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一种金属燃烧后的焦糊气。短暂的寂静被伤者的哀嚎和粗重的喘息填满。
东段墙垣下,被震天雷炸出的缺口周围一片狼藉,碎肉残肢和破裂的梯子散落一地,暂时遏制了贼寇最猛烈的攻势。但所有人都清楚,这喘息之机转瞬即逝。
张远声扶着垛口,胸膛剧烈起伏。刚才那奋力一掷几乎抽空了他的力气,手臂阵阵发麻。他目光死死盯住敌军本阵。
那杆“李”字大旗下,一阵骚动。显然,守军顽强的抵抗和那突如其来的爆炸,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他们在重整队形!”赵武哑着嗓子喊道,一边用布条胡乱缠着胳膊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下一波更狠!”
胡瞎子拄着刀喘气,脸上血污汗水混成一团:“狗日的梯子太多了,砸不完!”
“箭矢还剩多少?”张远声问,声音嘶哑。
“不到三成!重弩箭快没了!”负责军械的队正急声回报。
“滚木礌石呢?”
“西段快见底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守军的远程优势和守城器械正在被快速消耗。
就在这时,敌军阵中鼓声再起,节奏却变了!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催促,而是变得沉稳、有序,带着一种冰冷的杀意!
数百名贼寇从本阵中涌出。这些人装备明显精良许多,大多披着棉甲或皮甲,手持刀盾,动作矫健,眼神凶悍,显然是真正的老营精锐。他们并未像之前那样散乱冲锋,而是分成数股,扛着更多、更坚固的包铁梯子,在少量弓手的掩护下,稳步向前推进。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这数股精锐之后,本阵中推出了十余辆简陋的楯车——用厚木板钉成,覆盖着浸湿的毛毡,虽然粗糙,却足以抵挡大部分箭矢!
“瞄准楯车!用火箭!”赵武嘶吼。
几支火箭歪歪斜斜地飞出,钉在楯车上,却难以迅速引燃那湿漉漉的毛毡。贼寇弓手躲在楯车后,向墙头抛射箭矢,虽不精准,却有效地压制了守军的射击。
“他娘的!学精了!”胡瞎子骂了一句,缩头躲过一支流矢。
楯车和精锐步卒的稳步推进,给了后方贼寇极大的信心。鼓声越发急促,更多的贼寇开始向前涌动,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水。
“不能让他们靠近!”张远声眼神冰冷,猛地看向墙内几个特殊的位置——那里,藏着最后的手段。
“点火!放!”
命令通过旗帜传递下去!
轰!轰!轰!
庄外百步之内,几处预先埋设了火药的土地猛然炸开!泥土裹挟着碎石和铁蒺藜四处飞溅,正推进到上方的贼寇顿时人仰马翻,惨叫着倒下一片!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挫!
然而,炸药数量有限,覆盖范围更有限。爆炸虽猛,却未能完全阻止敌人的推进。悍不畏死的贼寇踏着同伴的尸体,跳过炸出的坑洞,继续涌来!楯车已经逼近壕沟!
真正的决战,到了!
无数的梯子再次搭上墙头,比之前更坚固,更难以推倒!精锐的老贼口衔利刃,一手持盾,灵活地向上攀爬!墙头守军压力陡增!
白刃战在每一段墙垣、每一个垛口爆发!刀剑铿锵,血肉横飞!乡勇们三人一组,互相依托,长矛攒刺,刀盾格挡,死死抵住不断涌上来的敌人。不断有人中刀倒下,后面的人立刻红着眼补上位置。
胡瞎子狂吼着,带着他的老兵队如同救火队,在墙头来回冲杀,刀卷刃了就直接抢过敌人的兵器继续砍杀,浑身浴血,状若疯魔。
赵武指挥着所剩无几的弩箭,精准地点杀着试图登城的贼寇头目。
张远声也拔出了腰刀,亲自守在望楼下的阶梯口,接连劈翻两个冒头的贼寇。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
战斗进入了最残酷的消耗阶段。守军凭借墙高和训练,贼寇则仗着人多和悍勇。墙头上尸体堆积,双方士卒几乎是踩着尸体在搏杀!
“西段!西段快顶不住了!”一声凄厉的呼喊传来!
