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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的车驾早已消失在官道尽头,连同那令人心碎的咳嗽声与沉重如山的目光,一同被凛冽的寒风卷走,只余下空寂与冰冷。

林晚夕端坐马背,玄色帝王大氅将她整个人裹住,宽大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如同墨色的旌旗。那上面残留的微弱龙涎香与药味,是萧承烨留给她的最后一丝温暖,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那份“活下去,打赢,回来”的承诺死死烙在她的心头。她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指尖隔着冰冷的皮革,能清晰感受到怀中那枚龙纹兵符坚硬而沉重的轮廓。

“如朕亲临”。

这四个字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无上的权柄,更是足以将人压垮的责任。北境万千军民的生死,王朝国运的兴衰,此刻,竟系于她一人之身。

她缓缓吐出一口白气,那气息瞬间便被寒风撕碎、消散。眼眸中最后一丝因离别而起的波澜已被彻底压下,冻结成冰封湖面般的坚定与冷冽。她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京城的方向,只是猛地一挥手。

“全军!继续前进!”

清冷的声音穿透寒风,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将士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短暂的沉寂被打破,庞大的队伍再次如同苏醒的巨兽,缓缓蠕动起来,车轮碾过冻土,马蹄声声,甲胄碰撞,汇成一股沉闷而坚定的北进行曲。

青禾策马紧随林晚夕身侧,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同时低声汇报:“娘娘,已加派三倍斥候,前后左右各放出五里。格物院的车队已安排在队伍中段,由净雪卫精锐百人队专门护卫。”

“嗯。”林晚夕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凝视着前方无尽延伸的官道,“传令下去,今日行程延长三十里,务必在天黑前抵达预定扎营地点。告诉将士们,艰苦才刚刚开始。”

“是!”青禾毫不迟疑,立刻遣传令兵将命令送达各部。

队伍的行进速度明显加快。离开了京畿核心区域,官道虽依旧宽阔,但维护显然不及京城附近,路面开始出现坑洼和冻裂的痕迹。两侧的田野越发荒芜,树木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顽强地刺向灰白色的天空,一派肃杀冬景。

起初半日,沿途尚能见到一些村落,偶有百姓站在路边,好奇或敬畏地打量着这支装备精良、气势非凡的奇特军队——精锐的卫队、太医署的标识、还有那些覆盖着油布、形状古怪的格物院车辆,组合在一起显得既威严又神秘。但无人欢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静默,人们眼中更多的是疑惑与隐隐的不安。

林晚夕对此视若无睹,她的全部心神已投入到对这支混合队伍的掌控和对前路局势的预判中。她不时与青禾低声交谈,听取斥候回报的前方地形简况,或召来随行的格物院首席大匠师墨衡,询问那些特殊器械的运输情况和耐受程度。

墨衡是一位年约四旬、面容精瘦、眼神却异常明亮的男子,手指关节粗大,常带着些许油污痕迹。他对这位皇后娘娘又敬又畏,详细回禀:“娘娘放心,所有‘震雷子’均已单独存放,以软木细沙隔震,‘火龙吐息’弩车的关键机括也做了防冻处理,只是……北方苦寒,若温度持续骤降,恐有些精密部件会失灵,需时常检修烘烤。”

“本宫知道了。所需人手物料,你直接与青禾将军协调。”林晚夕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墨衡连忙躬身应下。

随着大军不断向北,官道两旁的景象愈发荒凉。村落变得稀疏,且大多门户紧闭,罕有人烟。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开始如同薄雾般弥漫开来。

终于在出发后的第二日下午,他们遇到了第一批南逃的流民。

起初只是三三两两,衣衫褴褛,满面尘灰,拖家带口,步履蹒跚地沿着官道边缘向南艰难移动。看到浩浩荡荡北上的军队,他们脸上先是本能地浮现出巨大的惊恐,慌忙向道路两旁的荒野躲避,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已经习惯了灾难与逃离。

