。
时光荏苒，李三成了镇上有名的善人木匠。他每接一单活，总要在梁上或暗处刻个小记号——一枚铜钱纹样，旁人多不解，只当是师傅的标记。唯李三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不忘初心。
这年腊月，又近当年入阴司的日子。夜里，李三梦见那三位鬼差，白面书生笑道：“李三，你做得不错。今有一事相托——城隍庙年久失修，城隍爷托我们寻个可靠木匠主持修缮，你可愿意？”
李三欣然应允。次日便去城隍庙查看，这一看，心中一惊：庙中三尊鬼差塑像，正是当年那三位！只是香火缭绕中，面目慈和了许多。
修缮期间，有个外乡人来围观，见了李三，忽然道：“这位师傅好生面善...啊！我想起来了！三年前我在邻县赌坊，见过三个怪人设赌局，其中有个输光了跟那三人走的，不就是你么？”
李三笑而不语，继续干活。那外乡人却自言自语：“怪了，那三人后来我再没见过，听说他们专找赌徒...有人说，那是阴司鬼差在人间巡查呢！”
庙成之日，李三在正梁上刻下那枚铜钱纹样。当夜，他又梦到三位鬼差，这次他们身着官服，面容庄严。白面书生道：“李三，你阳寿本该五十，因行善积德，增寿一纪。好自为之。”
李三惊醒，枕边赫然放着三枚铜钱，与他那枚一模一样。
此后多年，李三活到六十二岁无疾而终。出殡那日，镇上来了三个陌生人吊唁，一黄面高瘦，一黑面矮壮，一白面书生模样，焚香三柱即离去。有眼尖的人说，那香燃尽的灰烬，在空中聚成了铜钱形状，久久不散。
李三的儿子继承父业，也成了木匠。他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工具箱底层有个小布袋，内装四枚古旧铜钱，一枚稍显陈旧，三枚较新。钱上隐约有字，细看竟是“阴阳通宝，善恶有报”。
自此，这四枚铜钱成了李家传家宝，代代相传。而江南一带，也流传起“赌鬼李三遇无常，热铁浇足惊破胆，悔过自新成善人”的故事。老人们总拿这故事告诫后生：“莫沾赌，沾赌必输——输的不仅是钱，怕是连命都要输给那三位爷呢！”
只是那三位爷究竟是谁？有人说是无常鬼差，有人说是城隍麾下，还有人说是专门惩治恶徒的游神。众说纷纭，唯一确定的是，李三之后，那镇子及周边百里，赌风竟真的一去不返了。
而每当月黑风高夜，若有赌徒还在街头流连，偶尔会听到若有若无的骰子声，和三个飘忽的声音在问：
“兄弟，来两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