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金声远去,最后一抹贼寇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的暮色里,如同退潮的浊浪,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死寂。
庄墙上,再没有欢呼,没有呐喊。还能站着的人,如同从血海里捞出来一般,拄着崩口的刀枪,茫然地望着墙下那片修罗场。寒风卷过,带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和焦臭,吹动破碎的旗帜,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第一个打破这死寂的,是一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干呕。一个年轻的乡勇看着自己满手的黏腻和脚下不成形状的残肢,终于崩溃。
这像是一个信号,抽空了所有人强撑的最后一丝力气。叮当几声,兵器脱手落地,更多的人瘫软下来,或跪或坐,望着眼前景象,眼神空洞。剧烈的喘息声、抑制不住的抽泣声、还有伤者痛苦的呻吟,渐渐取代了战时的喊杀,成为墙头的主调。
张远声松开握得发白的拳头,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无数味道的空气。他感到一种极致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赵武,带人戒备,防止贼寇去而复返。”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胡瞎子,清点伤亡,还能动的,互相包扎。”
命令下达,墙头上的人才仿佛活过来一点,开始缓慢地、机械地动作。
赵武咬着牙,拖着受伤的胳膊,组织起一支还有余力的队伍,重新据守垛口,警惕地望着远方。胡瞎子则红着眼睛,挨个拍打着那些失魂落魄的乡勇,吼叫着让他们行动起来。
张远声一步步走下望楼,踏上主墙。每走一步,脚下都是黏腻的血浆和碎肉。墙砖被染成了暗红色,破损的兵器、断裂的肢体、散落的内脏随处可见。苏婉已经带着救护队冲了上来,她们脸色苍白,却强忍着不适,快速检查着每一个倒地的身影,试图从尸堆中分辨出还有气息的。
“这里!快!他还有气!” “按住!快拿布条来!止不住血了!” “没…没救了…抬下去吧…”
女子的惊呼、焦急的指令、最终无奈的叹息,交织在一起。
张远声看到一个熟悉的年轻面孔——是那个总喜欢憨笑、学种地特别快的后生,此刻他胸口插着半截断矛,眼睛瞪着灰蒙蒙的天空,早已没了气息。张远声蹲下身,轻轻合上他的眼皮,手指冰凉。
他继续往前走,来到了西段那处被炸塌的缺口。
焦黑的痕迹依然醒目,碎砖断木和扭曲的金属、破碎的血肉混合在一起,形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创口。几个乡勇正沉默地在那里清理着,试图找出任何属于李狗蛋的遗骸,哪怕是一片衣角。
但他们找到的,只有一些无法辨认的焦黑碎块,和那半截刻着“张”字的身份牌。
一个乡勇捧着那半块木牌,递给张远声,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张远声接过木牌,攥紧。那焦黑的边缘硌着手心,带着一种冰冷的硬度。他仿佛又看到那个瘦小沉默的少年,抱着冒火的震天雷,决绝撞入敌群的最后一幕。
他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那乡勇的肩膀,转身离开。背影在残阳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沉重。
庄门第一次开启,不是迎接胜利,而是搬运尸体和伤员。
一具具阵亡乡勇的遗体被小心地抬下,用白布覆盖,在墙根下排成长长的一列。触目惊心。伤者则被迅速送往临时征用作为医馆的祠堂和大屋。
更多的人开始出庄,任务是处理贼寇的尸体。这是防止瘟疫的必要之举,也是一项极其残酷的工作。冰冷的尸体堆积如山,被用钩竿拖拽着,集中到远处几个大坑中,泼上火油,点燃。
冲天的火光再次燃起,黑烟滚滚,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恶臭。那是在焚烧死亡本身。
庄内,气氛同样压抑。
祠堂和大屋里挤满了伤员,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血腥味和草药味混合,令人窒息。苏婉和那些健妇们穿梭其中,手脚不停,清洗、包扎、喂药。但重伤员太多,药品飞速消耗,尤其是止血散和金疮药,很快见底。好几个伤势过重的乡勇,在痛苦的挣扎中慢慢没了声息。
地窖里的老弱妇孺被允许出来,她们急切地寻找着自己的儿子、丈夫、父亲。找到的,抱头痛哭;没找到的,发疯似的在那一排白布覆盖的遗体间翻找,找到后,便是瘫软在地,发出绝望的哀嚎。王桩子的媳妇抱着婴孩,呆呆地坐在屋檐下,看着来往奔忙的人群,不哭不闹,像是痴了。
张远声巡视着这一切。
他走过忙碌的医馆,看着苏婉累得几乎站不稳,却还在坚持给一个少年剜出胳膊里的箭头。 他走过排排遗体,听着那些家眷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走过仓库,听着李崇文用干涩的声音汇报着冰冷的数字:箭矢耗尽,震天雷用罄,火药所剩无几,刀枪损坏三成,粮食… 他走过工匠坊,老铁匠带着徒弟们正在连夜赶工修复兵器,炉火映照着他们疲惫而沉重的脸庞。
最后,他再次走上墙头。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寒风更烈。远处焚烧尸体的火光仍未熄灭,像地狱的入口。墙头上,血迹未干,守夜的乡勇裹着缴获来的破烂棉袄,蜷缩在垛口后,眼神警惕而麻木。
赵武拖着伤臂走过来,声音低沉:“清点完了…阵亡一百三十七人,重伤…四十五人,轻伤不计。能战之士,只剩三百不到。”每报出一个数字,他的脸色就灰暗一分。
三百人。要守住这伤痕累累的庄墙,要应对可能去而复返的数千敌军。
张远声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墙外无边的黑暗。那里,敌人的营火依稀可见,如同鬼火。
胜利了吗?或许。 但活下来的人,仿佛也都死过了一回。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那半块焦黑的木牌,然后缓缓握紧,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或者力量。
余烬未冷,伤痕犹在。
而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