但当他们看清队伍中飘扬的旗帜并非蛮族,而是熟悉的王朝徽记,尤其是那面象征着皇室威严的凤旗(虽林晚夕是皇后,但此次以钦差统帅身份出征,仪仗中亦有代表其身份的旗帜)时,那麻木的神情才稍稍松动,转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看到王师的一丝微弱希望,但更多的,却是更深重的恐惧与茫然。

一个看起来像是读过几年书的老者,被家人搀扶着,颤抖着声音向队伍呼喊:“军爷……军爷们可是要北上去打那些……那些鬼东西?”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一名负责侧翼警戒的净雪卫校尉勒住马,沉声道:“老人家,朝廷大军北上,正是为扫荡邪祟,安定北境。你们是从何处逃来?情况如何?”

那老者闻言,竟一时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磕头哭喊道:“朝廷终于来人了!终于来了!苍天有眼啊!我们是……是从涿州逃出来的……没了,都没了……好多人都没了……那不是人,是魔鬼!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啊!”他的话语因激动和恐惧而显得语无伦次,身体剧烈颤抖。

周围的流民也纷纷跪倒,哭声一片,诉说着支离破碎的恐怖经历。

“它们不怕刀剑!砍倒了还能爬起来!” “晚上……晚上它们就来了……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眼睛……” “村子一夜之间就没了,静的可怕,连狗都不叫了……” “粮食……粮食都被糟蹋了,地里长出来的东西都是黑的、臭的……”

校尉面色凝重,仔细询问了几句,然后示意他们继续南逃,并告知他们朝廷在后方设置了粥棚和安置点。流民们千恩万谢,踉跄着继续南下的路程,那佝偻的背影在苍茫天地间显得无比渺小和凄凉。

校尉迅速将情况汇总,报至中军。

林晚夕端坐马上,静静听着汇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披风下握着兵符的手,指节微微发白。流民的出现和他们口中零碎却一致的恐怖描述,印证了之前最为糟糕的猜想。北境的局势,远比京城收到的战报所描述的更为严峻和……诡异。

“涿州……”她低声重复了这个地名。涿州尚在北境防线的南缘,并非最前线。连这里都已出现成规模的逃难潮,并且流民口中出现了“不畏刀剑”、“夜晚活动”等远超寻常敌军的特点,这意味着邪祟的危害范围和控制区域可能正在急速扩大。

“传令全军,提高警戒级别。夜间值守增加两班,所有岗哨必须双人以上,配备格物院配发的示警焰火和铜锣。”林晚夕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命令斥候队,扩大侦查范围,重点探查沿途村落情况,若有异常,立即回报,不得贸然进入。”

“是!”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队伍中的气氛明显变得更加紧绷,将士们脸上的轻松神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职业军人的警惕和肃杀。太医署的人员也不安地检查着随行的药材和救护用具。格物院的工匠们则开始再次检查那些被严密保护的器械,仿佛那些冰冷的造物能带来更多的安全感。

接下来的路程,南逃的流民逐渐增多,从三三两两变成小股队伍,有时甚至能看到数十人一起行动的逃难群体。他们带来的消息也越来越令人心惊。

有的村庄十室九空,死寂无声,只有斑驳的血迹和诡异的破坏痕迹。 有的地方传言出现了“不死军队”,被打倒的士兵甚至会重新站起来攻击昔日的同伴。 还有流民提到了“黑雾”,说那雾气所到之处,草木枯萎,牲畜发狂,人吸入后会变得浑浑噩噩,最终疯狂而死。

每一个消息,都像一块沉重的寒冰,投入北征将士的心中。未知的恐惧,远比面对千军万马的强敌更令人窒息。

林晚夕下令,军队不得接受任何流民加入队伍,也不得与流民过多接触,以免被恐慌情绪感染或混入奸细。所有流民一律指引向南。同时,她让随军书记官尽可能详细记录流民提供的信息,无论听起来多么荒诞离奇。