西段墙垣,因为之前滚木耗尽,防御薄弱,此刻竟被数架梯子同时搭上,十余名凶悍贼寇已然跃上墙头,结成一个小阵,疯狂砍杀周围的乡勇,试图扩大突破口!后续贼寇正源源不断顺着这个缺口向上爬!
一旦此处被彻底突破,敌军涌入墙内,后果不堪设想!
“预备队!跟我上!”赵武眼睛血红,带着最后几十名预备队扑向西段!
但他距离尚远,而西段的乡勇正在被迅速屠杀,缺口眼看就要被彻底撕开!
就在这万分危急之时!
一道瘦小的身影突然从墙内阴影处窜出,如同灵猫般扑向那处混乱的缺口!是李狗蛋!那个曾被张远声从土匪手下救出、沉默寡言的少年!
他手中没有刀,却抱着一个仍在嗤嗤冒着火花的硕大震天雷——那是工匠坊试验用的加大号,极不稳定,原本没打算使用!
“狗蛋!回来!”有人惊骇大叫!
李狗蛋恍若未闻,他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看了一眼正在浴血奋战、不断倒下的同伴,又看了一眼远处正拼命赶来的赵武,最后目光似乎穿过人群,望了一眼总务堂的方向。
然后,他义无反顾地抱着那巨大的震天雷,一头撞进了刚刚跃上墙头、最为密集的贼寇群中!
“杂种!一起死吧!”少年尖厉的嘶吼声压过了战场喧嚣!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爆炸都猛烈的巨响在西段墙头炸开!
火光冲天而起,碎铁和血肉如同暴雨般四溅!那段墙垛都被炸塌了小半!聚集在缺口处的贼寇精锐瞬间被清空!连带着那几架梯子和上面攀爬的贼寇,也一同被炸飞、震落!
爆炸的冲击波甚至让整个西段墙头的战斗都为之一顿!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到极致的自爆反击惊呆了!
“狗蛋!!!”赵武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怒吼,眼睛瞬间充满了血丝!
“小崽子…”胡瞎子望着那团尚未散去的硝烟,喃喃道,狠狠抹了一把脸,不知是血是泪。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守军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悲愤怒吼!
“为狗蛋报仇!杀光这些狗娘养的!”
血性被彻底点燃!剩余的乡勇们如同疯虎,不顾一切地向被炸懵的贼寇发起了反扑!竟然硬生生将西段缺口处的敌人重新压了回去!
与此同时,张远声看准时机,厉声下令:“所有剩余震天雷!全部投向墙下梯子最密集处!”
最后的十几枚震天雷被奋力掷出,在墙根下接连爆炸,虽然威力不如李狗蛋那枚,却也炸得人仰梯翻,极大地迟滞了贼寇的攀爬攻势!
战场上,气势此消彼长。
贼寇连续的凶猛攻击被一次次打退,精锐损失惨重,楯车也被火箭终于引燃了数辆。更重要的是,那个抱着炸药与敌同归于尽的少年,那种决绝的意志,仿佛一盆冷水,浇灭了不少贼寇的凶悍之气。
他们可以不怕死,但害怕这种毫不畏死、甚至求之不得的同归于尽!
敌军后阵,鸣金声终于响起,尖锐而急促。
如同潮水般,残存的贼寇拖着兵器,搀扶着伤员,狼狈地向后退去,留下了墙下层层叠叠、数以百计的尸体。
夕阳的余晖终于挣扎着穿透云层,洒在伤痕累累的庄墙上,将一切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墙头上,还能站着的乡勇寥寥无几,人人带伤,拄着兵器茫然四顾,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血战,暂时停止了。
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和焦糊味,以及那回荡在夕阳下的、压抑不住的痛哭声,诉说着这场胜利那难以承受的代价。
张远声拄着刀,望着退去的敌潮,脸上没有任何喜悦。他缓缓走到西段那处被炸塌的缺口,俯身,从焦黑的碎砖乱木中,捡起半块被熏黑的、刻着“张”字的木牌——那是他发给每个乡勇的身份牌。
他将木牌紧紧攥在手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远处,那杆“李”字大旗,仍在风中飘摇,并未远去。
他知道,这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