她自己也时常策马行至队伍边缘,沉默地观察那些擦肩而过的流民。看着他们脸上的绝望、恐惧、茫然,还有那因为长时间奔波和饥饿而导致的瘦骨嶙峋,她心中的那份沉重感愈发具体。她身上那件宽大的帝王大氅,此刻仿佛重若千钧——那不仅是萧承烨的托付,更是这些流民,以及北方千千万万仍在苦难中挣扎或已遭遇不测的子民,那无声却无比沉重的期望。

“活下去,打赢,回来。” 这不再仅仅是对一个皇帝的承诺,更是对天下苍生的誓言。

夜幕降临前,大军终于抵达了预定的扎营地点——一处背靠矮山、临近水源的旧驿站废墟。驿站的主体建筑早已在不知何年的战火中损毁,只留下些断壁残垣,但地势相对开阔,利于防守。

无需林晚夕过多吩咐,各部依令行事,展现出极高的效率。净雪卫的精锐迅速占领四周制高点,设下明哨暗卡。工兵营开始利用残垣和随军车辆构建简易防御工事。格物院的工匠则在划定的区域内,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关键器械卸下,进行检查和维护。太医署也开始搭建临时医棚,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伤病。

中军大帐很快在一处清理出来的残破厅堂内设立起来。帐内生了火盆,驱散了些许寒意,但依旧冷风嗖嗖。

林晚夕卸下沉重的大氅,露出里面一身轻便的戎装。她将那份沉甸甸的龙纹兵符放在铺着地图的案桌上,目光扫过帐内诸将——青禾、几位净雪卫高级将领、墨衡、以及太医署的负责人。

“诸位,”她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帐内响起,清晰而冷静,“今日所见流民,所言所语,想必都已听闻。北境邪祟,恐非寻常敌军。我军未至战场,已可感知其凶险诡异。”

众将面色凝重,默默点头。

“故此,我军战术,须随之调整。”林晚夕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遇敌不可贸然近战,尤其夜间,应以远击、火攻、格物院器械为先。二,各部须密切配合,净雪卫负责正面迎敌与护卫,格物院器械提供支援,太医署随时准备救治可能出现的……非常规伤情。三,情报收集至关重要,斥候必须以安全为第一要务,所见所闻,无论巨细,均需上报。”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陛下予我重托,予我等重托。此战,关乎国运,亦关乎生死。望诸位将军、先生,勠力同心,共克时艰!”

“谨遵娘娘(元帅)令!”众人齐声应道,帐内气氛肃杀而坚定。

会议结束后,众人各自离去忙碌。林晚夕独自站在地图前,目光久久凝视着北境那片广袤而如今被不祥阴影笼罩的区域。案桌上,那枚玄铁兵符在跳动的火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泽。

帐外,寒风呼啸,夹杂着巡夜士兵规律的脚步声、远处隐约传来的马匹嘶鸣,以及更远处,那无边黑暗中可能潜藏的无尽未知。

青禾端着一碗热汤进来,轻轻放在案上:“娘娘,您一天未曾好好进食,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吧。”

林晚夕回过神,接过汤碗,温度透过粗陶碗壁传来,带来一丝暖意。“流民的情况,都记录详细了?”

“是的,娘娘。已专设文书组负责此事,所有信息都会整理归档。”青禾回道,顿了顿,她又低声道,“娘娘,陛下将如此重担交付于您……”

林晚夕沉默片刻,低头看着碗中袅袅升起的热气,轻声道:“他不是交付给我,是交付给我们。而且……我们别无选择。”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帐门,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千里之遥,看到那座深宫中艰难支撑的帝王。

“唯有向前,杀出一条生路。”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

夜深了,营地逐渐安静下来,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风声。林晚夕和衣卧在简易的行军榻上,怀中紧抱着那枚冰凉的兵符,萧承烨那件厚重的大氅覆盖在身上。那淡淡的药味萦绕在鼻尖,如同一个冰冷而真实的梦魇,也是一个不容退缩的誓言。

北上的之路,才刚刚开始。而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惧与未知,已然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她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前方那更深、更冷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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